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平洋山脊步道死里逃生,他却说那是“人生最光辉的一天”

2023年4月，黄勇出发踏上了PCT（美国太平洋山脊国家步道）穿越之旅，为此他已准备了一年多。他的PCT步道名是超级马里奥（Super Mario）。这是行前他的好朋友送给他的名字—走PCT的人在徒行时都有一个步道名。几周之后，“Super Mario”的名字便被同时期走PCT的其他徒步者所熟知。

与此同时，他开始在公众号“北行漫记”上记录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通过更新旅行日记，用文字定格山川湖泊自然风光、怀想美国西部灿烂的山脉史、记录遇到的全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人。

他一路向北，看过绝美的风光，经历严酷的天气，时常面对大山自语，也曾在和路遇的陌生人交谈后失声痛哭。黄勇说，“我其实也一直想找一个答案，类似于出发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人们会花如此长的时间来走这条2600多英里的步道。”

但是6月14日，45天之后，黄勇不得不为这趟旅程按下暂停键，他没有如愿在今年完成PCT的通径穿越，他经历了“生命中最艰难的一天”……



“Salvation lies within（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监狱长将圣经递给安迪，和他说了贯穿全片的这句话。而安迪则用了十九年的时间，挖通了他的“救赎之道”，他匍匐穿过狭窄的密道，在恶臭的下水管道中爬过，之后在风雨交加中扔掉囚衣，仰天大笑，任凭雨点敲打着面庞。他自由了。

而2014年上映的另一部电影《涉足荒野》，则演绎了另一条“救赎之道”，也让PCT走入更多人的视野。在婚姻触礁、母亲去世后，谢莉尔·斯瑞德在绝望中独自一人踏上PCT远足之路，在一场苦旅后找回自我。



▲《涉足荒野》剧照。

很多人通过这部电影知道了这条步道，从而踏上这条艰难又壮美的路。

2665英里(4,289公里)的太平洋山脊步道（PCT），是美国一条国家风景步道，由南向北从加州圣地亚哥的坎波(Campo)与墨西哥的边界交汇处，至华盛顿州与加拿大的边界交汇处曼宁公园（Manning Park)。

PCT沿太平洋海岸的山脊穿越美国加州、俄罗冈州和华盛顿州，途经7个美国国家公园，25个国家森林和48个国家荒野保护地，它包括了加州著名的约翰缪尔步道(John Muir Trail)、俄罗冈州著名的天际线步道(Skyline Trail)和华盛顿州著名的北喀斯科特山脉步道(North Cascade Mountain Trail)。步道从墨西哥边境一开始就进入到索诺拉沙漠（Sonora Desert)，然后穿越莫哈韦沙漠(Mojave Desert)。



▲美国太平洋山脊国家步道。

PCT的通径徒步者需穿越沙漠、雪山、荒原和河流湖泊，最后在华盛顿州的严寒和大雪来临之前，抵达加拿大边界。每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人在这条步道上行走，但在当年内能够完成整个步道南北穿越的人却并不多，而要完成整个穿越，一般大概需要4-5个月的时间。

黄勇开始这趟旅程，并非一时冲动，也不像是《涉足荒野》的女主般，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动荡，然后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背起背包便走入无边的沙漠。

为了这趟PCT之旅，60岁的黄勇准备了一年有余。“对我来说，其实outdoor是一种生活方式，在美国的十余年，我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国家公园和众多徒步路线，起初通径穿越PCT并不在我的计划内，我已经走过了它其中的几段路。但是随着了解的深入，我发现这是一条非常有特点又意思特殊的路线，于是便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去准备，这样的准备持续了有一年多。”



“第一个是高温训练，因为我以往爬山都是早晨5点出门，到晚上6点左右回来，行程大概25-30公里。但是后来我就有意识的在中午12点左右，一天最热的时候出门，连续一周到两周。”

同时徒步的过程中他也尽量不喝水或尽量少喝水，只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喝一小口。这样做是为了适应在沙漠中徒步穿越，“在南加州沙漠气候的情况下，这样的能力能够帮助你熬过这段时间，避免中暑或者晕倒。事实上，在之后的穿越中这样的适应能力发挥了作用，沙漠中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达到了华氏100多度。”



“第二个就是爬升训练。有时候我一天一下子要爬升8000—9000英尺（约2500-2700米），因为在PCT上有很多极速上升的陡坡。”

“第三个是雪地训练，有的地方会掉进雪的深度甚至接近头部的位置，就去总结和学习，这个过程我们会很多人在一起互相保护。”



▲南加大雪山之颠扎营。

然而意外的是，今年加利福尼亚遭遇了80年来最大的降雪，“以往加州是美国气候最好的州，可是今年却是全美下雪最多的州。”这也成为黄勇和今年所有的PCT穿越者面临的最大困难。

