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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187天流浪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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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bsc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08: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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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_9962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09:23:39


来自内地都市的印静师父

第十四章 她不是用来爱的了
川西白玉县的昌台镇,镇政府西北方向14公里,清凌凌的昌曲河在这里拐了一个镰刀形的弯。1985年仲春,一位叫阿秋的喇嘛依梦境的指引,选择在“刀背”处建了一座寺庙,弘传佛法。即为亚青邬金禅林,简称亚青寺。经过多年发展,亚青寺已成为与色达五明**齐名的藏区人所共知的宁玛派修行圣地,常住修学僧众2万余人。亚青寺最大的特点,是有一个觉姆岛,昌曲河围成的半岛上,生活着1万多名觉姆。对普通俗众而言,觉姆岛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岛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鸽笼一样的盒子房,约1万3千间,悉数为在此修学的觉姆自建。觉姆岛到底容纳了多少人,查不到准确的官方数字,但从盒子房的数量和每间房容纳1至2人的情况估算,觉姆岛上的人数大约在1万8千人左右,目力所及皆是身披袈裟的年轻姑娘。这个数目委实令人瞠目。这是一个“加强师”的“兵力”,这个“加强师”清一色是“女兵”。这些身披袈裟的“女兵”能吃苦,有耐力,信仰坚定。只不过她们不是瞪着眼“哇哇”叫着向外与敌人作战,而是以无与伦比的坚忍与沉默与内心的贪、嗔、痴肉搏。最长的“服役期”已达12、3年。
觉姆岛不允许成年男性进入,包括扎巴(男性修行人员)和觉姆的父兄。只有随女性亲戚来此修行的未成年男孩才可出入该岛。岛内每个路口都设有“纪律组”——寺院方盖的小屋,门上贴有“纪律组”的标签,里面有2名执勤觉姆。“纪律组”的主要职责是:严防成年男性进入觉姆区,阻拦天黑以后想要出岛的觉姆,纠察觉姆的仪容仪表。
觉姆若要出岛,主要是通过2座木桥。一座桥在岛的东部,连接不高的修行山,山坡上置有几百个闭关修行的小匣子——只容1人蹲坐。山顶有莲花生大士(藏传佛教宁玛派开山鼻祖)宝相雕塑。宝相呈愤怒状,业界称为“忿怒本真”。另一座桥在岛的南部,连接大经堂、商店、小饭店。集中授记开示的时候,觉姆就从这座桥鱼贯进入大经堂。那是个相当壮观的景象——年轻姑娘们悉数身披绛红色袈裟,如汹涌江河般流过木桥,流进大经堂这座巨大的“蓄水池”。从空中看,如一股红色血液浩浩汤汤。
修学的觉姆必须生活自理。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背煤气罐。饮食极其简单。年轻觉姆大都来自农区、牧区,家里供养有限,有的要在外人的帮助下才能勉强维持生存(亚青寺的官方网站上有发起募捐的告示及捐款账号)。即便如此,潜心向佛,无惧苦厄,是她们绝大多数人修行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修学的觉姆中,藏族女孩占绝大多数,但也不是没有汉族姑娘。其中,有极少数汉族姑娘来自内地繁华都市。就游客来说,一般都是以甘孜为基地,拼车到亚青寺作一日游,看看觉姆岛,看看***,晚上还回到甘孜。但我不想这么干。老早老早我就策划好了,我要在亚青寺找一位大都市来的又年轻又漂亮的汉族觉姆,听听她的故事。我很好奇:经历过尘世各种享乐的人怎样在古卷青灯之下持心入定?她为何出家?为何选择藏传佛教?出生在何处?今后将去向哪里?大好年华不去爱,不去被爱,将绚丽青春交付古井般的生活,如何情愿心甘?她的人生对我的(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启示?我怀揣这些疑问寻觅合适的目标,要将这些疑问泼付于她。而找到这样的人,接近她,了解她,需要时间和耐性。我大致设想自己要在亚青寺呆5到7天。
那天晚上,马季将一个表情谦恭的日本姑娘带到我面前,说:“那马哥,这是日本小姐田村靖子,她明天想跟你去亚青寺。”
我看着田村靖子。这是个长相平平的女子,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征。如果非要找什么特征,就是衬衫下的胸脯呈现出好看的形状,呼之欲出。说是姑娘,眼角已显细碎的皱纹,至少有30多岁了吧。大概旅途劳顿,脸上没有光泽。估计是在我们看球的时候住进来的。马季介绍之后,她深深鞠了一躬,用英语说:“Please take care of me。”(请多关照)
如此face to face (面对面),我不好拒绝,只好说:“Ok,TOMOrrowmorning nine Am we go”(行啊,我们明早9点出发)。答应之后我就后悔了。摩托车后边带一个日本人,要是将她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摔伤了会不会打国际官司呢?我用微信对马季说出我的担心,马季说:“你小心点就是。你天天要找汉藏文化的差异性,现在中日文化的差异性摆在你面前,你何不借机了解一下?”罢罢,我带她就是。
田村靖子当天是要回来的,所以我只需要将她载过去就成。甘孜去往亚青寺的路好得很,除了几处极短的水毁路,全程几乎像高速公路一样平坦。早上9点走,不到12点就到了。忘了提醒她多穿一件衣服。中途停车休息、抽烟,我见她冷得发抖(她只在一件白衬衣上套了个黑色网眼线衫,下边是喇叭型牛仔裤),嘴唇都紫了,用英语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她抖抖索索地说:“Ok。”我想把冲锋衣脱给她的,但转念一想,我干嘛对她这么好,日本人对中国人好吗?就制止了自己。但上马骑了200米,又停下来,还是脱了冲锋衣给她。毕竟她只是个游客,还是女人。不忍。
休息时我们有过简短交谈。田村靖子35岁,未婚,广岛人,在一家连锁酒店工作。这是第二次来中国旅游。第一次去了甘肃、宁夏、陕西,这一次走云南、贵州、四川。一句汉语不会,英语也很渣(我的感觉),但照样“勇闯天涯”。
亚青寺到了。她说她要去看***。我听不懂她说的英语,她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簿,用笔在纸上写“看***”三个汉字。标准的楷体字,像是练过书法的。怪不得不会汉语能在中国旅行,原来她不会说但是会写啊。心里这么想了一下。她下车后还我冲锋衣,鞠躬致谢,笑容谦卑(说谦卑都不准确,甚至觉得有点卑贱),仿佛觉得自己本来没有资格博得别人恩惠似的。
我们就此分手。但给再次相会埋下了伏笔。下次再见时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某种意外的情况下同房了两天。暂时按下不表。
亚青寺号称有“四无”:无网络、无电视、无荤菜、无热水洗澡。这里除了正规(但价位很高)的亚青宾馆,还有一些私人开的小旅店,小旅店的客人主要是信徒、香客,一般是多人间,一个床位只要15-25元。我去两家小旅店看了看,味道实在太重,被子不辨原色,不能住。亚青宾馆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超过200元的房间我想都不想。反正我时间充裕,就耐心寻找中档的客栈,终于在一排小饭店的尽头找到一家没有挂牌的每层楼有一个热水淋浴间的干净住处。但要与其他客人拼房。
和我拼房的是来自烟台的居士毛先生(每人60元),因为长得太像猫了,鼻眼眉嘴距离很近,表情又警觉又有点迷迷瞪瞪,我心里叫他“猫先生”。猫先生38岁,独身,是开个体诊所的医生。这次来见他的上师某某活佛。因为上师云游在外,他已在此等了4天。他有高原反应,头疼不已,整天唉声叹气。
吸取在色达的教训,头3天我都不带相机,仅四处溜达,用眼睛观察。觉姆最集中的有三个地方:一是大经堂。集中授记开示的时候所有觉姆都集中到大经堂,经堂外边脱下的觉姆的鞋子五花八门,有残破邋遢的,也有崭新时尚的,成为一道风景。鞋子仿佛有生命似的,穿上鞋子的那个肉体在想象中立于你的眼前——有的死眉梗气,有的活泼水灵。但这里你没法和她们交流,也没法辨别谁来自藏地牧区,谁来自内地城市。二是觉姆岛。觉姆生活区我自然进不去,但环岛水泥路可以走。我骑摩托车环岛转了5圈,看她们洗衣服、背煤气、买油买米。遇到两个10来岁的小姐弟,他们抢过我的手机拍照玩。我问:“你们见过这里有汉族小姐姐吗?”他们立马隔着一扇窗户喊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一位穿红色僧袍的汉族姑娘走出来。但这个姑娘长得不好看,拍出来的图片没有表现力,不是我想找的人。我寒暄几句就离开了。三是修行山山坡上。那里有几百间闭关的小房子,各自孤伶伶地立在地上。傍晚的时候,课程结束,一堆一堆的觉姆在山坡闲坐,这是她们的休闲时光。
有一天傍晚,我顺着昌曲河走到山坡上,看到有三个觉姆坐在那儿休闲,就走过去搭讪。
“师兄,请问这些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这里的道友无论男女老少都称师兄,表示尊敬。
“是闭关用的。”
“什么时候闭关呢?我看现在里面没有人。”
“冬天才闭关呢,11月到5月。”
“进去呆6个月不出来吗?”我故意问。实际上人不可能呆6个月不吃不喝像某类冬眠的动物一样。
“不是的。早上进去,晚上出来。”
回答我的是一位长相算是洋气的姑娘,皮肤白,鼻子挺,但颧骨上有一片蜢虫叮咬一样的红点点,这是强烈紫外线造成的。另外两个,一个笑容特别纯净,像孩子一样;一个满脸皱纹,有40岁了,手捧一只白色法螺。
“你们在这儿修行几年了?”我问。
“我5年,她3年,这姐姐9年了。”看来只这一个能讲汉话,其她两人笑而不言。
“你从哪里来?”白皮肤的姑娘问。
我说我从哪里哪里来。
然后她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也问了她一些问题。我提出用手机给她们拍照,她们有点羞涩,但没有反对。于是以觉姆岛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
“你有老婆吗?”白皮肤问。
“没有。”我撒谎。
“那你把姐姐带回家里吧?”她调皮地说。说完捂着嘴笑。
我笑着说:“我倒是乐意呢,可是我家里没有糌粑给她吃。”
40岁的觉姆不高兴了。她以班长似的口吻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原来她能说汉话呀。
第三天傍晚我在半岛通往商店区的木桥上遇到了印静。其时她正在桥上等人,和那人讲电话。那天她披一袭红色僧袍,撑着一把阳伞,背一只时尚的皮质黑色双肩包,显然刚刚到达这里。皮肤细嫩白皙,看上一眼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人。再一细看,明眸皓齿,珠圆玉润,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可爱女子。光光的头顶上,有三列戒记,一列三眼,一共九眼。显然是在汉地寺庙受的戒(藏传佛教的僧人受戒不印戒记)。性感的女子即使剃了光头也不减性感,甚至更加性感。我要找的就是她。我心想。
我悄悄掏出手机拍她的照片,她发现了,神色自若,既不背转身也不拿阳伞遮脸,继续讲她的电话。我胆子大了一点,走到她跟前。
“师兄,我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那边的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我问。
“那是闭关房。”
“修行到什么层次才可以去闭关呢?”
“这个……我还不清楚呢。”她实话实说,两只眼睛又明亮又纯洁。“不过我可以帮您问问,我哥哥也在这修行,他在扎巴区。”
“那我们加一下微信可以吗?”
“可以可以。”她大大方方加了我微信。
晚上她在微信里告诉我什么人才有资格去闭关。我斗胆提出要跟踪她几天(主要是在她出岛活动时),拍摄一些照片,向汉地的信众介绍她的修行生活。她说:“你要发表在哪里呢?”我说发表在佛教协会的网站上。她说:“这些我不太懂……这样吧,我让我一个熟人加您微信,她会问您几个问题。她通过了我就通过了。好吧?”
加我微信的是她的一个女弟子,在甘肃某一媒体工作。那弟子一共向我问了24个问题:你的职业是什么,你多少岁了,你说的网站什么网址,你结婚了没有、有孩子没有,等等。我一一如实作答。最后她说:“Ok ,我通过了,我劝师父接受你拍摄。”
跟拍第一天。下午2点钟。修行山。
印静在微信里说下午她要和道友出岛到修行山上打坐,我早早就来到桥头等她,见面后随着她上了修行山。
印静同住的道友是一个19岁的藏族觉姆,叫德庆。印静借住在德庆的盒子房里。德庆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单纯直率,想啥说啥。既唐突又可爱。
印静不紧不慢地上了修行山,面朝莲花生大士宝相,背对觉姆岛,轻撩袈裟,趺跏而坐,双眼慢慢闭合,进入静修状态。德庆学着她的样子在不远处打坐。
