【新刊选读】陈芳: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本文刊载于《山野》杂志2023年秋季刊
本篇专题第3篇稿件

2003年，中国第一支由登山爱好者组成的珠峰登山队在专业人员的带领下，将脚印留在世界之巅。20年来，越来越多的普通人登顶珠峰，他们不断追求和奋力拼搏的精神激励着更多的人去追寻梦想，攀登人生巅峰。

文、图 / 陈芳

为什么要去登山？因为，要去高山上找回自己。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飞多高，取决于业力与愿力，飞多久，完全是自己内心对世界的投影。

初见贡嘎雪山
2010年5月22日早上7点多，我登顶了珠峰。登山只是我众多运动爱好中的一项，所以13年来，我自己很少再提起这件事，但我的朋友们都很为我骄傲。

所以在介绍的时候常被问到的问题就是：真的吗？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登山的，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想要去登珠峰？我会开玩笑调侃说，那是小时候，年轻不懂事。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甚至有大人会说，你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爸妈都学医，他们是上世纪7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从北京分配到四川泸定山沟里的一个小医院，我就出生在那里，后来全家才又回到城里。

在我10岁那一年，父亲带我和姐姐回到他们贡献过8年青春的大山里过春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贡嘎雪山，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着光，那个场景太震撼了，我被焊在那里一直盯着看。

爸爸给我们讲他们进山挖草药的故事，讲当年一支日本探险队去攀登贡嘎雪山，全队除了一个队员其余全部遇难、幸存的队员被放羊的老乡救下来送到他们医院急救截肢的故事。讲10年后，日本队员又带着队伍回来，想要寻找当年遇难的队友的故事。

那次川西旅行，那座神秘的贡嘎雪山的故事，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在心里，我觉得自己上辈子就应该是在大自然里奔跑着的，在野外我就是特别的自在和放松。因为户外广阔的空间尺度，可以让我暂时忘掉难过的人和事。

其实，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自己心头压着的一座山。我的家里，父母都是受人尊敬的教授医生，姐姐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我就是那个在学霸的光环下长大的、不起眼的乖孩子，个性随和，有求必应。

后来平静的日子过到头了，父母分开，我在南方北方来回住。那个年代单亲家庭很少见，我漂来漂去地不停换城市换地方，每换一次学校，就要换一套新的教材，认识一批新的同学。

内向的我每天安安静静上学放学，只写日记不爱讲话，把王菲所有专辑磁带买回来全部学一遍，内心崇拜但永远没有勇气像她歌里唱的一样“无所谓”。



但怎么可能无所谓呢？成长的过程与父亲相处时间很少，他平时话不多，也不会明说对你的期待，但是用哥哥姐姐们的榜样影响你，那种不能给家族丢脸、要为父母争光的压力，无形中让我们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当我实在扛不住了打电话回去只想吐槽，而那一头只是沉默......无声的回应其实是在表达——他们也许并不想听这些，你要努力，不要让他们失望。

我就这样一路读到了研究生毕业，我跟父亲相对正式地谈了一次话，我再也不想照表抄课了，我说，你有你的家庭和生活，我也有我的活法，我自己找工作，你别再管我了。

成长是一定会叛逆的
乖孩子当了那么多年，我终于在25岁才开始做自己，虽然来得有点晚。我再次一个人回到北京，机缘巧合进了华大基因。

第二年，华大组建了个登山队，训练半年之后攀登了第一座雪山，是被中国登山队王勇峰队长亲自牵着，和另外3个姐姐像一串蚂蚱一样，串在一起登顶了四姑娘山二峰，我激动得忘乎所以。王勇峰队长看我状态不错，夸我是个好苗子。

第二年，老板在科学院成立了高原生理医学的课题组，向往西藏的我马上加入了项目组。和小伙伴们一起，把小白鼠空运到拉萨去，在5000米海拔做实验，还在珠峰采集冰川样本。

当然了，我更需要登山队员们配合，王勇峰队长、王石都是我的大白鼠，伸出胳膊任由我抽血、采集生理数据。



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工作和兴趣高度一致，同事们都友好善良，日子过得特别简单而纯粹，目标很明确，不论登顶还是毕业论文，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很多同学羡慕我年纪轻轻能去到那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同时又不理解我是受了什么刺激要一遍遍去山里忍受高寒和缺氧，这不就是自己找虐吗？