黄勇还进行了一些其他训练，同时为了更深入地了解PCT，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研究地图，了解每一段路线的分布和道路情况，同时他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研究每一座山的名字、来历、所经地区的历史、人文信息。这些研究给他之后的旅途带来了极大乐趣，这也使得他可以在公众号“北行漫记”的记录中，展示完全不一样的PCT，这让这条路线有了更多生命的连接。



《一路向北》，这是黄勇在公众号“北行漫记”中持续更新的PCT穿越记录，在这些连载的文章中他记录的不仅是自己每一天的行程和见闻，还有关于沿途的大量历史和人文故事。这也是黄勇的“游记”最大的不同之处。

在无比漫长的旅途中，除了沿途偶尔碰到的徒步者，每一名穿越PCT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时间中都在独自行走，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中，除了面对自然、更多的是面对自己，面对孤独。



而黄勇很多时候是享受这样的过程的，他的记忆力惊人，山脉、山峰名字的由来，以及有关于此的时间、人物、事件他都熟谙于心。

“我在徒步的过程中会想起一段一段的历史，那些故事其实是在网络上不太容易找到的，我有时候就跟这些山对话，这让我的徒步过程充满了乐趣，也充满对历史的回味和对现实的把握。在我的眼里，这条路是充满了无限生命活力的，在我很疲劳的时候，我会一边走一边说，我会把一些故事回味一遍。”

“嗨，你记得他是哪一年到这里来的吗？”

“当然，山是不会回答我的，然后我自己就回答出来了，我透过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慢慢忘记疲劳。”



黄勇走的很快，尤其是爬山的过程，他可以连续走6-7个小时不休息，即便当下速度不快，他也不会停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就会一直停，就会有很多的借口去停下休息。所以我的状态几乎就是，永不停歇。”

慢慢的，在今年PCT上行走的很多人都知道了“超级马里奥”的名字，他们见面的场景就像《涉足荒野》里的女主在休整点碰到的其他徒步者，“啊，原来你就是…… ”

就这样，黄勇一路向北，在与山对话和与人的相遇又离别中，行走了45天。直到他不得不为这次旅程按下暂停键。累计PCT里程981英里。

关于黄勇徒步穿越太平洋山脊步道旅行日记，

可以关注“北行漫记”公众号，

他在那里用文字记录历史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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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黄勇早晨依旧5:30出发。这一天，他走的PCT步道经常进入到烧毁的森林之中，还时常遇到雪坡。雪坡、乱木使得徒步困难重重。

在经过一个雪坡的时候，他遇到了步道名叫Chaos Muppet(混沌青蛙布偶)的阿拉斯加女孩，于是他们一起穿越这段危险的路，“我们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走了大约一小时，就到达了黑山(Black Mountain)。”雪坡上没有足迹，说明最近没有人从雪坡上直接通过，于是他们决定从阳面裸露的岩石上翻越黑山，躲过这大片雪坡。



▲翻越北加受伤的雪山黑山。

他们大约用超过一小时的时间爬升至山顶，路上陡坡兀立、乱石嶙峋，过程惊心动魄，危机四伏。终于翻过山顶后，黄勇望见了黑山山口的步道，但面前却被另一个大雪坡挡住了去路。这个雪坡长约60米，下面大约200米是个冰湖。

然而就在通过这一段的过程中，黄勇摔倒了。“就在我快走过雪坡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摔倒了，身体快速向雪坡下面冲去。至于我当时是怎么摔倒的，到现在我也无法还原。我想，也许与我的鞋底磨损，抓力不够、雪面太滑有关。我连人带背包失控地向雪坡下高速摔下去，但这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短暂的几秒我没有任何记忆。我只是听到和感觉到了巨大的撞击。我昏了过去。”



▲艰难的雪坡。

大约5分钟后，黄勇醒了过来。他听到女孩一直在哭并且在不停呼喊他。当时女孩已经准备按inReach的紧急按钮。

苏醒后的黄勇感觉周身疼痛。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情况，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摔下去的雪坡大约有50米，他的背部撞到一棵大树上，然后整个人掉进树洞中。整个雪坡附近没有第二棵树。而他的身下还有一百多米的陡坡，再下面就是冰湖。他摔到树洞里时是背包撞击，所以起到了很好的保护和缓冲。这也间接救了他一命。

这或许是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次摔倒黄勇的右膝下被撞得血肉模糊，两条腿都有受伤。求生的本能让他用手死死地抓住就近的一根树枝，逐渐清醒过来。他摔落的树洞离步道并不远，于是用双手交替叉入雪中，艰难地往步道方向爬了过去。在步道汇合后，阿拉斯加女孩立即抱住他，大声痛哭。她浑身发抖，几乎失控。

之后在女孩的帮助下，二人合力走出雪坡，到达当晚的营地。

“这是我最严重，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危险。”