从印静的弟子——甘肃女媒体人那儿了解到,印静出道较早,因为文化程度较高(中专),又有慧根,学佛又努力,修业精进,现已达到一定层次,能带弟子了。我听德庆一路缠着她要认她作师父,她一直微笑未置可否。
印静的弟子还介绍:印静是成都人,在马尔康剃度,受具足戒,在郑州法云寺出家(为何一个成都人在西南剃度却到中原出家,我不太明白。可能缘分使然)。法云寺住持老尼鼓励她云游四方,兼收众家之长。这些年,印静曾在终南山静修,每日早上用小瓶盖接一点露水,伴以松籽、野果充饥。苦己心志,饿己体肤,空乏己身,动心养性。曾行脚拉萨(徒步走到拉萨),半途鞋子报废了,即以巾布缠脚,行走不辍,直走得血肉模糊。同行十余尼众只她一人全程走到拉萨。此番来亚青寺修行,只为求得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藏传佛教修行法门,为亚青寺最具影响力的法门),获得现任住持阿松活佛证悟。没敢问她的年龄,目测在25-27岁之间。
静修40分钟,印静起身围着山头转了一圈,整理袈裟,分别向已圆寂的阿秋喇嘛灵塔和莲花生大士宝相揖拜。随即和德庆坐在草地上小憩。夏风浩荡,清清昌曲河、绿绿大草原在眼前坦然展开,时光静好。面向觉姆岛的坡上坐了几个觉姆在闲聊,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只长嘴子的唢呐——她们是吹唢呐的觉姆,是“加强师”的“军乐队”。
我买了一些酸奶、可乐和饼干,拿出来给她们吃。印静婉谢了,反而从包里拿出矿泉水“招待”我。
“我能问几个问题吗,印静师父?”坐在草地上,我说。
“问呗。”
“师父,说实话,您这么年轻,颜值又高,为何不好好享受世俗生活,而选择出家呢?您是恋爱受挫看破红尘了吗?”我直率提问。
印静微微一笑:“我不是因为情感受挫心灰意冷才出家的,事实上因感情受挫而遁入空门的人在修行的路上困难重重,因为业障太厚。”顿了顿,她接着说:“要问因何出家,皆因与佛有缘。我爷爷就是个和尚,文革中被迫还俗,娶妻生子。但我家有礼佛的传统。一旦政策允许,即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家。我和哥哥都是出家人。”
哦,原来如此。我继续提问。
“我个人认为,上天给了我们生命,就是让我们享受生命的乐趣:恋爱、结婚、生子,奋斗、获取、失落,喜怒哀乐皆体验,不悔人间走一遭。年纪轻轻即遁入空门,不觉得很亏吗?这样的日子快乐吗?”
印静又是微微一笑,似乎早已预料我会问这个问题。她平静地说:“上天给了我们生命,就是要我们一部分人彷徨迷惘,一部分人去帮助彷徨迷惘的人获得解脱的。生命像流云一样无常,恋爱也好,获取也好,有快乐就必然有痛苦,得到的终究要失去,苦海无边,有什么快乐可言?惟与佛相伴,才安详宁静,长伴长乐。这种快乐是化外之人无法体会的。即是惠子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说的道理我倒是能够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人的终极追求其实是心灵的安宁祥和。无论你如何折腾,一生大放光芒也好,波澜起伏也好,快意恩仇也好,最终的诉求是安详无悔地闭眼。最好是没有放不下的,也没有尚未赎清的罪恶。俗人要折腾一生,归于宁静,而僧人是直接追求宁静,不折腾。其实是殊途同归。
下午4点。离亚青寺3公里的温泉。这是又一天了。
觉姆岛三面环水,一面与章台大草原相连。进入草原,向东走三公里,有一处天然温泉。当地人建了几间平房,将温泉引入房间,供人洗浴。票价便宜,每人10元,分单、双日向男性和女性轮流开放。客人多是觉姆和扎巴。
印静开车带我和德庆来这里,德庆去泡温泉,我俩在院子外面驻好车,找了个旧桌旧椅,吃喝聊天。印静有一辆二手福特轿车,平时就停放在岛外小商店旁边。从这点来看,她的经济条件比岛内大多数觉姆好,可能所收的弟子有一点供养吧。
在车上,印静对我说:“世人都认为要获取解脱必须苦修,苦修方成正果。其实谬也。苦修固不可缺,然一味苦修,有损道途甘美。我买了一辆福特二手车,不为享乐,只为出行方便,云游四海。身有余资,在甘肃资助了6名贫困学子,有一个已经考上大学了。”
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我问:“你们平时在岛内都吃些什么呢?“
“吃的很简单。早上吃糌粑,中午米饭或面条,一个素菜,基本不放油,用海椒粉和盐巴渍一下。晚上一般不吃。”
“那,一天都干些啥呢?”
“就我来说,上午打坐三次,每次40分钟,中间有10分钟喝茶休息。下午听堪布上课,念经,打坐。上完课到天黑这段时间可以休闲,岛外走走,或去草原上坐一坐。”
觉姆岛我进不去,但可以想象她们的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在狭小的盒子里念经打坐,小部分时间上课、做饭、买东西、休闲聊天。天黑之前到草原上坐一坐、走一走是她们最放松的时光。但暮野四合后必须呆在岛上。
印静打开一袋方便面,将调料倒出来摊开,细心用手指捏出里面的什么东西,再倒进干面里。隔着袋子将面捏碎了,抖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吃掉。
我注意到印静的手指,在侧逆光下呈现近乎透明的圆润嫩白,令人心动。拥有这双手的女子,是可爱性感的女子。尽管一身袈裟裹着的她无胸无臀,但其颀长匀称的身材,白皙纤细的脖子、手腕依然释放出女性魅力。作为女人来说,印静具有足够的吸引力,这点明明白白。只是她现在是佛的女人,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爱的了。
“你把调料里的什么拣出了?”我好奇地问。
“是葱花。”印静说,“我们是不吃葱姜的。”
阿松活佛道场。下午5点。又过了一天。
今天,印静要去顶礼阿松活佛,请求阿松活佛给予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
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不是想灌就能灌的,必须修行到一定程度,获得活佛认可后方能实施。活佛不认识汉地来的印静,怎么才能得到他的认可呢?为此印静事先找了一个相熟的觉姆(这觉姆是活佛身边的人),求她推荐。
我到阿松活佛驻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等了不少人。有远道而来的藏人,也有内地来的居士。有几个人手里拿了大叠的百元钞票,准备供养。印静在院门口的小商店里精心挑选了一条绣有大朵白莲花的黄色织锦哈达,作为对活佛的敬礼。见我拍照,赶紧出来交待,在她顶礼活佛的时候,万不可抵近拍摄。灌顶事大,别因拍照犯了活佛的忌讳,进而影响授记。我一一点头表示明白。
5点整,阿松活佛的车准时开进院内。活佛在随从的簇拥下甫一下车,就被等待的信众团团围住,有的敬献哈达,有的捧出佛珠宝玉请求加持,有的递过一叠钞票。活佛红光满面,脸上挂着祥和的微笑,边走边和众人打招呼。敬献哈达的,活佛微微弯腰回挂到信徒身上;请求加持的,活佛摸着加持物念一遍“嗡玛尼叭咪吽”;供养金钱的,由活佛身边的僧人接收并登记。
印静也在等待的人群中。瞅准机会,她抢上一步跪在活佛面前。我因站得远,隔着人丛只看见她向活佛敬献哈达,活佛将哈达回挂在她颈上。她仰头向活佛陈述什么,活佛微笑听着,然后轻轻颔首,别过身向随从交待什么。随从用笔在一个本子上写了什么。印静站起身来,退到一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目送活佛在众人簇拥下进入楼内。
“怎样?”我悄悄走到她身边问。
“活佛答应给我灌顶,”印静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要选时间。”
有一天,我被猫先生的唉声叹气搞烦了,就对他说:“你老是在屋子里等待也不是办法,我骑摩托车带你四处转转吧,转移注意力说不定高反就减轻了。”他说:“谢谢老哥了。”就坐在我摩托车后边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
我问他:“你见上师干什么?”
他说:“主要是修行中遇到一些问题,想请上师开示。另外,想让上师给我测算一下,我的婚姻最终会在哪里解决。”
“上师还有这能力啊?”
“有的。我想在这边白玉县开个诊所,就想问上师:我是在山东娶媳妇儿好呢,还是在白玉找一个。”
这家伙开诊所挣的钱全部用来行善和供养上师了,媳妇儿也没娶到。我脑补了一下“那般”景象:上师坐床,掐着指头说,你未来的媳妇儿在东南方向180里,一个叫“俄罗”的村子名“拉姆”的姑娘便是。世上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事。
骑摩托车转圈时,经过上师住的小院,院门开着。他叫我停下来,说去看看上师是不是回来了。不一会儿他张扬着双手跑出来,大声喊:“回来了,回来了。快,哥哥,载我回客栈,我要拿上供养去顶礼上师。”
上师的小院是扎巴区丝毫也不起眼的平房,院内两间正房,两间侧屋,一间厨房。正房门口用玻璃钢瓦搭了宽大的雨棚,地上铺着廉价的红色化纤地毯。因为外边下雨,信众都脱了鞋坐在地毯上等待召见。
有两个觉姆给客人端茶倒水,还有两个和尚负责维持秩序,宣示谁先谁后,接收供养并登记。面谒上师的顺序是先僧后俗、先来后到。从窗子玻璃看到,上师坐在正房的里屋,正微笑着向一群年纪很大的喇嘛讲话,大概给他们开示。外屋还等着一群喇嘛。
猫先生下了摩托,因为激动,差点摔了一跤。三步两步抢进院子,鞋也不脱就要上地毯。和尚制止了他,示意他脱鞋。脱了鞋子后,他跪在地毯上打开手里一个外皮脱落得像白癜风一样的人造革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拉链怎么也拉不开。我过来帮他,将拉链退两格再拉,原来里边装的是人参,刚才根须缠在拉链里。他先拿出两小把人参供养维持秩序的两个和尚,感谢他们一直在微信群里转达上师的开示。说:“这是长白老参,请收下。”和尚收了。还剩一把大些的人参和一叠百元钞票(目测是1万元),他说是供养上师的。
猫先生进入正房后,我跟坐在地毯上喝茶的来自大连的母女俩聊天。俩人看起来是城市里有工作的,白白净净,母亲60多岁,女儿30多岁,都是上师的俗家弟子。女儿说,她们正在桂林旅游来着,得知上师云游回来了,作废了回程的机票,直接到这儿来的。已经参拜了上师。母亲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上师拉开窗子交待弟子:“将我那陈年的普洱茶煮上,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喝。”弟子喏喏答应。不一会儿用纸杯端了普洱茶来,递给我们。母亲顿时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我递过去两张餐巾纸,她将餐巾纸捂在眼上,低头饮泣,肩膀微微颤动。女儿搂着她安抚。
猫先生出来了,脸色像喝了酒一样红彤彤的,激动难平。他接过觉姆递上来的普洱茶喝了一口,坐下又站起,将一次性纸杯搁在地毯上,双手合十挨个走到和尚觉姆跟前拜谢。“谢谢师兄,谢谢师兄。”他说。声音和动作都变了形。一个弟子问:“还有谁要拜见上师的?”我左右看看,似乎就我一个没有参拜了。猫先生用胳膊肘捅捅我:“你去拜拜吧,有好处。”我本来不打算拜的,但见见上师是什么样的风采也未尝不可,况我身上有几串刚买的准备回家送朋友的佛珠,也想请上师加持一下。
我整整衣冠,进入正房。一个高个子和尚把在门口,轻声对我说:“要供养。”他不是说“如果有供养,请准备好,”他说“要供养。”我没有准备供养钱财,但听这话音,可能空手不行,就不太情愿地从腰包抽出一张老头票,拿在手里。
我跪在活佛面前,将百元大钞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别人的供养已经被收走了,那张钞票显得孤伶伶的,透着寒掺。活佛微笑望着我,等我说话。但那笑容就像某些领导,虽然亲民可不知什么地方透着颇有压迫感的威严。
“我不是信徒,现在还只是个观察者。”我拜了一拜,边想边说,“我在寻找上师,看看哪位弥勒能引领我脱离苦海。”此话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是撒谎。与人为善是我此生唯一的宗教,除此之外我不会再给自己的思想设置条条框框。我是个太爱自由的人,对皈依之类的事情存有天然的叛逆心。这一点自己心知肚明。
活佛和蔼地说:“你这样很好,就是要观察,仔细观察。选好上师很重要,好的上师、有缘分的上师能使你修业精进。你观察上师,同时上师也在观察你。”
说话间我观察活佛,发现他鼻子又挺又尖,眼睛细长,单眼皮。这相貌天生就带着威严。
“你还有什么事吗?”高个子弟子在我身后催促。
我掏出几串佛珠,说:“想请上师给我加持,可以吗?”上师说,可以。手搭佛珠微闭眼睛念了几句经。弟子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块花生牛轧奶糖。
我躬身后退几步,退到门口了才转身离开。
回客栈的路上,我大声问坐在后座上的猫先生:“上师指给你婚姻的方向了吗?”
“上师说了:你还是回山东老家找媳妇儿吧。”猫先生在风中大声回答。
我略略有一些失望。东南方向180里,没有一个叫拉姆的姑娘在等他。故事平淡无奇,没有戏剧性。
我在亚青寺住了6天,仍旧骑摩托车离开。离开后与印静师父保持着微信联系。
过了一年,印静离开亚青寺,进入了石渠县一所神山闭关。从照片上看,她瘦了一点,显得面容清癯,也有点老相 。一年的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印象中的水灵减去了几分。岁月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佛的女人也一样啊。我微微有些感概。

