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水手,徐京坤的海上人生

2022年11月26日，北京时间凌晨5点49分，比赛进入第16天。徐京坤驾驶着“海口号”顺利抵达终点，创下中国人在“朗姆路跨大西洋帆船赛”的参赛纪录。他从法国圣马洛港起航，跨越大西洋，冲过瓜德罗普岛的终点线，一共航行3542海里。

为了参加本次比赛，徐京坤卖掉了心爱的双体帆船，集合了自己全部的资源和几个投资人的力量，买下了一艘世界最顶级IMOCA60超级赛船。

作为一艘顶级极限帆船，“海口号”船体长18.28米，船帆有上千米，像一头巨大的猛兽。为了驱动它，船上每条控帆索都有千斤力。有媒体报道，橙红色的船体停泊时，曾吸引大批市民和游客拍照合影。

它不是一条传统意义上的船。在徐京坤看来，它像一艘宇宙飞船。在海上，自己就像一个宇航员，被这艘船带到了太空之中。



在世界环球帆船赛场上，徐京坤是第一个中国参赛者。他的终极目标是在2024年参加旺代单人不间断环球帆船赛，这是航海界的最高赛事。为此，他要在本次朗姆路单人跨洋赛里顺利抵达，才能获得足够的积分，在竞争旺代环球帆船赛席位时有一线生机。

徐京坤说，在欧洲同行眼中，自己的这次远航似乎不太可能成功。这是因为其他赛队多的有49名成员，少的也有十四五人，而徐京坤的赛队只有他自己。

通常，一艘超级赛船需要十几个位专业工程师来维护和管理，但由于资源、经验和经费的限制，大多时候都是徐京坤自己操作。IMOCA协会的总检测师面对徐京坤自己准备的赛船状况叹为观止，他说自己在这里工作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全面的船长。



“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徐京坤说，大量电子导航类、卫星通讯类，还有液压机械类的设备，等着自己去维护、调整。为此，他每天早上7:00起床，一直到午夜的1:00才结束，一周干七天。最后，在比赛开始前，徐京坤才招募到五名岸队成员。

11月份，布列塔尼结束了温暖的秋季，却迎来克洛迪奥风暴登陆。比赛因此推迟三天。11月9日，138名选手从圣马洛港起航。

徐京坤以12节的船速启动，相当于一个男性奔跑的速度，一头撞到渔网。撞击的力度差点把徐京坤甩下船。渔网里的浮标缠在“海口号”的龙骨上，岸队建议徐京坤返回港口，获得援助，被他拒绝。



当晚，徐京坤把整张帆降下来进行紧急维修、切断渔网，将浮标从龙骨里拖出来，一系列的动作都依靠仅有的右臂发力。排除完故障，徐京坤闯出了被渔网缠绕的开比斯湾。

他在视频里说，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全身。岸上的同队队员发微博表示，包括日本和瑞士在内的不少船长已经返港。



徐京坤决定直奔西南，追赶大部队。28节的冷锋锋面迎面而来，相当于陆地上的七级狂风，随后，第二次阵风达到40节，第三次达到47节左右。数米高的浪头浇过赛船，引擎和发电机一度失灵。

比赛第一阶段，选手必须从风暴里穿过去。在这一阶段，接近30人退赛。三场风暴席卷赛船，出现了60节的大风和6米高的浪。

穿越风暴时，“根本没有什么美好时刻，一直都在触碰我的极限边缘，全靠水手的本能扛过去”，徐京坤回忆。

午夜的大西洋海面好似地狱，衣服被汗水浸湿，每天睡眠2-3小时让他的体力完全被耗光。他说，风暴来临的时候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此时，驾驶超级赛船是一种折磨。徐京坤形容这种感受就像把人扔到一台玩拉力赛的赛车上，车内什么都没有，没有软皮沙发、音响和酒杯架，只有颠簸。徐京坤带了几包泡面上船，但想到煮泡面会耗费大量的体力，还可能摔倒，还是省去了这“多余的行动”。

最后，他靠着手边的两根法棍面包熬过这几天。当赛船驶过大洋中西部的亚速尔群岛，他找到信风带，借着这里的暴雨带来的淡水洗了澡。


他给闯出险境的自己准备了一份礼物：刮胡子、换衣服、把船舱清理了一遍，最后打开方便面，放到一口小锅里“咕噜咕噜”地煮。
随之而来的是孤独感。徐京坤习惯在海上和孤独相处，在他的航海经验里，有一些“辅助手段”可以应对孤独。他带了一只小黄鸭塑料玩具，是某次在漂浮垃圾里捞上来的，还有朋友送的一只手工编织的大熊猫。



