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埋葬朋友 一边发现植物

编者：虽然充满了争议，但“植物猎人”在上个世纪初不失为一份绅士的理想工作：在全世界冒险，只为稀缺的美丽物种而迷醉。这种浪漫主义、男子气概和典雅知识的奇妙混合体深具上个世纪初的网红气质。其中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植物猎人，你无需杀戮，但仍有机会付出生命。

1905年逃出生天不久的付礼士在大理，明显消瘦。


在滇西这块土地上长眠着不少外国人，除了腾冲光复之战中那些日本人和盟军友人，我知道的有英国代理领事礼顿（George Letablere Litton），传教士富能仁（James Outram Fraser），饱受争议的马嘉理（Augustus Raymond Margary）以及最近关注较多的植物学家付礼士（George Forrest）。


植物猎人付礼士


付礼士是知名的植物探险家，他没有亡于植物探险，也没有茨中教案时死于西藏喇嘛的追踪，他的离世源于在腾冲郊外打猎时的心脏病发作。


注：1905年付礼士在大理古城


1873年3月付礼士出生于苏格兰，1932年1月去世于腾冲郊外。他长眠于腾冲一个小小的墓地，陪伴着26年前因为伤寒于腾冲去世的朋友、英国代理领事礼顿。我想有一天，我会去到这个墓地，缅怀这位死于狩猎的伟大的植物猎人。


付礼士墓（腾冲），后面不远处为礼顿墓



十八世纪初，植物学成为快速发展的重要科学，西方科学家们不断发现和命名新的植物物种。因此十八世纪也诞生了“植物猎人”这个职业，这场运动穿越了整个十九世纪，并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上半页。中国，特别是中国西部，以其丰富的植物多样性特别是以高山灌木花卉许多独特物种的存在，而一直受到西方植物猎人们的青睐。1891年付礼士曾赴澳大利亚淘金，十年之后于1902年回到英国。1903年，当付礼士30岁的时候，他结识了园艺学家亚瑟.巴莱（Arthur Kiplin Bulley），巴莱委托付礼士到中国为他收集植物标本和种子，付礼士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虽然他既无植物采集经验，也没有中文基础。但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付礼士不仅能流利地用汉语交流，还培训了中国的雇工队伍，这让他的植物采集的范围可以更加宽广。

巴莱的卡通画

巴莱给付礼士的任务，是在中国滇藏交界的三江流域区域。在腾越（即腾冲）到大理的二百多英里的范围内，海拔陡然升高了近11000英尺（约3300米），这个区域覆盖着大量的松树和许多硬木树种，以及种类繁多的灌木。对于一个植物猎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我们可以想象，从缅甸进入云南的付礼士，会选择腾越这个极边之城作为他的总部基地，或许他就是这个时候与英国代理领事礼顿成为了好友。腾冲既是付礼士收集植物标本的转运地，也是他从英国的信息来源地。