夜幕下的亚青寺觉姆岛

觉姆岛的觉姆与盒子房路边的男子是快递员

年轻觉姆结伴前往大经堂

经堂外觉姆的鞋子 每一双鞋子都对应一个有生命力的肉体

印静在盒子房里打坐 德庆摄

印静在小商店挑选哈达

印静接受笔者访问

山坡上休闲的觉姆

年轻觉姆 不回避拍照

觉姆 背后是觉姆岛

印静整理袈裟 揖拜莲花生大士

印静在修行山上念经

德庆在木桥上接到印静

印静去见阿松活佛

觉姆生活必须自理
第十五章
断了一根肋骨
日记
7月8日 雨
关键词:王佐
从亚青寺返回甘孜县,在杂货铺青旅又住了三天两夜。认识了一批新朋友,全是貌美肉鲜的美女帅哥,一起吃吃喝喝,其乐融融。身体懒懒的,不想离开这个“安乐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下去意志非软化不可。遂于今天强迫自己告别青旅,一个人在凄风苦雨中骑往马尼干戈。
王佐那厮一直在马尼干戈附近徒步来着。先是从玉隆拉措(新路海)前往雀儿山登山营地,但途中被一条凶猛的小河挡住了去路,他冒险独自过河,不幸被急流掀翻,冲到下游一个河滩上,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衣服、背包全湿透,两只登山杖也丢了。后来在老乡家睡了一夜,不知被什么虫子叮咬,脸肿得像个面包。今天回马尼干戈看医生。
人有了几岁年纪和阅历,往往学会了从细节处看人。我住进甘孜青旅那天,因背包太大进不去门,不得不卸下背包,先拿摄影包进去。屋里一堆谈天的人,只有王佐站起身帮我将背包侧着拿进来,送到铺位边。我说过,青旅的客人,无不带有生活的激情,但并不代表都可以做朋友。其中不乏自私、薄情寡义、从不愿意奉献的家伙。据我的观察,王佐虽然不乐意结伴,但他本质上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引起我好感,乐意与之结交。
我在镇外接到他,老远就见他拖着腿蹒跚而来。近看之下,他的脸肿得大了一圈,本来眼睛就小,现在更看不见眼球了。双唇隆起,如猪拱嘴一般。鼻子花花拉拉晒脱了皮。疲惫不堪,风采荡然无存。
“怎么搞的像猪头似的?”我笑了,往狠里调侃他。他咧开嘴巴难看地笑了笑,说:“全赖雀儿山。”
马尼干戈有个“登山急救中心”,我载他去打吊水。护士帮他输上液之后,他哼哼唧唧不乐意有人陪着,我就先回了客栈。
7月9日 小雨
关键词:异度空间
吊水见效很快,今早王佐脸上基本消肿了。他不乐意人陪,我只好将他丢在马尼干戈,一个人骑往德格的阿须草原。阿须草原是英雄格萨尔王出生地。
路上再一次被救援。
海子山隧道在修(此海子山非理塘那边的海子山),施工人员说要翻山绕行,结果我绕到一条野路上去了。路上全是乱石窝,像是从恐龙到鸭子一系列生物随便下蛋几个世纪都没人捡过。半途摩托车困在石窝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油门大一点引擎就熄火。尤其悲催的,因为困在沟里,侧支架都支不上。就那样用两只手撑着,想吸一支小烟,双手难以离把。这荒野一个人都不见,雨还无情无义地下。
就这样撑了半个小时,远远山头上影影绰绰有牧民骑摩托车走过。我大声呼喊:“喂!帮忙!help!兄弟!”急不择言。但那人似没听见,宛如被阴沉沉的天幕吸进什么地方似的不见了。
我满脸雨水,垂头丧气,心想汉语里“天无绝人之路”恐怕今天要被改写吧。
然而不经意地抬头,雨幕中突然瞅见那牧民绕过山岬飞快地朝我骑来。我笑了。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他帮我把车子推到高坡上,解下行李绑在他车上,一直将我带到大路上。我记下了他的名字:色让贡布,一个45岁的黑脸大汉。
格萨尔王故乡阿须镇在雅砻江一个冲积而成的河滩上,依山傍河,风水不错。若论体量,镇子并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和几条支街。旁边山上有一座附带**性质的响当当的寺庙,有一个整齐的藏族村落就在寺庙下面。格萨尔王纪念堂坐落在镇边的河谷里。
镇上在修路。不知哪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时心血来潮下令在一天之内将全镇道路悉数掘开,并且三年内连一条也没有修好。镇子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可怜动物,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主路掘地三尺,下水道窨井口孤伶伶杵在烂地里,像柱桩一样。下雨,没有一条路不是稀泥烂渣的,谁走谁窝心。
一进镇子我就丧失了现实感。仿佛来到了异度空间。这是人间吗?虽然也有商铺、行人,虽然也能感觉到雨丝滴进脖子的微微凉意,可是这里的人好像都没有表情,呆板、木讷,说话声也隔着一层玻璃似的微微叩击我的鼓膜。总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镇子虽破,旅馆却不便宜——五楼双床房,不带卫生间,也没有公共洗澡间的,还要100元一晚。当然我不会住这样的。找了另一家档次低一点的,迷你单间,50元一晚。
旅店在二楼。沿着窄窄的室外铁梯上去,进到一个昏暗的厅堂,厅堂里分列着10个肮脏的大通铺,一边5个,中间留出一条甬道。像检阅大通铺一般顺着甬道走到底,进入一条横着的低矮走廊,走廊两边都是客房:单间、双人间、三人间。单间小得勉强放下一张床,床上不是席梦思,是海绵,潮乎乎的失去弹性的海绵,一压一个坑。房间、被褥散发出与姥姥家陈年酱缸相媲美的味道。墙上乌七八糟不知涂的啥,貌似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所幸小得不能再小的置物柜上有一只“热得快”水壶,能烧开水。厕所在楼下100米开外,旱厕。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大车店”,太个色了。下午住进来的时候,厅堂的通铺一个人都没有,等我吃了晚饭回来,十个铺位已经满员——住的悉数是来庙子里上香的最贫困、最底层的藏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床的老太太,形容枯槁,不知为啥子她双腿支地,身子趴在床沿,脸微微侧着,眼珠空洞地反射着灯光,如同死了一般——难道我是在地狱里游逛不成?
7月10日 雨 转阴 关键词:赤膊老汉
早上起来掀窗一看,大雨。眼前的景物如加了深灰滤镜,模糊阴冷,挖开的路悉数变成淌着泥浆的小河,雨点在河面击起水泡,密密麻麻。这天气出不得门。烧了开水,rua了糌粑吃了,泡了茶。索性躺在床上读《格萨尔王传奇》。
心里并不着急。旅途嘛,亦有风雨亦有晴,本是常事。惟隔壁喇嘛念经声有点吵人,不歇气地念,听起来像“打喇嘛不打好喇嘛,好喇嘛勾搭赖喇嘛”(当然不是这意思)。
《格萨尔王传奇》已近尾声。今天读的是,格萨尔王一个妃子阿达拉姆成长为一个英勇的武将,另一个妃子德玛出家当了比丘尼,协助他广传佛教。
实话实说——《格萨尔王传奇》的文学价值差强人意。格萨尔这个人物刻画得略显粗糙,故事情节有时不合情理。一旦格萨尔遇到困难,必有神佛相助;一旦格萨尔除掉一恶,必有那恶人(神)的妹妹或妃子受其感召忠心追随。如此这般,便少了格萨尔作为“人”应有的合乎情理的大智大勇。
既然已经考证出格萨尔王的出生地,说明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人也确有雄才大略,统一了互相仇视的藏区各部落。史称,从嘉莫查瓦绒(现丹巴县周边嘉绒藏族栖居地)一直到门隅(藏南,现印度实际控制区)都是格萨尔王领地。历史对英雄的故事添油加醋、涂抹上神话色彩在所难免。
下午雨停了,旅馆老板找了个小伙子带我去看格萨尔纪念堂和格萨尔遗迹。在我旅行阿须镇的超现实体验中,旅馆老板是我唯一感觉有现实性的人物。他60来岁,短发花白,穿一件质地不赖的白衬衫,从容矜持,眉宇间自有一种气派。显然他在当地有一定影响,叫那小伙子带我去观光,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毫无怨言地领我到这到那。
顺便说一句——旅馆老板有一个梦幻般的小女儿。这天13岁的小女儿从学校来家,就坐在大厅看书。我问她要楼下厕所的钥匙,她从书中抬起头来……这委实是一张纯洁无瑕的脸,有点削瘦,也有点苍白,脸上有几粒小小的青春痘(更显出皮肤的细腻质感),头发分编成几十条小辫。眼珠是翡翠色的——对,没错,她的瞳仁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翡翠色,迷迷蒙蒙,羞羞答答。长相颇似美国影星斯嘉丽·约翰逊。天,难不成我真的不在现实中吗?我愣了一刹那,似乎在思索“康巴藏人是十字军东征留下来的雅利安人和当地人结合所生”这一传说的真实性。拿到厕所钥匙后,我梦游般地走下铁梯,差点摔了一跤。
格萨尔王纪念堂里荒草萋萋。有格萨尔骑马的雕塑,雕塑缺胳膊断腿,用铁架子勉强撑着。大殿锁着,带我来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赤膊老汉用钥匙开门。据说这赤膊老汉十分了得,和格萨尔王沾亲带故,除了隆冬时节穿一件单衬衫,其它季节一概赤膊。老人打开大门,开了电灯,退到侧旁冲我笑。无人讲解。但殿内每只塑像都有一个小标牌,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主人的名字,我得以知晓哪个是大将果察,哪个是妃子阿达拉姆。格萨尔王居中高高地坐在迎门的宝座上,目光炯炯。但是因为屋子漏雨,他头顶上悬了一方白色塑料挡雨布,损害了应有的威仪。
我“咔嚓咔嚓咔嚓”一通拍照。心里为大英雄格萨尔遭到如此冷遇暗暗吃惊。
嗣后,小伙子领我看了院子里格萨尔修行的石洞,刀劈的痕迹。又领我去一公里外的河滩上看了格萨尔王的坐迹、脚印等。
像汉地一些所谓“遗迹”一样,种种传说都有牵强附会之感,你信也可,不信也可,不必过于较真。然我终觉有点遗憾的是——作为一个民族最大的、最有作为的、也最声名显赫的英雄,应该受到这个民族隆重的膜拜和推崇才对,这种膜拜有利于英雄气质的传承,也有利于这个民族以挺立的姿势傲然于民族之林。但现实与想象落差甚大,人们对神佛的尊崇远远是英雄难以企肩的。
一直到离开,我都觉得这一趟旅行是不真实的。仿佛进入了村上春树笔下天上悬挂着一大一小两个月亮的《1Q84》。至始至终,游客只我一人,我独自穿进了《1Q84》,又独自穿出来。我身上肯定在哪些地方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哪些地方呢?没有人知道。
7月11日 晴转阴 关键词:野狗
离开阿须,前往位于石渠县境内的巴格玛尼石经墙。239公里,路好得不像话。放胆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飞驰。路上没车,偶遇牦牛慢悠悠踱步,提前减速即可。
巴格玛尼墙在石渠县长沙贡马乡境内,离县城50公里。它是中国最长的玛尼墙,也是世界最长的玛尼墙。300多年前,一位年轻喇嘛独自来到这里修行、闭关,垒起了第一块玛尼石,后来玛尼石越堆越多,沿着固定方向砌成了绵延不绝的石经墙。墙体内留有凹进去的佛龛,供奉菩萨、金刚、度母石像,每隔一段距离墙头就站立一排白塔。起点的寺庙供奉有创始人喇嘛的塑像,塑像里是他的肉身。庙里还供奉着第一块玛尼石。虔诚的藏族人拖家带口顺着玛尼墙转经,有的走一步磕一个长头。
我在附近一块草地上支上帐篷,然后打开“六只脚”APP,用脚步实测玛尼墙的长度。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另一侧回来,轨迹记录是3.2公里,即长度1.6公里,用时1个半小时。
可恶的野狗!我去参观玛尼墙的时候,它们闻到我帐篷里剩饭剩菜的味道了,钻进外账,用爪子扒我的内账,将内账扒出了几道印子,还有一个枣子大小的洞。此处野狗猖狂,我扎营的时候,有4、5只大小不一的家伙围着我转,你挥手赶它,它装看不见,你大声吼它,它龇牙瞪眼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它们之间还常常为一块无肉的骨头打架,打得昏天黑地,惨叫连连。像人间官场一样。
防火防盗防野狗,必须。
7月12日 雨转晴 关键词:神秘坍塌
今日凌晨2点(正是世界杯半决赛英格兰对决克罗地亚的时间)穿衣钻出帐篷去拍巴格玛尼墙夜景。期待星空万里,然现实差强人意,天空薄云浮动。扛着三脚架在黑沉沉的夜里独自寻找合适机位的过程中,一只野狗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这家伙全身漆黑,大如藏獒,一声不吭,仿佛在耐心找寻我的弱点,随时咬下致命的一口,让我心惊胆战。我始终不敢把脊背露给它,它死活要想办法转到我后边。我架上三脚架勉强拍了几张,无心恋战,赶紧钻回帐篷。那家伙在十几米外的路基上驻足良久,直到我熄了头灯才悻悻离开。
上午在小雨中拔营,前往松格玛尼城。临走在附近小商店买了2瓶矿泉水、2根黄瓜、2只西红柿。这是一个具有川西特色的杂货店,既卖日用百货又卖蔬菜水果,店主是一对年轻的河南夫妇,家里太穷背井离乡讨生活的。男的说,我看到你在那边搭帐篷,为什么不住旅馆呢?我说我要拍玛尼墙的夜景,住近点方便。他不收我钱。我硬要给他,他硬是不收。我说怎好意思白拿你的,我要走了,无以回报。他说:“嗐,走吧,路上小心点。”我发动摩托车,冲他摆摆手,他并没有看我。
从巴格玛尼墙到松格玛尼城,84公里,后边63公里路超烂。全是泥路,车辙有膝盖那么深,时不时还来个过水路。骑了5个小时,不见车,也很少见人。一路根本没有路标,有时觉得你正在向世界尽头驶去,那里活物统统没有,荒凉到无可救药。
松格玛尼城就立在荒凉的旷野里。它是一个玛尼石垒成的四方城,边长90米,高10米。据说因为玛尼石太重,致使地基沉陷,地下还有10米。由于前来转经祈福的人多,附近逐渐形成了一个小村落。但村落悉数由简易板房和帐篷构成,一间砖瓦结构的屋子也无。传说只要谁建砖瓦房,白天建,夜里必神秘坍塌(说是惊扰了神灵),故而再也无人敢建。
这里没有一个汉人,除我之外。藏族百姓拖家带口在此转经,有的搭帐篷,有的住车里。
貌似没有旅馆,我只好扎营。昨夜下雨,一直下到今天中午,睡袋、垫子都不干爽。凑合吧。附近扎营的藏族同胞都感觉稀奇,纷纷过来问候。一个姐姐手脚麻利地帮我搭好帐篷,一个哥哥提了一壶开水过来让我泡面,还邀我参观了他的简易“房车”。少不了问长问短,帐篷啦,睡袋啦,老婆啦,孩子啦,吃啥子啦,等等。我一一耐心作答。
下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我和藏族僧俗一起沿玛尼城顺时针转圈,拍了一些照片。这是几天来难得的晴天,傍晚光线十分理想,因此拍了很多人物照片。坐那休息的时候,一个37、8岁的和尚坐我旁边让我回放照片给他看,看的时候顺便“不经意”地抚摸揉捏我的大腿。我抬起头直直地瞪着他,瞪了足有20秒。他很尴尬,笑容都僵了。后借故溜走了。
转经的时候听到了剧烈的枪声,大家都伸头朝枪响的地方看……是警察在击毙野狗,打死了4只,打伤了5只。这里野狗太多,已成灾害,野狗经常伤人。死狗被拖到山坡上,夜里会有秃鹫来吃掉。
7月13日 晴 关键词:受伤
今日不宜出行——如果我预先查看黄历的话。连续两次摔跤,一次右肋受伤,一次左手腕受伤。右肋不是骨折就是骨裂,旅行无法进行下去了。
从松格玛尼城回石渠县城,路还是那烂路,因天气好,我骑得快了点,后轮别在深深的车辙里,导致摩托车右摔。车把捣在我右肋上,顿觉喘不上气来。强忍疼痛将车子扶起来,心里祈祷肋骨不要就此断裂。再往前骑,快到柏油路的时候,为抄一条近路,强行冲上一个陡坡,半道引擎熄火,结果又一次摔车,左手腕清清楚楚地“卡啪”了一声,似乎骨头折断了,握力霎时失去。
是用肩膀将倒地的摩托车顶起来的。车头向着坡顶,支上侧支架。想将车头调转过来从另一条路走,无论如何弄不动了。肋骨疼,手腕也疼。等了一会,看到一位藏族小伙子远远骑摩托车过来,我招手拦住他,说:“兄弟,我摔伤了,劳烦你把我的摩托车调一下头。”他像是听不懂汉语,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突然加大油门跑掉了。这是我在藏区唯一一次未得到回应的求助。
我颓然坐在草地上,用颤抖的手从腰包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叼上,点着火。先吸一支烟定定神再说。
何以将自己弄成这样?我问自己。是本来就不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做什么劳什子旅行,还是怪自己心气浮躁疏忽大意?这么个状态——肋骨稍微喘一点大气就疼得要死、手腕一点儿也使不上劲,看起来不能再走了,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必要时回家养伤。怎么什么事都干不成啊,旅个行也要半途而废,莫非天不助我不成?
一时悲哀像潮水般袭来,沮丧得想以头撞墙。这大半辈子,从来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好像挺忙碌,回头一看全在荒度岁月,大放光芒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最大的荣耀就是单位年终评个“先进工作者”,领到一个红本本。到底上天降我于世是让我干什么的,难不成就是要我做一个为台上人物鼓掌的吃瓜群众吗?就是让我做一句台词都没有、只露半个脸的“路人甲”吗?如此我确乎不太甘心……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处于焦虑状态了,原因就是三个干干脆脆的大字:不!甘!心!
平心而论,我智商平平,还死心眼儿。天生不会算计,也不大明白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家里人说我净会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呀”、“人之与红尘保持多大的距离才最适宜”,诸如此类。但我冥冥中觉得,自己之所以比别人更有兴趣或者更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肯定是脑子的某一区域更活跃、更具思维深度。我坚信这一不同点是异常宝贵的。
续上一支烟。点火之后,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下水壶,喝了几口水。眼前,扎西卡草原在山谷间铺展,反射着绒一样的光。五彩小花上缀其间。雅砻江如刀刻般在绒毯上划出一道曲曲弯弯的痕迹。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旋,绕了3、4圈,然后展开铁一样的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
掏出手机,我点开萨克斯风《秃鹰飞去》,任那恰与现时心情相符的音乐在空旷的原野中恣意流淌。
旋律宁静、深邃、高远——
生命一样宝贵的自由已经远去
如秃鹰飞去
荒度残年
我无意哀叹
少年时代的理想已经远去
如秃鹰飞去
人到中年
我登高望远
我心目中的女神已经远去
如神鹰飞远
我娶了村姑
生活还要继续
……
这只曲子最动人处,是哀伤,和哀伤深处蕴含的无以复加的勇敢。这不是揭竿而起的愤怒,不是背水一战的搏命,不是回光返照的挣扎,而是绝望灰烬中一粒耀眼的火星。是一切失去后还能坚强活下去的不可理喻,是只要有一点希望仍然要绝地反击的闷骚痴狂……我喜欢这支曲子的意境,每当心情沮丧时就要让旋律流过耳边。人到中年,谁不是遍体鳞伤、哀声连连?梦中的姑娘也好,少年壮志也好,向往的自由也好,没一样不渐行渐远。可是……有人犹在做梦不是?纵然晓得也许永远到达不了梦想成真的彼岸,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在追梦的路上不是?那么,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什么值得悲哀的呢?
我单曲循环,听了三遍,心情平复了许多。然后轻轻弹掉烟头,去给摩托车掉头。我需要在石渠休整几天。
7月14日至23日 晴 关键词:养伤
因为受伤,我在旅馆躺了10天。悲催的是,老天故意惹我生气,这10天艳阳高照,一场雨也没下。
前5天,躺在石渠县城的旅馆里,买了云南白药气雾剂朝伤处喷了。手腕倒没什么大事,过两天疼痛渐轻,手能扶车把了。只是肋骨像是断了一样,只要一咳嗽,疼得撕心裂肺,几欲休克。每天都穿很厚的衣服,怕受凉了咳嗽。想去医院拍一张X光片看看,终未去。想想即便确定肋骨骨折或者骨裂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静养?我现在就在静养嘛。无非医生给你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药,让你吃得又恶心又无力。无论如何,我不想打道回府,挺过去就是胜利。我相信自身的强大恢复能力。
扎挣着去街上吃了几顿排骨和蹄花,觉得这些应该对恢复有好处。用旅馆的洗衣机洗了一些衣服,晒在走廊里。石渠的房价太贵,带卫生间的标间至少要150元。我这种情况翻身都困难,不住带卫生间的房间肯定不行。石渠不在317或318国道上,旅馆业不成熟,一个青旅也无。
下载了一个读书APP,无聊时躺在床上读完了“鬼脚七”的《人生所有经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作者是个千万富翁,有着与我同出一辙的困惑与焦虑,短期出家不带一分钱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一路化缘,希望能将人生参透。本书讲的就是他路上的故事。
石渠虽是个偏远的小县城,可是出乎意料地热闹,不像有的县城只有一条主街,而是有3、4条繁华大街,商铺林立,嘉绒、白马、安多、康巴汇集于此,不分你我。实际上石渠县城海拔比理塘高,但“世界高城”的桂冠不知为何落在了理塘头上,石渠并无怨言。
上街时,顺便踱到农贸市场,买了1斤酥油、1斤糌粑粉、20支速溶咖啡,作早餐。买了新鲜肉菜,自己做了两顿饭。因为肋骨疼,弯不下腰,做饭异常吃力,往往一顿饭要弄2、3个小时。不过时间也由此打发掉了。
到第5天头上,觉得自己好点了,就离开石渠。这里物价太贵,不是适合疗养的地方。
右肋还是疼,不能颠簸,骑慢一点。骑到竹庆想“大”一下,停车找了个隐蔽处,解决俗人之事。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便秘。负疼不敢使劲,支势了20分钟,未果。无奈地摇摇头,想站起来,腿已麻木。用手支撑面前的石头,手腕疼,肋骨再疼,数次跃跃欲试而不能起。那一刻,眼泪都快下来了,真有“英雄穷途末路”之感。
不行,还得继续卧床休养。
在马尼干戈停留一晚,转天强忍疼痛,经全长7公里的雀儿山隧道骑到德格。住风陵渡青旅。
去不去医院检查呢?我委实犹豫。不去,怕有大毛病,落下后遗症。去,又怕医生说“你这伤很严重呢,要住院。”那样就要通知家人,旅行就此中止。
无论如何,我不想半途而废。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不看医生,自己调养。(结束旅行后到医院检查,果然一根小肋骨末端骨折,已愈合。)
其时王佐那厮也已走到德格,恰巧与我住同一个房间。甫一见面,他同样把我往死里调侃:“何以如此,像小女子一样挪步金莲?”我咧咧嘴:“英雄落马了。”
这家伙现在活跃异常,天天找人下象棋。托他的福,我得以卧床静养了两天。吃饭、喝水都是他伺候着。
两天后,我催他走了。临走他给我买了一大袋水果放在床边。他的床位,住进来一位西藏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小廖。
也不能老在床上躺着,我请小廖帮我背摄影包和三脚架,一起参观德格印经院和更庆寺。
德格印经院,270年前由第十二代德格土司建立,现藏经版29万块,其中有一些经版如《印度佛教源流》连印度都已绝版。藏区70%的文化典籍都在这里。
印经院在县城中心,比我想象的小,只有3层楼,5000平米。相机不让带进去,只能用手机拍摄。我们在里面看到一个高大的白胡子洋人大模大样地持三脚架和哈苏相机拍摄,悄悄问陪同人员为什么他能带相机进来而我们不能。回答是:“光线。”我很纳闷,难道光线好他就能拍我们就不能。他一再重复“光线”,我方明白,原来他说的是“关系”——两国关系。白胡子是一枚新西兰摄影师。
德格印经院最大的一次损失是清末两兄弟争夺土司职位,引起内乱,一个小老婆趁乱将2万块珍版卖给了外地一个寺庙,后来也没追回来。家乱出蟊贼啊。
更庆寺是德格土司的家寺,就在印经院旁边。土司有家规:大儿子要出家,做更庆寺住持,二儿子承袭土司职位。政治、宗教都得由他们家把持。据统计,1949年更庆寺有僧侣960人,并持有400支枪,不仅念佛,还能打仗。更庆寺从不设活佛,原因是不想让活佛分走住持权力。
之后,我觉得能骑摩托车了,驱车24公里,到小廖支教的村子拜访了10名支教大学生。他们利用暑假20天的时间给村里学龄儿童补课。我代表老师向支教的同学们说了许多肯定和勉励的话。离开时大学生领着小学生排队送我,掌声热烈,让我很受用。