危险吗？不可能没有，而且还不一定都和高海拔的危险有关。有一回，我们要去到珠峰前进营地，我状态不好走不动了，同伴们继续往前，我留在中间营地等待。

闲来无事，我看着正给我做饭的高山厨师小马撒了一把米在空地上，鸽子、雪鸡和乌鸦都飞来吃，他打了一根绳结，套住了两只鸽子和一只乌鸦。

我想把这珍贵的实验样本带回去，就把背包敞开把捆住翅膀和脚脖子的乌鸦装了进去，告别小马，无知无畏地准备一个人下撤回大本营。

没想到，刚往下走了10分钟，乌鸦就在我背上哇哇地叫了起来，我只觉得天色怎么越来越暗，抬头一看，越来越多的乌鸦不断飞过来在我头顶上盘旋，至少有几十只。

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恐怖电影的画面，吓得我掉头就往营地跑。在大山里，敬畏自然，不一定是面对雪崩和地震的时刻。反正从那以后，营地里有任何小动物来造访，我都恭恭敬敬的再不打扰它们了。

万物有灵，高原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还有一次，攀登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当时一个队友不慎在登顶下山途中，在8000米海拔向下滑坠了几百米，当大伙儿找到他时，万幸竟然没有大碍，于是救援队把他包裹在睡袋和防潮垫做成的简易担架上拖下山。

我向上攀登的时候，遇到拖在地上的他，我过去看，哥们儿睁开眼跟我说了一句，“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刚才如果真摔死了，也是这样被拖下来的。”我说，“你想多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费力气拖你了。”



山友们就是这样互相鼓励着，一边自嘲一边忍耐着生理极限，一步步完成自己的目标。但就是那一次，我是队伍里唯一有实力但放弃登顶的。同伴的滑坠让我对雪山攀登产生了恐惧，我觉得既然海拔8000米是人类生命的禁区，那就让鸟儿去飞越就好了！

所以接下来的几年，我依然去户外滑雪、去风筝冲浪，也继续进山科考，但最多到大本营，我不想再登顶了。

然而，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面对的事，就总会有一个念头埋在心里，挥之不去。时间越长，那个念头越响，那是内心深处的一句话：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再次回到雪山
原来，有一件事没做完，我其实是心有不甘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终于，在2010年初，当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要从南坡去登珠峰的时候，我瞒着家里人报了名。

再次回到雪山我特别兴奋，每一天甚至连空气中凛冽的味道都是香的。我知道我其实还是属于那里，雪山的景象、夏尔巴朴实的笑脸、沿途茶馆的炉子里烧着干牛粪的味道，甚至攀登时候大口喘气、嗓子眼里带着血腥味的气息，都让我无比熟悉。

但最熟悉的是我内心的那份宁静感。在大山里，心里特别纯粹特别透亮，人走在山脊上像小蚂蚁一样，自己那点儿不开心的事算得了什么呢？真有意思，当任何别人都不能给我安全感的时候，偏偏在所有人觉得最不安全的雪山之上，我的心里无比安宁和踏实。我就做回我自己。

当然，没有任何攀登是容易的，我同样要克服内心的恐惧。穿越孔布冰川要爬过的40多个铝梯子，恐高的我要小心翼翼踩过去；当隔壁的道拉吉里峰发生山难，我们的朋友遇难了，没有人不悲伤，但我要克制情绪；当我在海拔6000多米，重感冒嗓子完全失声，血氧低到44%。第二天放弃训练回到大本营，又怕被淘汰，跑去找队长罗塞尔商量。他说，放心，好好吃好好睡把感冒养好，等待好天气，你是有实力的。他给了我极大的信心。

终于，2010年5月22日早上，当我顺顺利利站到海拔8848米的时候，我心里反而特别踏实，没有激动落泪，我看着旁边的卓奥友峰，那是我当年放弃登顶的地方。

我只是完成了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愿望而已。对我而言，8848并不代表征服和挑战，它只是一段艰难的、向上的路，克服自我设限的旅程。就像当年那个第一次看到贡嘎雪山的小姑娘。



雪山上的时光是最纯粹的，但回到人间，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逃避心态而已。人生就是找补，缺什么就老想去找补什么，从小没有在父亲身边，就会格外珍惜，就越希望得到他的一句肯定。可上一代人就是这样，他们会跟别人夸耀，但很少正面赞赏，但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我就用我的方式体验人生，好坏对错，都是我的选择，我希望活得尽兴。去年2月底，我再次回到成都，和姐姐一起，陪着父亲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在最后的最后，我摸着他的额头，跟他说完了我要说的话。我说，你安心，我没有给你丢过脸，今后也还要你继续为我骄傲，我当年哪怕是站到了8848，也只不过是想换回一句你的认可。从今往后，我会继续好好生活，如果还有缘分再做父女，我们都换一种更好的方式相处。

世间多少的父母和子女，总是以爱之名互相依赖、互相期待，甚至互相伤害，却说不出口。而人生就是这样，用大量的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

如今，我也活成了孩子的原生家庭，我想我能给他的，就是最实实在在的陪伴。我鼓励他认识自己做他自己，只要是他选择的，那就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8848，只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珠峰，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摆脱他人的期待，活出真实的自己。希望每一个人都有力量突破，敢于成为自己，实现自己的愿望。


本文刊载于《山野》杂志2023年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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