黄勇的危险并未完全结束。他必须要在第二天走完32.3英里，到达Seiad Valley (斯亚德山谷)，那是北加PCT步道边一个300人的小镇。他可以在那里得到救治。



这一天，黄勇必须要走32.3英里，才能得到救援。出发后他不得不和女孩分开，女孩给了他一根登山杖和一小包食品。他们彼此祝福。黄勇一个人快速向前。

他计算着自己的速度，在早上的六个小时里，只走了10英里，意味着他必须在下午加快速度。但是这一段他一直在火烧林中穿行。山火烧过的步道跟平时的步道是不一样的，它的距离会比平时步道多出很多，而且非常不好走。



▲火烧林。

“我大概摔了100多跤。我的右腿受伤严重。树林中经常有树倒下来，正常爬山的时候我都是从上面绕过去。可是到后来我基本上碰到有树的地方，就趴在地上爬过去，此前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但是那天无论底下是什么东西，是黑炭、是泥巴、还是树枝，我都直接爬过去，我不管，因为我已经不能想这些东西了。”

与此同时，他的食物也已消耗殆尽。午后，他在步道上遇到一个由南往北走的年轻人。“我问他是否有食物，可否给我一点。他立即说没问题，我觉得他大概只有二十三、四岁左右，他就把包打开，拿出来一袋食品，他拿了4个能量棒给了我。他还要给我更多，我告诉他足够了。”

黄勇随后快速地转身离开，彼时年轻人还在原地整理自己的背包。他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了，他的每一秒钟都显得极为珍贵。

那是极为漫长又艰难的一天。



最后6英里，黄勇终于走上一条可以走车的土路，PCT沿这条路通向斯亚德。在还剩2英里左右的地方，他看见克拉玛斯河边有一个牧场，一座房子前停着两部车。此时已是下午7点钟，他顾不上太多，闯进了牧场，走到房子前敲门，并大声问“有人吗？”

很久没有人回话，一条狗从屋子后面出来，它并没有狂吠，反而一声不吭，黄勇走向狗，打算去房子另一侧查看。这时门开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右手拿着一把手枪走了出来。他当着黄勇的面将子弹推上膛。“我连忙说：‘先生，我是PCT的徒步者。我的腿受伤了，走不动了。需要你的帮助。”男人看到了黄勇裤子上大块的血渍，然后将手枪下膛。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请您开车将我送到小镇上去。”

之后他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在车上我们还开玩笑聊天，他给我一瓶啤酒，告诉我无论有多痛苦，喝完啤酒再跟他聊天，我就一口气把啤酒喝完了。”



到了住宿的地方，黄勇联系了同学，对方从旧金山硅谷赶来大概要开7个小时的车。黄勇躺在那的时候辗转反侧，“我不断的回忆很多事情。那个给我食物的年轻人，他干净、青春、友好的样子一直在我面前。我回忆的时候满脸是泪，感动万分。”

“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间，也是我一生中最光辉的时间，黑暗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严酷的局面。光辉是因为我很好的完成了它，成为我人生中最灿烂的一页，也是最不能遗忘的一天。”



徒步PCT其实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但对黄勇来说却充满乐趣，他每天在行走完约30英里之后扎营，然后就在帐篷里在手机上写当天的记录，有时候要写3-4个小时，曾经做过记者的他，不需要做太多组织语言的工作，便可以完成大段的记录。

“有时候，有很多事情，你今天不写明天就忘了。所以我就告诉自己，无论多累多辛苦，我都要写一写。即便少睡一个小时，我也做到了对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只是对自己的要求而已，因为路上的很多事情都让我无比感动”



黄勇曾经在路上遇到一位女士，带着自己儿子的遗像在走路，他们进行了交谈，而当那位母亲离开之后，他竟不自觉地嚎声大哭。

这位母亲的儿子5年前骑摩托车过世，而在那之后她每天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仍是想着给儿子做早餐，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想到儿子的命运，她总会难过的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那是一个21岁，刚进大学的青年人。



▲带着去世5年儿子的照片的PCT徒步者。

此后的三年她一直活在儿子离世的阴影之中，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来儿子曾对她说，“妈妈，你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去走PCT的，咱俩一块去。”彼时的她并未理会，然而当她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决定带着对儿子的爱，踏上这2665英里的旅程。



“在路上我也一直试图在找一个答案，不同的人、不同的动机、不同的群体来自于不同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走PCT？

他们有着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个人条件，或许唯一的共通点就是爱吧。对家人的爱，对大自然的爱，对这条步道上的山川湖泊、森林河流的爱，最后让他们汇聚去走PCT，一代一代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出发的理由，我也在不断地问每一个走过的人。我想我的理由也是如此，是对荒野的爱。”

撰文 | 闫时杰  编辑 | 了了  排版 | 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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