石渠县 巴格玛尼墙夜景

在离巴格玛尼墙不远的草地上扎营 这里野狗多多

长达1.6公里的巴格玛尼墙

松格玛尼城

藏族人向神性的松格玛尼城磕长头

马尼干戈去阿须草原的路上

阿须镇的街道悉数被掘开 一下雨主路即成为大河

格萨尔纪念堂院里的雕像

赤膊老汉去开主殿的门

格萨尔遗迹 这应该是刀劈的遗迹

色让贡布试图将我的摩托车骑上山 不过他也骑不上来

我说,老兄,我给你留个影作个纪念

这里离雀儿山隧道还有500米 山势峥嵘

德格印经院 这就是雕版

德格印经院 印刷工人在用传统方式刷印经文

路上 傍晚辉煌的夕照
第十六章
与田村靖子小姐同房
据说人一辈子仅与3万人打过两次以上的交道。这3万人就是所谓的“有缘人”。如果此种说法成立,那么日本小姐田村靖子和我就算“有缘人”了。
时间如掉了齿的滚轮毫无抓力地向前滑动。恍恍惚惚之间,田村靖子如从天而降的羽毛一般轻轻落在我摩托车后座上,又一次跟着我去深山里面、人烟稀少处旅行。
在某种神秘因素的作用下,我和靖子小姐同居了两天。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那天我从小廖支教的朗达村返回青旅,进屋就看到田村靖子在我对面的床上整理东西。彼此都感到诧异——不期然又见面了。问好之后,互相询问这几天都在哪里流连——原来她从甘孜去了色达。色达五明佛学院不让外国人进,但她凭一张和中国人一样的脸混进去了(当然有在青旅认识的小伙伴帮忙)。此次中国行最重要的两个点:亚青和色达,她全看到了,因此没有遗憾了,余下的就是随便转转。显然她比上一次见面时开心多了,面上也有了光泽。
我说了自己这些天走过的路。她问我下一步去哪里,我说去白玉县盖玉乡看树葬。她问能不能跟我一块去,我说……行呗,只要你不怕颠簸和摔跤。她说:“那个,不怕的。”于是我将行李寄存在青旅,再一次腾出摩托车的位子带了她。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穿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挡风。上车后,小心地将一只软皮包隔在我俩的身体之间,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盖玉那边,13岁以下的孩子夭折了,家里人会把他(她)折叠成出生前的姿势,装在一个容器里,挂在树上。据说这么做一是让他的灵魂和树一起成长,二是会保佑他(她)的弟妹平安健康。白玉可以说是四川最偏远的县了,夹在317和318两条几乎平行的国道中间,缩在横断山一个最崎岖的皱褶里,与西藏仅一江之隔。这边生活水平、医疗水平、保健水平“三低”,加之很多藏家的孩子生病了,只念经,不看医生,所以幼儿夭折率高。
小廖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件事:在补课的孩子中,有一个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老师、家长、村民四处寻找,深夜发现他昏倒在一块巨石后边。大学生们建议立即送医,家长却只愿意请庙里的喇嘛念经。其中有两个学医的女大学生想上前施救,被家长生气地推开了,说什么女的不能接近。喇嘛念经之后,小男孩苏醒了,家长松了一口气,丢开手就不管了,但大学生们怀疑孩子有隐疾。总之,13岁以下的孩子生病不送医,这地儿就落后到这种程度。
从德格到盖玉,180公里。前100公里,正好走到白玉县城,白玉县城比我想象的整洁、热闹,县城的主路是一条气派的画了白线的黑色沥青路,像机场路似的让人舒心,偏远落后的小县城的寒酸感一点儿也无。
我和靖子在路边找了个馆子吃中饭,我要了一碗韭菜鸡蛋馅的水饺,她要了一碗米粉、两只煎蛋和一只壮硕的卤鸡腿。阿莫莫!
不会吧?一个身高大约只有1米60的清瘦女子,能吃这么多吗?
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是否真的把这些东西全下肚,或许藏起来一只鸡腿当夜宵也未可知。注目之中,觉得她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风衣对她似乎太大了点,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典型的一只丑小鸭。也许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于明显,以至于靖子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将这些东西悉数嚼咽下去之后,她用餐巾纸轻轻抹一下嘴角,抬起头,不无羞惭地说:“我能吃着哩。年轻时是运动员来着,新陈代谢比一般人快。”
“怪不得呢。”我说,“你是什么运动员呢?”
“垒球。”靖子说,“别看我没什么个头,那会儿可是高中女子垒球队的主力喔,还参加过全日本高中女子垒球联赛,拿到过名次呢。你能信?”
“我信”。我钦佩之至地点头,“从饭量就可以看出来。”
饭后我说“我来结账吧。”她说还是按规矩AA比较好。我就没坚持。
白玉到盖玉还有80公里,其中63公里是赖路。这63公里其实就是慢慢翻一座大山,上去,至最高点,然后下来。路是石头子儿和粘土混在一起用轧路机压出来的,经车辆长年累月地辗压,坑洼、漫水、石窝,比比皆是。这条路是从317切换到318的重要连接线,时不时会有大卡车和越野车经过。它们如一只只巨大的甲壳虫慢慢吞吞、歪歪倒倒地在前边爬行,扬起漫天的尘土。这时就得屏住呼吸,等待尘埃落定。
我对靖子说:“我这摩托车老了,动力不足,上坡容易熄火。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喊‘下车’,你就赶紧下来。明白?”她使劲点点头。一路真遇到几次熄火,她都快速跳下车,敏捷得出乎意料。
快爬上山顶的时候,看到一个蓝色的小湖在明媚的阳光下波光敛滟。我停车,说“我们休息一下吧。”靖子下车。
将车子支上,我去30米开外的小树林撒了一泡尿。靖子也去无人之处方便了一下。然后我从车上拿出水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点上一支烟抽着。靖子走到湖边用手机拍照,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风景不错。坡上,一只土黄色的肮脏流浪狗无精打采地溜达。
抽完烟,我说:“走可好?”靖子点点头,旋即朝我走来。毫无征兆地,那流浪狗突然朝靖子猛扑过去,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叫。靖子吓得尖叫起来,一边叽哩哇啦吐了一串日语,一边加速狂奔,奔到我眼前,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紧紧拽住我的后襟。我使劲用脚踢狗,狗后退了几步,又往上窜,我迅速蹲下身,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作投踯状,狗这才不甘心地跑了。边跑边呜呜呲牙威胁,仿佛在说:“不识相的家伙,坏了我的好事,咱俩后会有期。”
靖子这才松开捉我衣服的手。她惊魂未定地说:“从小就怕狗来着,让您见笑了。”我没说什么,发动车子上路。
由于位置极偏,路又难行,盖玉树葬没有几个人知道。快到盖玉乡的时候经过一个村落,这里正在建设一个中型水电站,路边有旅馆、饭店和大型施工机械。我们下车打听树葬在哪里,问了好几家才有人告知“前边2公里河湾中有一片林子便是。”
由于施工机械的辗压,这一段路车辙深陷,路基一概淹没在污泥浊水之中。十二分小心地放慢速度行驶,终于走到了林地边上。我停车对靖子说,你在此等我,我进林子看看树葬是不是这儿,她点点头,就在路边等。
路边有一个黄泥和石块垒成的破旧佛塔,我绕过佛塔进到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横七竖八的经幡,皆已褪色破败,经幡围住的是两棵3人合抱的大树,树的枝杈处挂满了孩子的尸体,一串一串的,像硕果累累的葡萄一般。当然,尸体是盛在容器里的,有的是简陋的白木箱,有的像上个世纪5、60年代女人陪嫁的梳妆匣子,更多的是盛涂料的圆塑料桶。林子阴气逼人,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阴魂,这片林子的空中应该到处都舞动着人所不见的精灵吧。假如戴上一双什么眼镜能望得见它们,想来会不会如墨西哥亡灵节或者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场景那般热闹呢。
我重回路边,招手让靖子过来。随之双手合十,对着佛塔念了3遍“唵嘛呢叭咪吽”……我要拍几张照片,祈请孩子们的灵魂谅解,“如有打扰,敬请包容”,云云。
靖子过来,一声不吭,嘴微微张成了“O”型,显然也吃惊不小。看我拍照片,她才跟着拍了几张。感觉她在刻意将自己隐于阴影之处,尽量不引人注目。一路不主动说话,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观察的结果和感受也自己默默消化,不与人分享。
在此停留了6分钟,我们重新上“马”,到了乡上。乡上最繁华的地方(也就是有商铺、饭店、旅馆之处),从两屋之间的巷道穿进去,在乡卫生院的后院也有一棵大树是尸体树,挂了十来个小箱子,这棵树的树下遍扔着死孩子穿过的衣服、盖的被子,甚至还有一只绣着虎头的缎子婴儿帽,疹人得慌。略看了看,我们就出来了。
此时是下午5点半,太阳西斜。要紧的是赶紧找一家能淋浴的旅馆洗个澡。一路灰尘,现在头发都成白的了,领口全是汗污。我把想法对靖子说了,靖子使劲点了几下头。
但是镇上没有能洗澡的旅馆。一个扮相时髦的藏族小伙子说,这里的旅馆都不能洗澡,只有建电站的那个村有几家旅馆能洗澡,你得往回走5公里。
显然这边的人没有勤洗澡的习惯。我总认为,随时随地的热水澡和热餐是现代文明的标志。我乐于返璞归真,唯一的请求是保留热水澡和热餐(也许是唯二的请求),其它全可断然舍弃。电话也好,电视也好,电脑也好,不要也罢。
我们骑回刚才问路的那个村,找到一家门口有一个宽大整洁的停车场的旅馆。老板挺客气,告知一间房188元,还说水电工程局的头头出差就住在这里。一间188,两间就376,我觉得有点贵。问靖子,靖子也使劲摇摇头。我知道她不会住这么贵的旅馆,都是穷游者,这一点心知肚明。
继续找其它客栈。这次找了一家刚开业的旅馆,墙面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涂料味。房间大,寝具新,带一个宽敞的露台,只要120元。我问靖子,这家如何?靖子使劲点点头。我对老板说,那好吧,给我们开两间相邻的客房吧,万一有事好照应。老板十二分抱歉地说:“只有一间房了,先生。”
世间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相信我吧,我绝不是老板的熟人,和他串通一气迫使靖子同房,人家是真的没房了。我将目光投向靖子:“要不,咱们再找找?”靖子显然挺中意这个房间,低头沉吟了一下,用英语问:“你是好人吗?”“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人?我…..不太……确定,应该是的吧。”我含糊地说。“你若是好人,那我们拼房好了,像青旅一样。”靖子罕见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就当这儿是青旅吧,男女混住,同房不同床,能睡个好觉就成。我没有不同意见,于是登记,开房。进了屋,我先上了个厕所,完事后让她洗澡,自己去前台要了一支杀虫剂,消杀屋里的苍蝇。
石渠、德格、白玉这几个地方,苍蝇奇多,因为人们不杀生,从未见有人手持苍蝇拍四处乱拍。我将窗子推开,一边用杀虫剂朝苍蝇飞动的地方“滋滋”地喷,一边用手掌赶它们出去。今天我也不杀生。
扑赶之间无意中一回头,瞅见了浴室里的靖子的胴体,透过玻璃清晰地呈现。
浴室是房间一角用毛玻璃隔成的,不知毛玻璃是省去了关键工序的便宜货,还是老板故意给同住的男女留一点情趣,里边的人清晰可辩。尤其是当蒸气凝结之后,毛玻璃就像加了柔光滤片的镜头一样,除了缺少质感,物体的轮廓清清楚楚。靖子在拿大毛巾擦拭身体,先擦头发,侧着头,腰微微弯着,头发在水的作用下弯成富有弹力的螺旋状,披散下来挡住了半张脸。杯状的丰满乳房悠悠颤动,乳尖处微微上挺,好似地心引力在上边似的。转身之间,见到身上全无赘肉,臂部后翘,里面隐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能量。腰部向内收紧,大腿浑圆雪白,与黑乎乎的毛丛构成一下迷人的“丫丫”……丑小鸭不修边幅的外表里竟藏着一个几近完美的肉体,令我大感意外。
我不由得上下抽动喉头,咽了口吐沫,旋即转开眼睛看窗外。十秒钟后,又拿了打火机香烟去露台抽烟。
“嘭嘭嘭”。有人敲门。我在门后问:“哪位?”“警察。”外面说。
将门打开一半,门外果然站着2个穿戴齐整的年轻警察。“这屋里住着一个日本人是吗?”为首的警察问。“是的。”我如实回答。“那请你出示一下护照可以吗?”警察又说。“日本人不是我,她在洗澡。”我说,“要不等她洗好我拿给你们好吗?”“可以。”警察客气地说,“我们在一楼总台等你。”
警察走后我关上门敲了敲浴室的玻璃,靖子正在里边吹头发。我说:“警察来了,要你的护照。”靖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我说:“没事的,例行检查,你把护照给我,我去一楼登下记就行。”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白玉是对外国人开放的县。可能旅馆老板被告知一旦接待外国人,要在第一时间报告,警察接到报告后例行察看而已。
靖子将护照递给我。下楼时我打开偷看了一眼:田村靖子,女,1983年7月26日生,居住地:广岛。照片比本人漂亮得多,眉毛精心描过,眼眸秋水盈盈,双唇轻启。本子有很多个国家的贴签和进出境记录——印度、埃塞俄比亚、芬兰、冰岛、澳大利亚、尼泊尔、西班牙、希腊……和我的旅行足迹有许多交叠。