余下的时候听交响乐，拍短视频，有落日的时候就看看，觉得光线真美，“自然可能是最好的艺术家”。



两个月后，徐京坤从海上归来，开始了陆地生活。

在山东老家过完年，徐京坤应邀到厦门、南京等地的校园里做巡回分享。因为不爱说教，徐京坤每次都根据现场的氛围即兴发挥。他发现，孩子们总是争着抢着举手，对自己的航海经历提出“无限的问题”。



徐京坤还接受大量采访，体验了一把走红的滋味。记者的提问大同小异，最让他头疼的问题是：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你遇到的最美的景象是什么？你遇到最危险的时刻是什么？

每次被问到“最”，徐京坤脑海中便会闪过数张画面，每张各有各的好。他想，哪有这么多“最”？







他在每个城市不会呆超过两天，每到一个城市，都会要遇见新的观众、新的空间、新的酒局。床也是新的，需要适应。因此，他的睡眠时间没比海上长太多。好一点的时候，每天能睡上五六个小时，最忙的时候能睡三四个小时。

徐京坤说，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水手，风暴已经不再可怕了。相反，双脚踩在陆地上，却也给自己提出某种挑战。每天，他要“见各种人，谈很多事情，跟人打交道”。他要求自己每次都拿出饱满的状态，不让对方失望。渐渐地，他觉得疲惫。

徐京坤随口描述这里的生活：住在高楼大厦里，能躲风遮雨，不用面对海上那些风浪；在家里边随便叫个外卖，就有人把食物送到眼前；打开手机，弹出来广告、短视频，大数据已经计算好用户的喜好。跟海上相比，这里是他的温柔乡。

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一切都那么方便、快捷。可是，吃完了以后，快感在10分钟以内就不见了。

他没法好好享受这样的生活。他怀疑这样的生活不够厚重，过于安逸，不像在海上那么原始而艰苦，给他带来深刻的感受。他认为，没有那些庇护、规则和秩序，人才能够真正地清醒，才能够感受。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徐京坤曾经提到过一段人生里“最富足的时光”。那是在2011年，耗时九个月，徐京坤独自修复一艘小帆船。

他回忆，那时的自己每天工作十几到二十几个小时，吃盐水拌面、鼻子、脸和手脚冻得没有知觉。同时，船里摆满海图、天气、无线电、船舶工艺的书籍，手机和电脑里都是英语学习资料。



这艘小船承载着徐京坤的梦想。

2008年，徐京坤刚刚经历国家帆船队解散，参加残奥会的梦想破碎了。2009年，徐京坤看到帆船教练翟墨用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自驾帆船环球航海一周。

这一年，在饭桌上，徐京坤告诉翟墨，“翟哥，我也想去环球”。对方提醒他，先环中国海，如果能环中国海就能环球，“全球属咱们这最难”。

客观来看，环中国海有一定的白日梦性质。退役运动员徐京坤几乎没有任何资源，没有钱和人脉，没有船，只有鲜明的自我意志。他喜欢《在路上》中文译本推荐语中的一句话：“要么我毁灭，要么我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请向我开炮。”



一个玩帆船的餐厅老板给了徐京坤开始的机会。利用在餐厅打工的契机，徐京坤进入了帆船圈子，辗转得到一艘报废的船。在青岛在一家旧船厂里，他见到了这艘七米长、船龄25年的场地赛船。船体曾经触礁，有破损，龙骨断裂。

那七个月，人生在无望和希望之间摇摆着。徐京坤把小船命名为“梦想号”，硬是完成了龙骨修复、关键部位加固、船底漆涂刷、舷外机检测，护栏强化和内仓粉刷。

他说，窝在那么一个阴湿狭窄的小船舱里生活，却是那么充实、快乐，每一天自己都是有进步的。在船舱里，他学会了如何去实现梦想，如何坚韧地成为一名水手。





终于，在2012年9月的一个早晨，徐京坤从青岛奥林匹克帆船中心码头出发，计划先北上到丹东，后南下到西沙群岛，做环中国海第一人。



在自传里，徐京坤写过一句话：“自然法则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开绿灯，也不会去欺负任何一个人。它无意伤害你，一切的自然现象都是为了整个世界的运行，这点明显区别于人为法则。”