在营地休息的付礼士



付礼士，这个中文名字，取自他的好友礼顿，原意是彬彬有礼的绅士。这个名字也被礼顿书写在他那个时候在中国的“护照”上。


付礼士1905年的省内护照



1905年，付礼士在茨中采集植物时，遭遇到藏族喇嘛发起的动乱，他们烧毁了茨中教堂，杀害了数名传教士。
付礼士目睹了这场惨案，他当时就躲在一块大石背后。


付礼士在茨古教堂的朋友波尔多尼克神父（左）和杜巴纳德神父（右），二人均遇害。



目睹许多人惨死之后，付礼士知道要想求生，唯有逃亡一条路，能逃出去的山谷仅有一英里半宽，四英里长。他跑出去没多久就遇到藏族喇嘛的追击，逃啊逃，直到衣衫偻烂，夜色来临，他才敢在山谷中行走。就这样，付礼士一直在山谷中昼伏夜行了一个星期，他才摆脱了藏人的追击。他在路上还受到杜巴纳德神父（Father Dubarnard）的指引，顺着小溪下游走出了山谷，为了不留下足迹，他选择了在溪水中行进。他在回忆中写道：我带的子弹足够射杀大部分追兵，但一旦开火，我将被层层包围，我唯一的选择是保持安静。到第八天，付礼士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死，他的脚已经肿了，手和脸到处都划破了，从头到脚都裹满了泥浆，饥饿让他变得十分虚弱。到第九天早晨，他已经神智迷乱。当他突然清醒的时刻，他意识到他必须为了自由做最后一搏。这个山谷中有两个傈僳族小村庄，他决定闯进傈僳村庄并用武器逼迫他们给他提供食物。到那天晚上，他终于从傈僳族人那里得到想要的食物-糌粑，他没想到，傈僳族人对他很友好，而且把他藏匿起来，因为傈僳人不愿意让藏人发现而招致杀身之祸。傈僳族人把他藏匿了四天之后，决定送他去安全的地方。首先他被送到另一个前一晚藏人搜查过的傈僳村庄，等到太阳下山，傈僳族猎人又把他送到了小维西。傈僳人带着他继续逃亡，这一次是翻越雪山。六天里面，他们穿越冰川、雪地和冰峰，直到他们感觉已经脱离了藏人的控制范围，再转道向东。终于，他们来到一个有教堂的村庄，见到神父皮尔.蒙贝格（Pere Monbeig）。他第一件事就是问起曾经在山谷里为他指路的杜巴纳德神父的安危，令他吃惊的不仅是杜巴纳德神父的死讯，而是神父死于他描述的指引他逃离的日子的前面几天。那么，难道付礼士是被杜巴纳德的魂灵所救的吗？几天后，付礼士到达大理府，那里有一队中国士兵，大约有200人，终于安全了。而在他逃亡期间，领事馆向英国汇报了他的死讯，幸运的是，官方直到他到达大理的前两天向他的家人通报了隐瞒多日的“死讯”，家人们仅悲伤了一个星期就化悲为喜，得到他尚在人间的喜讯。但付礼士失去了他辛苦了一个季度所搜集的全部成果。按照常理，惊魂之后的付礼士应该回国休养一段时间再重返战场。但是，付礼士在1905年10月，就和他的朋友、腾冲代理领事礼顿一起走进了山谷，去埋葬那些在灾难中失去的朋友们，而这个过程中他们又有许多新的植物发现。在礼顿的陪伴下，付礼士这次到达更多的从前未曾进入的区域，进而在这些区域发现了极其丰富的植物，这里面包括高山区域发现的灌木绣线菊、山梅花、水晶花、小檗木、醉鱼草、茶花、木兰花等等，当然，还有更多的杜鹃花。以及在地热河谷发现的草本报春花、扁蕾、委陵菜、紫苑、银莲花等。

种加词采用付礼士名字的“云南鸢尾”


种加词采用付礼士名字的“丽江绿绒蒿”


令人吃惊的是，他依然如此热爱这片几个月前曾经死里逃生的地区，显然他已经把死亡和恐惧置之度外。1906年他感染了非常严重的伤寒，不得不留下随从继续工作，而他去了大理的中国内地教会治病。而那一年的新年之后，他永远失去了同样染疾伤寒的好朋友礼顿。


种加词采用付礼士名字的“梭砂韭”


1914年植物采集途中的付礼士



1912年付礼士开始他的第三次探险，那年五月中旬他从大理到达腾冲，这个城市正处于令人惊骇的混乱中，1911年腾冲由李根源等领导的辛亥革命取得胜利，建立了军都督府。而这些军队纪律混乱，由于新政府发行了自己的银元，付礼士过去的支票也很难被兑现，付礼士带着他的雇工们逃到了缅甸。一直到政局稳定，他才再次回到云南。而就在这次归途中，他发现了世界上叶片最大杜鹃-凸尖杜鹃（Rhododendron sinogrande），为此他获得了1922年皇家植物协会梅里特勋章，和1926年一等优秀证书。


1921年腾越厅签发给付礼士的持枪执照


凸尖杜鹃


1930年，付礼士决定进行退休前最后一次探险，他组织了以腾冲为基地的植物采集，这次活动非常成功。他记录到：种子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得到了几乎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有一种心想事成的感觉。


付礼士制作的报春花标本


付礼士的报春花标本画


1930年付礼士（左一）在家乡和植物学家们在一起


他取得了无比伟大的成就，但他竟然没有等到他的成果返回到英格兰，这个当年在逃亡中的大心脏终于不再跳动。就这样，付礼士和他的传奇故事一起，长眠在腾冲，他还没有出版过一本书籍，我们只能从他的日记、回忆录、期刊文章和朋友家人的记忆中，寻找到他的腾冲记忆……付礼士的名字，永远地留在那些当年来到中国、没能回到故乡的植物猎人的名单中（不完全统计）：
基恩.德拉维（赖神甫）1895年逝世于昆明
弗兰柯伊思.杜克洛1945年逝世于昆明
吉奥赛皮.加拉尔迪1901年逝世于陕西
亨利.汉斯1886年逝世于厦门
皮埃尔.英卡维利1757年逝世于北京
恩利斯特.梅里1932年逝世于东川
西奥多.蒙贝格1914年逝世于西藏
弗兰斯.梅耶1918年逝世于云南
威廉.普尔多姆1921年逝世于北京
安德烈.索里1905年逝世于西藏
乔治.付礼士1932年逝世于腾冲

……


作者简介：
船长，四川泸州人，1969年生，199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
2016年来到云南某大型国企工作，2022年8月开始研究云南植物史，对清末和民国时期到云南从事植物考察探险的中外“植物猎人”付礼士、金敦沃德、约瑟夫洛克、吴中伦、陈谋等颇多研究。
现任香格里拉植物史研究会会长（兼职）。
作者：船长 I 编辑：框舅 I 排版：框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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