本质上说,我是个比较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所以我深怕这两个年轻警察用“这家伙泡了个日本妞”这样的眼光看我。护照递给他们之后我故意表情淡漠地走到门外抽烟,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还好两位警察并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人,问了几句:“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这样的闲话,就将本本还给了我:“行了,谢谢。”为首的说道。
晚饭就在楼下餐厅吃的。坐下后我问靖子“你想吃点什么?”她想了想说:“马索尔。”“什么马索尔?”我不懂。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形状。我还是不懂,她用翻译软件翻译给我看,原来是贻贝(mussel)。我说这地儿可没有贻贝,整个四川都没有贻贝,要不吃一下贻贝的近亲吧,香辣虾怎么样,辣的你可行?她笑着点点头:“一路上都吃辣,习惯了。”
问她喝不喝酒,她说不喝。“在垒球队的时候严禁喝酒,喝酒要被开除的,所以至今没学会喝酒。”我要了一瓶125ml的劲酒,自斟自饮。我说:“看你护照是1983年出生的,30多岁了为什么没结婚呢?”靖子剥开一只虾,送进嘴里:“还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嘛,我又不是不婚族,没找到合适的,耽误到现在。”说完笑了,拿嘴巴吮手指头。
浴后的靖子精心化了妆,眉毛描过,皮肤象打了一层腻子显得瓷白光滑,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松松的髻,露出精致的耳朵和天鹅一样的脖颈,身上飘漾着洗发水的清新气息。这收拾了一下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嘛
。我暗自惊叹。
靖子那晚说了很多话。因为见她老是盯着我的酒瓶,露出一点馋样,就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没忍住还是喝了。干杯之后,桌上就变成了她主讲,主要讲旅行途中的故事。讲了印度车夫骗人的小把戏:“你要找的旅馆前几天失火烧掉了,你还不知道?”讲了埃塞俄比亚机场海关的女关员特别喜欢数外国人腰包里的钞票,然后抽出一张:“for me?(给我吧)。”讲了巴黎艾菲尔铁塔下的小偷,偷了钱包还情不自禁摸一下她的屁股,结果她大喊大叫,引来了警察……。劲酒干完了,意犹未尽,又要了二两饭店自酿的杨梅酒。两人把酒一滴不剩地喝完,虾也吃得再也找不到一个,晕晕乎乎回去睡觉。
夜里我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看看表,凌晨2点40。房间隔音效果不好,能听到走廊里有人呕吐、捶墙,还用脚踢隔壁的门。我穿衣起来,悄悄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见到浙江籍老板搀着一个醉酒的人,在劝。听到门响,他回头朝我摆摆手,小声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山岩人喝醉了闹事,我扶他去值班室,一会儿就好啦。”
他一说山岩人我就明白了。从盖玉乡再往深山走,有一个山岩乡。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以抢劫为荣,据说是古象雄王朝的后裔。他们几十年前还停留在父系氏族社会,民风强悍。史籍对其评价是“化外野番,不服王化”。我本来想去探探的,但听说他们的人都搬迁到白玉和盖玉了。连山岩乡政府都迁走了,就打消了念头。
靖子也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我把门合上,回身对她说:“没什么事,有人酒喝大了,你继续睡。”
靖子微微点了下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随即起身走到茶几旁,喝了半杯矿泉水。又进了卫生间,片刻传来抽水马桶“哗——”的声响。重新坐回床边,问:“现在几点了?”我说:“2点40。”她眯缝着眼轻微地笑了笑,“真的没事?”“真没事。”我说。她躺上床,侧身拉上被子,不久传来轻微的鼾声。
我至今记得靖子那夜的样子(为此感到羞惭)——她上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棉布汗衫,领口大得……将深深的乳沟和两个半球惊人开放地坦露出来;下身是深色三角内裤,起身时外面围了一条方巾。因方巾围得过于潦草,走动的过程中内裤的小尖尖时隐时现,走过我身边时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年轻健康的姑娘自然分泌的体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是那款叫“追逐蝴蝶”的香水,电影《认识你之前的我》女主角在男主角死后遵从他的意愿在巴黎买的香水。这混合的奇妙的香味撩拨人荷尔蒙“唰唰”分泌。“日本人真奇妙,白天不搽香水,夜里搽”。当时脑中闪过这一念头。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睡。这是个奇妙的夜晚,我和一个活色生香的日本姑娘共居一室,像梦一样。她的肥大的汗衫,似乎鼓励人从下边毫不费力地伸进手去捉住那对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坐在床沿眼神迷离的轻笑,似有万般含义。“Are you a good man ?”她问,眼睛罕见地直视着我。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上天派下来考验我的吧,我琢磨不透。
我去了趟卫生间,随之从兜里掏出香烟,打火机,上露台抽烟。
皓月当空。这是雨季里难得的晴朗月夜,月牙儿反射着银白的近乎刺眼的光,天空是深遂的墨蓝,小片小片的浮云飞快会从月亮近旁飘过,像是匆匆赶赴王母娘娘的宴会。大山露出黑魆魆的脊线,如天幕上的剪影。阳台的沙滩椅和置有烟灰缸的圆桌无不镀上一层霜一样的白光。
这委实是一个迷人的夜,虽然静谧,可我却感觉一切并未坠入睡眠,灵魂在安静处热闹。干爽的风吹过皮肤,带着醒酒般的凉意。我想回屋披一件衣服,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时候回屋,我可真的难以保证会摸到正确的床位。
在这样的夜色里悄悄死去倒也不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死并不是作为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村上春树说。也许人的最终追求是平静地死去,万念俱寂,全无不安和不舍。今夜是死去的绝佳时刻,天堂的光已折射大地,灵魂丝毫不感寂寞。
死亡我近距离接触过,老父亲在81岁那年去世,是生命耗尽最后一丝能量时在自家的床上走的。死前有万般不舍。76岁时他还能骑自行车环山“散步”呢,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肌肉无力。先是腿,后是手,接着是呼吸、吞咽功能丧失。医生说是帕金森。本来父亲是准备活到100岁的,结果愿望被从中切断。他还没有做好迎接死的准备,所以才会有万般不舍。走时眼角的泪簌簌而下,湿了枕头。
我时常为父亲感到难过。他走得不轻松,不潇洒。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中说,最好的死法是拉着亲人的手,坦然地,无牵无挂地离开。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太太(如果我死在她头里的话)轻抚我的手背,说:“走吧,不要牵挂,我们都会好好的。愿你也一路好好的,早日看到天堂美景,托梦给我们。”我觉得这是人最大的幸福。不管你活着时怎样光芒万丈,都没有这最后的幸福来得实在而深刻,比之于“最后的胜利”。
“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坦然。”不知为什么,在我盛年时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经验告诉我,做到坦然不容易,坦然的前提是克制……思维这时拐了一个弯,从另一个相连的通道往前流动。
这世上的东西,所有叫人快活得忘乎所以的没有一样不与罪恶相伴而生。我继续想道。比如酒精,比如偷情,比如赌博一夜暴富……。人必须克制不受此种快乐的诱惑。糖是甜的,可是吃多了会发胖,生糖尿病,因胶原蛋白溶解导致皮肤松弛。所以吃糖要克制。克制是人类难得的美德,懂得克制的人才是睿智的人,能够克制的人是勇敢的人。克制的过程痛如地狱,可是克制的结果妙如天堂。这是我几十年人生获得的惨痛经验。
在作为生物的人的百般欲望中,最难克制的是性欲。佛洛依德认为,性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源动力。话诚然不错,然而性过于刚硬而尖锐,它带来创造力,也带来杀伤力。多少人受到体无完肤的伤害,甚至命丧黄泉。性有时会自我发出怒吼:求求您,将我锁上铁链关进铁笼里吧!
我仿佛听到了这一声音。有什么东西强制性地将我摁在座位上抽烟,一支接续一支。在抽烟时思考死亡。
守着一个活色生香的东洋女人不断思考如何“好死”的过程中,我内心翻卷的浪潮渐渐趋于平复。“那美好的东西,你一旦吃了,第二天就会变成粪便”。最后我总结似地嘟哝一句名人名言,掐灭烟头,回屋睡觉。
准确地摸回了自己的床,没有拐弯。
转天回到白玉县城,我和靖子又同居了一夜。这一次不是因为没房,纯粹是为了省钱。白玉县城只有两家涉外宾馆,死贵,我们偷偷住了一家民居客栈,开客栈的一对老父妻就像冤家一样争吵不休。老头说:“一间房100块。”我说:“淡季,打个折好了,80。”老太太说:“80就80,住吧。”老头说:“80绝对不行,非100不可。”老太太气愤说:“为什么你非要当这个家”!“老头也气得白胡子乱抖:“怎么你一辈子和我尿不到一个壶里?”看这劲头,两人要撕扯。我连忙说:“好了,好了,100就100吧,你们把淋浴器的电送上吧。”
登记的时候,老太太一看有个日本人,嘟嚷说:“这不行,这肯定不行,我们不是涉外宾馆,警察逮着要罚款的。”老头其实也想说不行,一看老太太说了,顿时改了主意:“警察,理他呢。住,没问题,我才不怕警察。”老太太气得满脸通红;“上次住了一个丢失身份证的人,警察罚你500块你又忘了?老不死的东西。”老头跳起来怒斥:“那次警察查房时让你不要开门,你不听我的偏去开门,还不是怪你个死老婆子。”我左劝右劲,好歹把两人平息下去。
靖子在洗澡,那浴室铝合金门变形,根本关不严,露出一条缝。老头门也不敲就进了客房:“我告诉你们,警察来查房请一定不要开门啊,我们为你担着风险的。”我赶紧把他往外推:“知道了,知道了,您老放心吧。”
一来二去的,搞得靖子像我女朋友似的,这么怕她走光。不知不觉我俩成了“一家人”。
大概有了第一天“相安无事”的范例,靖子对我给予了信任。洗完澡,也不穿裤子,也不穿裙子,就在上身套了个长长的衬衫,像超短裙一样包着三角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烧水,吹头发,洗内衣,两条嫩白而又结实好看的腿,几乎晃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一方面我颇为她的信任而骄傲,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大哥我也是带枪的人啊,是真枪实蛋,不是银样蜡枪头哦)。我装着玩手机,故意不看她,表现出一副淡漠的样子,其实在她背过身去在后边偷瞄她。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拉着太太的手坦然地死,最终成功遮掩住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睛和悄然崛起的生理反应,总算从表面上看是个君子。一夜无话。
逛完白玉寺,原路返回德格,晚上靖子请我吃了一顿饭,感谢我带她去盖玉。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尝一尝冒菜。这是典型的四川风味的菜,吃饭的过程中,我给她介绍冒菜的来历:武则天出生于四川广元,11岁时父亲去世,母女俩常常受到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堂哥的欺侮。有一个姓刘的远亲同情她们,时不时请她们到自己开的饭馆吃冒菜。后来武则天发迹,感念刘氏之恩,请他去京城做官,但刘氏不愿意为官,只愿意做一个平常百姓经营饭馆,武则天就派宫廷顶级厨师到刘氏饭馆帮他对冒菜进行改良,成就了今天又有营养又好吃的冒菜。
介绍的过程中,有不会的单词就使用翻译软件,结果一顿饭吃了3个小时。那天她主动要了酒喝,一反过去的谦卑、客气,变得活泼、娇俏,无拘无束。眸子深处亮闪闪的,宛如藏着两只氩气车灯。这是另一个靖子。她从默默观察别人的阴影里走到了亮处。日本人集体无意识的面具下隐藏的一个接近真实的靖子。不漂亮,但是自然、可爱,容光焕发。我又一次想到了她不合身的衣服下包裹的近乎完美的肉体,这个35岁的小姐其实是个低调的性感尤物。
羿日,她坐小巴去成都,我骑摩托车去拉萨。方向相反,我给她买了车票,作为对她请吃饭的还情。她恢复了丑小鸭的模样,穿着不合身的风衣,朴素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子开走时微微鞠了个躬,说声:“多谢关照,再见……那马。”
待她走远,我删去了她给我留的邮箱、Facebook帐号。我想,即便是去日本旅行,我也不会再找她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以后,所有的故事只能是狗尾续貂。