这是他在水手生涯里独特的收获。由于长期在海上生活，徐京坤有时可以超然地回看自己生活的这片陆地。他发现，陆地和海洋各有各的法则。



相比于自然法则，陆地法则更加复杂。在不同的情境之中，规则和秩序显得暧昧不明，“有些规则偏向于美国人，有些规则偏向于富人，而有些事情需要利用关系来解决。”

他坦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些法则，但从很小的时候，曾经，自己便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总是不断地束缚我、限制我”。

徐京坤曾经在12岁放鞭炮的时候，被爆竹炸伤，失去左手。在鞭炮爆炸后，他隐约听见围观村民嘟囔着“这孩子废了”。失去左手以后，徐京坤和母亲曾经被赶出家门。

在命运的转折点，他领悟到一个残酷的规则：在乡村，一个干活不利索的男孩无疑是没有价值的，就是“废人”。



徐京坤说，那场爆炸的记忆早就被清空了，受伤的痛苦也被悄无声息地抹除，仿佛大脑在保护自己。但规则还是那些规则，对于一个失去左手的少年来说，依然是那样严苛。

“山里的孩子没有条件，没有钱、资源、背景，初中学历，残疾人”，徐京坤把自己的身份推算出来，最常见的命运是，享受政策的照顾，度过这一生。他认为，那就是“不要动，就踏实听话地，（让别人）可怜你”。

为了在单一而狭隘的规则中打开自己的可能性，徐京坤在2004年进入山东省田径队，随后参加中国帆船国家队。2009年，那则关于老朋友翟墨的新闻向他昭示了一个崭新的未来。

徐京坤搜索环球航海的资料，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航海家艾伦·麦克阿瑟，还有单人环球比赛的存在。那天下午，一个崭新的蓝色世界拉开帷幕。



2013年，徐京坤成功环游中国海,也由此获得在三亚做帆船教练的工作。他在博客里最后的结语写道：“我不得不承认有梦想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而完成梦想就像一次重生”。

完成梦想八个月后，他又向着新的梦想出发。2015年，他前往法国参加MINI TRANSAT单人跨大西洋帆船赛，创造历史上首次单人独臂跨大西洋纪录。为了筹备比赛，徐京坤卖掉在家乡县城的小房子，和妻子阿九前往法国布列塔尼。这里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夜里不到0度。

这一次，他的困难在于，从未有独臂选手参加过本次比赛，没有前例参考。他需要突破的规则更多了。

在第一场比赛前两周，没有船的徐京坤无奈买下一艘叫做“529”的船，是一艘小而经典的单人跨洋船，只有6.5米长。船内装置让人陌生，缆绳比一条四五十英尺的休闲帆船还复杂。

徐京坤在第一天的航海日记中写下操作的窘境：“一不小心缠了前桅索，废了百斤的力气也拉不下来，实在不忍心球帆撕裂，只能耐下心来无数次地用尾风横风让它打开，归航时那5根手指好想铁锨刨过似地疼。”



第一场比赛之后，妻子阿九见到徐京坤左手的断臂上多了几道紫红色的勒痕，右手的五个指甲都只剩一半还连着肉。这是因为在救球帆时，徐京坤本能地用左臂勾住护栏维持平衡，右手从大风中抢回球帆。

没有任何人教过徐京坤如何用一只手去驾驶帆船。他在国家队学会单手打结，每当训练完回到宿舍，只要手空着，就一遍遍地练，熟得闭着眼睛也没问题。徐京坤还摸索出一套单手修补缆绳、单手打结的技巧。

去年，法国的医生和结构工程师、船只设计师、赛手共同组成的设计小分队试着为徐京坤设计一款机械臂。他说，自己暂时不打算使用机器辅佐，因为胳膊和物体之间的触感是不可取代的。



在另一位环球航海人物翟峰眼中，徐京坤是“最灵活的水手”。

他读过徐京坤第一次出海前写的博客，在小船修好的那个夏天慕名拜访。徐京坤邀请翟峰跟随“梦想号”在青岛出海。

船驶出港口的那一刻，翟峰描述：徐京坤掉转船头，用一根绳子固定住舵把，他跳到桅杆旁，扯绳、挂帆扣，噼里啪啦的，以很快的速度升起主帆，帆船像一条大鱼活了过来，完全感觉不到他只有一只手臂。



作者 | 三昧

          编辑 | 西西         

   排版 | 大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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