盖玉树葬

树葬旁边的小小佛塔

田村靖子小姐在白玉寺观光

原来日本国护照长这样子的

山雨欲来
第十七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
话说一枚佛教弟子满腔热忱去见他的上师。上师为了挫磨他的傲娇之气,故意拖延不见。眼看晚来的弟子都享受了上师面授机宜的福祉,自己始终被冷落在一旁,弟子又急又恼又迷惘。一番生了气要走,一番又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就在他各种情绪都经历了一遍,心如死灰一般平静的时候,上师微笑着接见了他。那一刻,弟子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百感交集,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就是那个弟子,上师就是卡瓦格博。
8月初我沿着317国道进藏,用8天时间骑到了拉萨。在拉萨,将摩托车留在青旅,与人拼了一辆越野车从南线开到阿里狮泉河,又走“仁多—措勤—文布南村”那条北线,穿越无人区回到拉萨。稍作休整,从318国道用6天骑到芒康,突然南下折向云南,停留在飞来寺。
进藏的路,无论317还是318都与过去大不相同。路好得不得了,失去了挑战性。但恼人的是天天下雨。川西的雨季业已结束,我往西追上了西藏的雨季。几乎见不到太阳,每天骑车都要穿上雨衣。即使不下雨,空气也湿得能拧出水来。我弯腰弓背以每天200公里的速度前行,默默咀嚼孤独的滋味,只为行走而行走,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去阿里的路上从冈仁波齐转了山,用2天时间。走下来觉得尚有余力,未到体力极限。队友、35岁的重庆小哥友斌最后走崩溃了,离塔钦还有3公里时坐在路边大哭不止。这哥们做钢材生意发了点小财,越来越觉得老婆不顺眼,将离婚协议书丢给老婆出来散心的。没有人搀扶他,也无人劝解,懂得他的眼泪另有深意。他硬是拖着两条硬撅撅的腿回到塔钦。在狮泉河与同车两位大姐分手时答应她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不急于离婚。
阿里大北线没有我想象的狂野与荒凉。无人区其实是有人的,有小小的村庄,也能见到牧人。过了措勤,在荒野中还遇到两个互不理睬的骑行客。我们停车与其中一位交谈,友斌问:“你为什么要骑无人区?”那晒得像黑夜一样的老兄答道:“为什么?就想跟自己过不去。”我问:“你们各自骑行,结个伴不也安全些吗?”老兄答:“我们在仁多相遇,我想跟他结伴来着,那老弟和谁都不说话。”又是一个热爱孤独的人,我想。
我和友斌两人单车独驾大北线,途中没有遭遇爆胎、陷车等需要救援的状况。没有故事。难度系数不大。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川藏线已不是原来的川藏线。拉萨已不是原来的拉萨。无人区也不是原来的无人区。西藏的云不好看,是铁青色的,像昨夜被丈夫家暴的老婆脸,青一块灰一块,无论哪张照片都看不到丝绸一样白、绵羊一样温柔的云。心情灰灰的。以迫不及待之势重新往川西奔去,心里明明白白——川西,无可替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温煦,总是流露着独有的情调、蕴含着旷远而又细腻的情怀的川西。世界上只有一个川西。永远的川西。
这时已是8月27日,我离家已整整4个月了。
飞来寺的天气也够呛。阴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将爆发倾盆大雨。我拣了一家楼顶有天台的旅馆住下——住在5楼多人间,上7级楼梯就能跨入天台——等待云开雾散,日照金山。
飞来寺确有一个飞来寺。这是一间小小的庙宇,只有一个大殿、几间侧屋。据说700多年以前,当地喇嘛筹建一座寺庙,地址选好、材料备齐就要动工时,梁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喇嘛派人查询,见梁柱已在现在这个位置(离原址2公里)有模有样地立在地上,认为是神意,遂就势在此建寺,取名“飞来寺”。1983年,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曾来此叩拜卡瓦格博神山,使飞来寺名声大噪。
旺季的时候,飞来寺一床难求。主要是:这里不仅可以在天气晴朗时完美观赏梅里十三峰(号称梅里十三太子),还是去雨崩徒步的集结地——一般都从这里拼一辆“五菱宏光”开到西当村,再下车徒步。
不过现在是淡季,第一天晚上客栈就住了我一个,想找个人说话都不能。
在房间安顿下来,我烧了开水,冲泡了一壶速溶咖啡,走上天台。天台有一把破皮椅,一个烂茶几,我将脚搭在茶几上,舒舒服服靠坐在皮椅上,边喝咖啡边观赏峡谷风光。
从西藏回来,我有点疲倦,即使不为等待好天气,我也得稍作休整。特别想喝鸡汤——就是土鸡加一点点葱姜盐,用文火慢慢炖烂的那种鸡汤。但是飞来寺没有这种鸡汤,只有牦牛汤锅,我的愿望难以达成。
旅行了4个月,景看了不少,照片也拍了不少,然我终没有大彻大悟。期待中的醍醐灌顶没有发生。我依然走在深深的、黑暗的隧道中不见天日。究竟旅行有什么意义,一时难以明了。有时候,一度对能否将人生走得通透失去信心——很多人,其实到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没能将“何为人生”弄个明白。我会不会重蹈他们的旧路呢?
然而我并不急躁——这不是急躁就能解决的事儿。既然我打定主意绝不半途而废,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旅行进行到底。明白别无选择,心也就定了。虽然不很快乐,可也没有什么悲伤。
无人打扰。我独自享受簇拥而过的成团的湿雾,看自驾客在楼下马路对面的收费观景台来了又走,看梅里雪山的峡谷风起云涌,度过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住进来一个背包客。这是个40来岁白净的杭州男子,个子不到1米7,语调温柔,自我介绍叫灰行客。住进来之后就很惊奇地对我说:“大哥,你有没有发现走廊的墙上很多背包客的留言相当有深意吔。”我说我还真没在意,不就是年轻人肆无忌惮宣泄性苦闷吗。他说:“来看,来看。”我只好随他去看。墙上的涂鸦千奇百怪,细看之下,确也有几句写得有点意思:
有分享人生感悟的——
“我们过着苦逼、二逼、我是傻的生活,却始终怀揣牛逼的梦想。”
“你有你高高在上的规则,我有我自由奔放的灵魂。”
“旅行是最好的***。”
有感怀爱情的——
“因为误会,我们走到了尽头,卑微的挽留,你没有回头。我带着满心的疲惫,踏上了朝圣的旅程。慢慢走着,让时间抚平伤痕……”
“只为她在偶尔和别人提起我时,能有哪怕一丝不同。”
也有用粗糙的暴力语言宣泄情绪的——
“最爽是在318撸车,最撇是在车上爆菊。”
“求解脱,也求姐脱。”
……
这些留言,多出自骑行客之手。骑行318进藏虽然在2015年被某旅行网站评为当今“户外十大俗”之首,然318上的骑行客仍如过江之鲫。我路上有心统计了一下,从芒康到拉萨1200公里,大约有1500个骑行客同时在路上。川藏路两旁丢弃的红牛空罐已成灾害。
“看这些留言,似乎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幸福的,无不在焦虑和追寻之中。所谓幸福,其实是务实地降低了期许的标准而已。”灰行客说,“你怎么认为,大哥?”
我笑笑,未置可否。但我知道,我认识了一位可以一起谈论人生的人。
灰行客是个细腻而有条理的man,与人相处,非常在意旁人的感觉。晚上到走廊尽头的淋浴间洗澡,他借了我的拖鞋(他的落在了上一个旅馆里),还给我的时候用餐巾纸将水珠吸得干干的,整整齐齐摆在我的床边。我说没必要这样,一会自己就干了。他说“怕你在晾干之前下床,将热脚弄湿。”我那个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放着烟灰缸、充电器、砖茶、苹果、水果刀、老干妈瓶子,他的床头柜整洁清爽。他在咕哝着“你看你,多乱啊”的同时,顺手将我的东西归置了一下。
我说我有速溶咖啡,咱俩冲一杯咖啡上楼顶看云去。他说“我这儿有现磨咖啡,我磨一点你尝尝。”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电子磨,从茶叶筒一样的容器里倒出咖啡豆,插上电,“哗哗”磨起来。磨好,用一只小电热壶煮了,用滤网小心地滤掉咖啡渣,给我倒了一小杯。香气四溢。浅浅尝一口,苦得正正好,浓厚有序的醇香一点儿也没被添加剂打乱,是速溶咖啡不能比的。“豆是古巴的。”灰行客不无得意地说。
我赞叹:“灰行客你可真有范儿,旅行还带咖啡机。”
他笑笑:“没有范儿的旅行是一团死灰,没有范儿的人生是死灰一团。一位名人说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哪个名人说的?”
“莱温斯基。”
“莱温斯基?”
“对,就是与克林顿胡搞的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
“真的假的呀?”我不太相信。
灰行客扑哧一声笑了:“开玩笑的,哪能是真的,看你认真的样。”
这家伙。
我坐在楼顶天台,照例将脚搁在烂茶几上,身子仰靠皮椅,将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灰行客站在我对面,胳膊倚着护栏般的矮墙,双腿斜斜地立着。俩人手上都有一杯现磨咖啡。
山谷里的浓雾已然散去,但梅里雪山的山顶仍被厚重的雨云笼罩着。云絮如跑马般向一个方向流窜,每一秒钟都在变幻形状。没有阳光,天色蓝中带青。空气湿重,但氧分充足,饱含负离子。
灰行客至今没有结婚。他原是一枚小学教师,后来到大理的剑川县支教,就没有回去,辞了公职与朋友在洱海边开了个客栈。我说,“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没找到合适的?”他说:“因为太爱自由,任何约束都不想有。结婚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牵挂。”我说:“当你老了,生活难以自理的时候,谁来伺候?谁来陪伴?那会相当孤苦的。”灰行客笑笑,带一点无奈的表情说:“当然,我既已享受了现时的自由,必也做好了晚年孤苦的准备。一报还一报,我认。”
那天我们聊得很深。他说自己是个没有自信的人,既没有信心做一个好老师,也没有信心做一个好配偶。他说他父亲是个刻板严厉的小学校长,从小对他异常苛酷,动不动就骂他“洋盘”、“猪头三”、“蠢材”,饱以老拳,这造就了他胆小自卑、敏感细腻的性格特征。他热爱自由,其实是想离父亲远远的,最大的自由是想不见父亲就能不见。
我也敞开心扉谈到我的人生困惑……一个不知向何处去的“副教授”。“那么,你这次出来不仅是旅行,也是修行喽?”灰行客问。“是有这意思”。我答。我还讲了田村靖子的故事,坦陈至今不知道和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同居两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对我意味着什么。灰行客听完我的讲述,戏谑地问:“当真什么都没发生?哥,要说实话呦。”“当真,不骗你。”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灰行客想了想,说:“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直觉告诉我,你此行会修成正果的。你心无旁骛。”“另外,我还告诉你,那个日本妞喜欢你,她在不动声色地诱惑你,我比你细腻,我能感觉到。老兄你真的做一个good man,我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称赞你睿智。”最后他总结似地说。说得我愣怔了好一会儿。
隔天,灰行客去雨崩徒步了,我又在飞来寺等了一天,仍然没有等到日照金山。那天傍晚,晚霞一度从芒框腊卡峰(传说她是卡瓦格博的妻子)的峰顶泄露出来,将卡瓦格博的帽子涂成一片彤红,但不久谷底生烟,厚重的雾帘重又遮蔽了神山,卡瓦格博终未露出神秘的面容。
(40多天后,我和灰行客又一次同行,才发觉他是个温柔的同性恋男子,详情见第二十二章)
一睹卡瓦格博的真容,是在灰行客走后第五天,也就是我到达飞来寺的第八天。
灰行客离开后,房间住进来一个自驾客。这是一个30来岁,黑黑瘦瘦的河北小伙,笑容谦和。在丽江做生意,一个人开着“长城哈弗”来的。因为姓朱,又戴一副黑框眼镜,我叫他“眼镜小朱”。隔壁住进来两个女的,从北京来。35岁的小波是个长腿美女,是那种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的角色;34岁的诗雅白净富态,待人温善。俩人在门口探头,问我们拼不拼餐,就一起吃了晚饭。
转天四个人一起拼车去雨崩徒步(我暗自期望换个地方能遇上好天气,见到卡瓦格博“上师”)。从西当下车,用一个下午走到雨崩,然后以雨崩为据点,去了冰湖,去了神瀑。
雨崩委实是一个理想的徒步地,徒步线路一概在海拔3千多米的原始森林里穿行,既有挑战性,又无生命之虞(只要别“另辟蹊径”)。景色不是特别壮观,想拍大片也难,但冰湖也好、神瀑也好,无不充满神性,去拜谒它们暗含洗脱罪孽的意义,一如冈仁波齐转山。“眼镜小朱”是个酒仙,包里揣一只羊皮酒囊,边走边喝,吃饭时只看到他喝酒,很少见他动筷子。但爬山时健步如飞,我等望尘莫及。诗雅那几天正值“倒霉期”,痛经折磨着她,走走停停,小波只好陪着她。我也得陪着,因为我的一支登山杖在她手里。小波是个少见的怕猫的人,一如有些人恐高、晕血,她一见到猫即汗毛倒竖,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徒步结束,“眼镜小朱”带两位女士先回飞来寺,她们跟他的车到丽江。我在雨崩多住了一天,然后与其他徒步者结伴从尼农峡谷走到尼农,租车返回飞来寺。
徒步的累只有徒步的人心知肚明。俗语叫“累成狗”。其实狗有什么累的,不知为何拿狗作比。回到住处,取出寄存的行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和一起回来的驴友去吃了一顿牦牛肉汤锅,回旅馆就想钻被窝睡觉。睡之前我下意识地走上天台看了一眼——天啦噜,头顶映出漫天星光,十三太子完美呈现,天晴了。我迅速穿上厚衣服,提着相机和三脚架去楼顶拍摄梅里星空。
摄影人一般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级是发烧友,疯狂地爱上摄影,到处“创作”,能将夕阳拍成红色便大感成功。第二层级是摄影师,技术熟练了,也积累了一定经验,PS玩得得心应手,偶尔出大片,影赛获个奖,杂志用一用。第三阶段是摄影家,风格、题材固定,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情,比如有的专拍火车上的中国人,有的将镜头对准极限运动。摄影家是不扎堆的,是孤独的个体户。扎堆的人永远也成不了摄影家。我这么看。
上述一家之言是我深夜扛着三脚架走在公路上为星空下的梅里诸峰选择合适拍摄点而引发的意识流。
因楼顶有光害,我穿戴整齐,下楼往右拐,沿公路去找合适的拍摄机位。此时是午夜11点半,路上漆黑一团,车也没有人也没有。倘若真的有车过来,灯光照见荒郊野外一个人独行在路边,没准会把司机吓晕过去。
走了1公里……这地儿还在光污染的范围。走了2公里……天空还有一点点泛红。走了3公里,路边出现一个废弃的泵站,泵站有一个院子,拉着围墙。墙内到处是垃圾。此处正对着一列雪山,出了光害区,是拍摄梅里星空的绝佳位置。我踏过豁口走了进去。
进去就感到右角上有声音和异动,不禁浑身一激灵。头灯照过去……是一只流浪狗。见我进去,不情愿地跑了。支起三脚架,扣上相机,发觉围墙有点高,广角镜头避不开围墙的柱头。找来三块水泥砖,垫在脚架的三条腿下。这下可以了。
试拍几张,找到正确的曝光参数。用快门线设定每15秒自动拍摄一次,我在旁边吸了一支烟。
梅里主峰卡瓦格博不动声色地屹立在墨蓝色的天穹之下,十二个卫峰拱卫他的左右。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云南省最高峰,这是目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未登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曾试图攀登卡瓦格博,结果遭遇雪崩,17人遇难。卡瓦格博是藏族人心中的神山,登山队曾遇到当地村民强力阻拦,上万人聚集在飞来寺念经,祈祷他们不要登上去。藏族人的说法是:那年卡瓦格博去印度参加一年一度的神山大会,旅途中发现肩膀上有10多个芝麻大小的灰尘,轻轻一抖,将他们抖落下来……。鉴于卡瓦格博在藏族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2000年迪庆州立法永久禁止人们再登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雄壮而威严地立于梅里诸峰的中间,山肩处有絮状的云带在移动。我必须等待它移出画面。等待时我就抽烟。万籁俱寂,心跳大如鼓声。我独自面对神山,不知伟岸的他能否感受我的存在。他怎么看我?想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他会用他的磁场笼罩着我,屏蔽一切牛鬼蛇神。因此之故他今晚也是我的神,我的守护神。
云带移走了,我用1635镜头拍了几张,又换815鱼眼和2470中焦拍摄,以便后期选择最佳视角的照片。在黑暗中不知不觉站了2个小时。垃圾堆中响起轻微的“咔啪”声,令人毛骨悚然。一只老鼠奔跑时撞到一只红牛空罐,顿时让我凛然一颤,“啪”地将头灯照过去,才发觉是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吓死个人。独自一人夜拍的种种心情我都经历了一遍。这活计可不好玩儿,但足以令人骄傲——倘若真的拍到了理想的片子的话。
早起天气依然晴朗。在我等待了8天之后,幸福地看到了(也拍到了)日照金山。那个求见上师的弟子,在经历了各种情绪之后,受到上师的接见。上师没有面授机宜,只对他说:“你这几天已经完成了修行的功课,可以回去了。”

星空下的梅里 神性的卡瓦格博露出难得一见的真容

西当到雨崩的路上

交谈

日照金山这是梅里十三峰中的神女峰

太阳出来 梅里诸峰如披挂上黄色的哈达

梅里雪山的日出

天台 寂寞如我

飞来寺 望断云山

雨崩徒步去冰湖

阿里大北线我和队友友斌

阿里大北线 一措再措

旅行出发前与旅行四个月之后

宗则的牛屋
第十八章 生命力放量爆发的一天 离开飞来寺以后,我在奔子栏停留了一晚,凌晨1点独自离开旅馆骑摩托车上山,在10公里外的半山观景台拍摄“星空下的金沙江大拐弯”。夜拍的种种惊悚、孤独、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重又经历了一遍。随后骑到乡城的然乌,泡了野温泉。再过一天,骑到乡城城关,在饭馆用了午饭,修车铺换了摩托车轴承,于下午4点颠簸到达巴姆山牛场。  说这地儿是世界尽头也有人信。看起来像是大山夹峙的一片谷地,但没有一处是平整的。触目皆是黢黑的乱石,宛如女娲补天时随意丢弃的废料。石头缝中长满了肥嫩的青草,葳蕤得像狂野女人三角内裤边上露出的阴毛——这儿夏季成为牧场,全赖有这些疯长的“阴毛”。若是冬天,这里一星半点人气都没有,比南极踏板——阿根廷的乌斯怀亚还要荒凉。现在是夏天,乱石中有牛群东游西荡,仔细辨认能看出趴在草丛里的四五只窝棚,如大只的牛屎一般。每只窝棚相距一二百米。其中一个窝棚属于牧人宗则。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的是拍摄香巴拉七湖。香巴拉七湖应该是乡城县最有价值的景点了,她是呈串珠状的一连七个小湖泊,宛若供奉佛祖的“七净水”,美丽,圣洁。完整地一睹香巴拉七湖的风采,必须徒步上到巴姆山鹰嘴岩,牛场是徒步的起点。宗则说:“去鹰嘴岩来回6个小时,今天不能了,太阳都偏西了。你在这歇一晚,明天再去好了。” 50岁的宗则瘦高瘦高的,双颊深陷,表情木讷。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但脚上却穿着一双样式绝不落伍的登山鞋。这使他一下子从原始、蒙昧中抽离出来,建立了与现代生活的某种联系。我将行李从老摩上卸下来拿进窝棚。窝棚里黑乎乎的,但炉子里有闪烁的火光,棚里温暖,带着柴火的烟气与酥油混合的气味,浓洌得很。炉子一头挂着瓢、勺、腌肉。以炉子为界,右边是宗则的床,床头一台小电视,以太阳能作电池板,在播放藏语节目。左边宗则为我铺上卡垫,我在卡垫上再铺一层防潮垫,放上睡袋,即成了我的“卧榻”。我带了火锅底料和挂面,晚上让宗则煮了我俩吃。饭后喝了一碗宗则煮的鲜牛奶。窝棚里老鼠成灾,上半夜根本睡不成。那老鼠可能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像农村赶庙会的孩子一样兴奋地窜来窜去,一会儿从我肚子上连滚带爬地翻过去,一会又以我的膝盖为跳板练习三级跳,又一会儿两只老鼠打架,在我下身的敏感部位一阵乱踢。更为过份的是一只硕大的鼠爷爷爬上了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它蹬着我的鼻子一跃而过的小腿苍劲而又兼具哲学性的力道。“这里老鼠好多。”我朝炉子另一边的宗则嘟囔。“嗯,这里没有蛇,就老鼠多。”宗则瓮声瓮气地说,“你把头埋在被子里就好。”我将睡袋的帽兜拉紧,只露出勉强保持呼吸的鼻子和嘴巴,侧过身去,最后终于睡着了。早晨发现昨天剩的半袋挂面和没吃完的火锅底料夜里被老鼠偷吃一空。这里的老鼠颇能吃辣。 上午8点,我独自去攀鹰嘴岩。将背包、摄影包留在窝棚里,只带了腰包、水壶和两只登山杖。腰包里有黑卡相机。雨衣穿在了身上。出发时正下小雨。这样的天气,看到七湖的希望渺茫。但既然来了,就要试一试,或许出现奇迹呢。半途而废让人事后悔恨。即使爬到指定位置因天气原因看不到七湖,也就无话可说了。在百度词条搜索“香巴拉七湖”,有文字介绍但是没有完整图片,如我足够幸运,或许能给百度词条补一个空白。来之前就知道,这是个尚未开发的野景点。一听说是“野的”,我浑身的细胞都兴奋得乱颤。“不走寻常路”,与其说是我的虚荣,毋宁说是我的宿命。宗则站在窝棚门口给我指路:“你从这往前走到谷底,顺着大山往上爬,爬到顶再往左走,一直走,走到那个像鹰嘴一样尖尖的岩石——你看到那块石头了吧?就是凸出来的那块白石头——就能看到七湖了。6个小时以后,如你还不回来,我就进山去寻你。你千万注意安全。”“就是顺着马腿爬到马屁股,再沿着马脊梁走到马头是吗?”我问。“是”。宗则简短回答。于是我独自向荒无一人的大山走去。 现在中国游客的探险精神确乎不同以往了,没有不敢去的地方……部族冲突的卢旺达敢去,战乱不尽的叙利亚也敢去,“亡命行者”大有人在。但不知为何香巴拉七湖没有人来(或许来的人极少,我没能碰见)。我一个人走在荒凉地区林木森森、湿气浓重的大山中,不禁感到异常孤单。小众归小众,总得有三个人才是,为毛一个人都没得呢?将要上到马屁股的时候,山体有一处塌方,我不得不提前左拐,在尚未登到马背处即转向马头走去。不久就丢失了人的足迹,变成了在人迹罕至的灌木丛中穿行。薄薄的一次性塑料雨衣被灌木和树枝扯着,下摆烂得丝丝缕缕,肩头、袖子也破了两个洞。雨水从破处慢慢滲进来。倘使有眼力好的人从谷底往上看,能看到一只人形胖盘羊在岩缝和树林中跃动,一忽儿使劲爬上一块岩石,一忽儿又驻足喘气,拿不定主意下边的路该怎么走。虚幻感再一次侵入脑际——走在像是“世界尽头”的这里的我真的是我吗?我一个人跑这儿干什么来了?那在开放的恒温泳池挥臂畅游的日子恍若隔世,我是如何从“安享模式”“喀哒”切换到“自虐模式”的呢?我得重新捋清思路,再次确认“我就是我”。哦——我,来川西,旅行。专拣,虐心的线路,走。寻觅,吃苦,追求顿悟。——因此之故才会阴差阳错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如盘羊般在崖壁爬行。恒温泳池也好,“安享模式”也好,早就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一心找虐,一直要虐到“哦,这下我对人生明明白白了”为止。抖落非现实性的虚幻感,重新面对严酷的现实,继续攀爬。往马头去的路有几次遇到山体滑坡——就是要从业已滑坡的山体上小心翼翼爬过去,生怕万一动作大一点山体“呼啦”一声再次垮塌下去,将我毫不容情地掩埋在石堆里(如此这般即使宗则来找我恐怕也难见人毛,从此我被列入“失踪者”名单)。还遇到天外来石——整面山坡都是巨大的(有大象那么大)不规则花岗岩石,像被外星人搬运到这里,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学着猿猴攀上爬下,尽显自身的渺小(与巨石相比)。然我一味向前奔去,既不恐惧也不犹豫。中间也曾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歇口气,吸袋烟。早晨吃了6只“瑞士卷”,喝了一碗酥油茶,这会儿已经饿了。嚼了一把牛肉干,咕嘟咕嘟喝了水壶里的热咖啡。雾气蒸腾,森林神秘莫测。电影里出现这样的镜头预示着女巫即将登场。然此时并无女巫。雨时下时停,雾时浓时淡,雾淡时看到了七湖中的两个湖。第一个叫瑞湖,第二个叫端湖。瑞湖呈不规则的长条形,端湖像排球一样圆,皆如宝石般镶嵌在巴姆山的裙边上。只是没有阳光,画面略显暗淡。如此天气,恐怕爬上鹰嘴岩也是白搭吧,不如就此回去算了。当时闪过这么个念头。但心理无论如何过不了关。还是要继续爬。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游过去。用4个小时气喘吁吁爬到鹰嘴岩,果然雾气弥漫,香巴拉七湖连一湖都不显现。坐等了20分钟,天气不见好转。不敢恋战,怕宗则真以为我出事儿了,遂起身回返。回程用时1小时40分钟,到达窝棚是下午2点整。说遗憾确乎有一点遗憾,香巴拉七湖我没能完整地拍到,百度词条上至今仍空着那张照片。然旅行不可能事事暇满,不完满的旅行如不完满的人生一样司空见惯,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这世界我们费尽千般努力也难有结局的事情多着呢。因为没吃午饭,宗则给我烤了藏包子。一边烤包子一边做酥油。我问他酥油怎么卖,他说50元1斤。我说你给我称1斤酥油、1斤糌粑粉,我带走。“你去哪?”他问。我说去稻城。他说:“你去稻城不要回乡城走大路,从这向前有一条小路,近很多,摩托车能走,我前几天去稻城卖酥油还走过。”我就按照他说的走小路。临走留给他100块钱。 宗则说的这条“小路”让我吃尽了苦头。刚开始路还是平的,虽然是土石混合的路,摩托车能走,不久就变成乱石堆砌的荒径了。也不是没有人走,全程遇到两次藏人骑摩托车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车后还载着婆娘。他们如履平地,我却举步维艰,生怕尖厉的石片扎破轮胎将我滞留在“世界尽头”。 如此赖路,走着走着居然断头了。再往前就是荒芜的山坡了,有石头有草。虽然山坡上有车辙痕迹,但可以百分百地断言:这不是公路。连简易公路都不是。地图上没有这条路。我停车,用脚支着摩托,像个傻二似的不知所措——难不成我走错路了?可分明来时一条岔路也没有呀。如果硬往前闯,怕是会走到泥窝里去。回头?打死我也不愿意再走一遍那赖路了。四顾之间,瞅见了左下方山坡底下亮闪闪的通往稻城的柏油路——离我驻足的地方不远了,如能从山坡抄近路走下去,光明就在眼前了。我决定冒它一个险。山坡陡峭,至少倾斜55度。这是一个危险的坡度,若让摩托车撒丫子飞奔,下到坡底估计会摔成碎片。必须死守一档踩住刹车一点一点往下溜。相当费劲。因为坡度太陡,有时刹车也止不住摩托下滑的趋势,只好弃车。车子咣当一声摔在坡上,滑了几步被石头止住。用力过猛,左手腕旧伤复发,疼得使不上劲。因行李太重,摔车后再将摩托车扶起来相当困难。到这个时候懊恼得就想抽自己嘴巴子——真笨,又把自己逼到如此窘迫之境地,你咋弄的来?就这样一边诅咒一边懊恼一边一米一米往下滑。虽然9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冷,内衣还是汗透了。山坡有条牧羊的小径,只有脚面宽,车轮就沿小径往下滚动。好歹胜似在乱石堆里跳跃。2公里用了1个小时,摔了3次车。谢天谢地,终于挪到了山脚。 且慢。到了山脚并不是就能轻松上到油路了,还要过一片棕黄色的草地。草地即将轻松越过,在最后50米被一条流水带阻遏。起初我没太重视,以为拣草墩子多的地方骑过去,一加马力就能冲到油路上,哪里想到这是沼泽,一下子就把轮子吸进去了。越是加大油门想冲出去,轮子吸得越深,车轮陷到轴承处,再也动弹不得。自己也糊了一身的泥。下车离开几步查看。摩托车大有被沼泽吞没之势。靠其自身动力完全无法脱离泥沼。唯一的办法是卸行李,卸下行李之后找石块垫在轮前,用人力混合马达动力将车拖出泥坑。此时人已经累得像烧尽了最后一滴油的汽车,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龇牙咧嘴地使劲。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真实的——这里的我是我吗?我一个人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呢?于是重又捋清思路将自己从头确认一遍。疲劳归疲劳,沮丧归沮丧,活还得干。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大爷自己……先将大背包解下来扛到油路上。将摄影包也解下来拎到油路上。将弹力绳和三脚架也放路上。将后轮垫上石头。将前轮也垫上石头。摩托车打火,一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推,一边轰大油门加力挣扎。车子发出几近力竭的狮吼,终于一点一点摆脱沼泽,上了油路。坐那吸了两支烟。实在太疲乏了。爬山6小时,骑赖路,下陡坡,过沼泽,储存的力气全部使完了,肝脏里的糖原消耗一空。且慢。更为悲催的还在后头——烟未抽完,天下雨了,噼里啪啦。雨点刹那间将柏油路打黑。快速绑行李,上车走人。未穿雨衣。还以为是小雨或阵雨呢,谁知雨下个没完没了。冲锋衣很快潮透了,索性就这么淋吧,雨衣也免了。看路牌,此处离稻城20公里,想来很快就到了,到了换掉衣服,喝口热汤,万事大吉。谁知这路总也到不了头。雨是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豪雨。这条路是稻城至亚丁的必经之路,车如过江之鲫,悉数是高底盘的越野车,经过我身边并不减速,哗地溅起脏水泼我一身。弯道多,雨中视线模糊,我紧靠着路边龟速行驶。冷雨已将衣服、鞋子全额淋透。冲锋衣虽然有网状内衬,然只可延缓洇湿内衣的时间,不具隔绝水汽的功能。彻头彻尾地冷,下巴颏打颤。只有心口还保存着一点点热气。怎么还不到呢?这20公里也忒长了吧。后来才知道,这段路整整70公里,哪里是20公里啊。我在大雨中骑了70公里,严重失温,在怦然倒地死去之前,终于骑到了稻城。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这是一个叫杨熹文的家伙的名言)。这一章只记录感受,不记录风景。之所以要如此费墨写出坑哧唠歪吃苦的经历,是因相信这一段对我弄明白人生至为重要。没有谁能轻轻松松悟道,正如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于子梅垭口五天四夜扎营之后终于弄明白“哦,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时,其实早已在艰难的自虐途中做好了铺垫。将那黑暗的隧道走通透的人,每一次跌倒、磕碰、迷惘都是经历中的必须。没有虐心的探索就没有通透的快乐。正如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

牛场 窝棚

巴姆七湖只看到两湖,瑞湖和端湖

车子陷进了沼泽里

在牛屋里搭了铺盖

烧火煮挂面
第十九章 你看你看格聂的眼
我在稻城旅馆里无所事事滞留了5天,为等一份快递。其间,遇见了一件难以言说的事——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深夜在餐厅接吻被我撞见了,非常难为情。像自个儿跟一个男人接吻被人撞见了一样难为情。
到稻城后发觉价值2000多元的三脚架不知何时掉在了路上。回去找是不现实的,况且找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只好认倒霉。秋天已到,正是拍摄银河星空的大好季节,三脚架必不可少。稻城没有专业三脚架卖,迫不得已,在网上重买一只,寄往落脚的客栈。
今秋川西多雨,稻城始终笼罩着阴沉的天幕之下,霏霏细雨无尽洒落。那情景,好似老天爷想起了悲情一幕,“让俺哭一会吧,哭哭就好受了”。可是哭起来没完没了。衣服洗了、鞋子刷了晾在楼顶,一直到离开都没干透。
无聊透顶。不想去亚丁,晓得雨天去什么都看不到。大部分时间靠在床上用手机看电影。客栈只住了我一个,上下楼时,木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声音干干的缺乏温度,听起来像恐怖片里杀手追逐小女孩冰冷如铁的脚步声。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一般下午2点才起床,在吧台耳厮鬓摩坐到6点,然后就躲在哪个房间再也不见。除了使用厨房要付10块钱,其它的“请您自便”……到天台拿大顶也好,在浴室洗澡洗三个小时也好,在卧房吸烟也好,干什么都没人管。
自由得让人心慌。
稻城这地方,给我的印象是“全城都是旅馆。”10月是它的旺季。旺季家家客满,普通标间涨到400元以上;淡季每家能住1、2个人就算不错。现在是9月,学生开学,秋景未熟,游客稀少。
反正我对寂寞已经适应了,不理我也无所谓。寂寞似乎已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与我共生共死。我吸纳了她,容忍了她,熟悉了她,依赖了她。
每天早上,先去厨房烧开水,rua糌粑,冲泡一壶咖啡,吃了喝了。宗泽的酥油虽然贵一点,但绝对不掺杂质,浓香扑鼻,大口大口享用蘸了砂糖的糌粑委实是一种享受。早餐后看电影(这期间看的是美剧《兄弟连》,二战片,已是第三遍看),然后去天台坐秋千,吸烟,喝茶。青色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沉重,即便无雨也难见到天日。楼下晾晒的床单无人去收,任雨打风吹,干了又湿。
其实我相信宿命。我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存在。要不然很多事无法解释。比如人为什么禀赋各异,长相千差万别。为什么有的人生出来又聪明又漂亮,家世又显赫身材又潇洒晚年又长寿,有的人又笨又丑又肥又矬又有一个凄惨的家庭和病歪歪的身体。肯定有某种力量在中间行褒奖和惩罚之能事。再比如,我为什么心血来潮一个人弄了那么多菜,好像在等谁似的,结果真的等来两个陌生朋友。
小雨初停,去菜场买了新鲜肉菜,回到厨房做了四菜一汤,从门口小店“顺”了一瓶2两5的“歪嘴郎”酒。自斟自饮。酒刚刚喝一口,两个穿墨绿色雨衣的背包客带着浓重的湿气撞入厨房,人手两根登山杖。扒下雨衣帽子一看,是两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一男一女。
男的个头较矮,不到1米7,女的目测有1米75以上,身姿挺拔。男的四下瞅瞅,眼光落在我身上。“大哥好有兴致,一个人喝酒?”略显诧异的口气。“嗯呐。”我说。我揣摩,这是两个徒步的,而且徒步时间不短了。肤色已然接近非洲土著,只有牙齿和眼仁是白的。还有,两手不离登山杖——自驾、骑行的不会带那玩意儿。
“真的一个人吗?”他似乎不太相信。
“真是一个人。来陪我喝两杯?”我发出邀请。
“不碍事?”他将登山杖倚在墙角,搓着两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跃跃欲试。
“碍啥事呀。来,都来,算你俩有口福,今儿我莫名其妙烧了好多菜。”
“就在等我们?”男子龇着白牙笑。
“就在等你们,没错。”我微笑颔首。
两人回房间放背包。这期间,男子从小卖部拎了一袋五香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带回餐桌。“要喝就喝好,喝不到位等于不喝。”他豪气地说。
这两人不是情侣,是在徒步路上认识的(果然是徒步的),终点都是拉萨。就徒步来说,女的是远比男的厉害的角色。女的叫欣欣,27岁,2月份从安徽铜陵出发,一路向西,每天以45公里的速度行进,在某网站直播徒步进藏过程,拥有8万6千名粉丝。男的叫黄则,24岁,4月份从广州出发徒步,与欣欣相遇在新都桥。此后两人结伴行走。算起来,欣欣已经走了7个月(边走边玩)。黄则很佩服欣欣,“我费尽全力才能跟上她,快被她拖垮了。”在徒步这一领域,欣欣这样的牛人,我这辈子都赶不上,无论如何努力。私下里我这样想。
黄则是个热情爽利之人,好酒,城府不深,喜欢讲话。他反客为主,频频与我碰杯。相比之下,欣欣显得沉默、冷峻,她的眼神沉静而锐利,身材颀长,头颅小巧,一头短发飒飒着响。好像一切看在眼里,一切又不在话下,自有一种骨子里的洒脱。
黄则喝了一大口二锅头,语速很快地说:“大哥,您不知道,我们两个,可各有各的故事呢。”吃一口菜,“就说我吧,我是……家族给了我一个店让我管,结果我给搞砸了,亏了几百万,出来反省的。这位——我叫她欣欣姐,本来是排球运动员,省体工队的,手腕出毛病了,运动生涯结束。我们都是在特殊时期,出来思考人生的。”
我笑问:“你们都是想在旅行途中厘清未来方向的吧。那么,厘清了吗?”
“我还没有。欣欣姐大致想明白了,可能会从事与徒步有关的工作。”黄则说。
欣欣轻轻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当晚酒也喝干,菜也吃光,电饭煲里煮的1斤2两米饭一粒没剩。
期间店主姑娘来看了一眼,问:“你们认识?”我说:“刚认识的。”她奇怪,“你烧那么多菜,我以为在等朋友。”我说:“来的都是朋友……坐下喝杯酒如何?”她摇摇头。我敬了她一支烟(我见到她和义工两人都抽烟)。店主26、7岁,小巧玲珑,长发披肩,有一点斗鸡眼。
过一会儿义工姑娘进来做饭。这是个腰杆挺直的姑娘,比店主稍高一点,头发是比男孩还短的板刷,两耳钉了两颗亮闪闪的耳钉。皮肤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穿肥大的收脚运动裤,中性polo衫。脚下一双夹脚拖,脚丫的颜色是“荸荠白”。整个人透着古怪却又刀切般明快的性感。这姑娘不理人,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给人我行我素之感。大伙儿也没理她。
我总觉得我和欣欣、黄则的故事还没有完,要不我为什么烧了那么多菜等他们?但散了就散了,后来再无交集。也许未来的岁月里会再次相遇?冥冥中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深夜口渴,我去厨房倒水。进门撞见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在餐桌旁接吻……虽然不是那种热烈的、情欲冲动的、手插在对方衣服里的吻,可也是口对口、舌对舌的湿吻,搂在一处。有点忘情,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见我进去,两人放开各自落座,点烟,抽烟,吐烟。桌上有一盘吃了一半的蔬菜沙拉。我心说:“呀,撞上了不该撞见之事。”佯装没看见,从净水机上接了水。
“大哥还没睡?”店主姑娘在我背后开腔。
“嗯,睡了,喝了酒,口渴。”我转过身答。
“大哥来支烟?”她递来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我接了,点上火。
看她不说话,我先说。“你们不知道,”我斟酌着句子,“我一贯有梦游的毛病,有时候夜里游到哪儿第二天毫无记忆。假如你们看到我深夜到处走,千万不要奇怪,也莫害怕。”我把“也莫害怕”咬得重一点。我不认为同性恋有什么罪恶——虽然不自然,可也算不上罪恶。得让人家宽心。
店主姑娘看了我一会,点点头。义工也点点头。我出去了。
人类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行为、癖好何其多也。媒体也好,正统的社会生活也好,表现的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这些好比是大河奔流,正常人都能看到。然而在看不见的“地下”,在阴暗、潮湿、新鲜空气进不来的深处,还有暗流涌动。
“地下”藏着有“病”的人:无法确认性别的“二刈子”,深度抑郁症患者,露阴癖,妄想狂,赌鬼,瘾君子……。也许在白天他们表现正常,即便走得很近你也未必觉察到异样。然每自黑夜来临,他们的灵魂才独自承受严刑拷打般的煎熬。这里流淌着另一种人生——许多扭曲的灵魂无谓地挣扎,痛苦的嚎叫鬼听了都想捂住耳朵。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总想“不要见到最好”的世界,但偶尔会无意中窥视到其中一角。从恻隐之心出发,我对他们几乎具有感同身受般的同情与怜悯。
同性恋者是他们的一员。在中国,同性恋者是痛苦的,因为传统不容,不敢承认,找伴侣有更多的困难。我所见到的这两个人——一个来自四川绵阳,一个来自湖北黄陂,天涯孤旅,寂寞难捱,与其说是相互爱慕,莫如说是相濡以沫。这是没有归宿的爱,非常可怜,没有必要再用不屑的眼神伤害她们。我总认为,恻隐与宽容是人类进化中产生的智性美德。
话虽如此,我多少有一点忿忿不平——两个人只顾自己腻歪,将唯一的客人冷落在一边,开哪门子客栈呢,真是的。
拿到快递后,我一分钟也没耽搁,收拾行李离开稻城,经过一地乱石、宛如火星表面一般的海子山,抵达理塘。
我去理塘拜谒格聂神山。
川西这地方,每一片区域都有自己的神山。丹巴有墨尔多神山,康定有雅拉神山,稻城有三怙主神山,理塘有格聂神山。
海拔6204米的格聂神山位于理塘城西70公里处,神秘、壮美,因路况极差而难以接近,是藏传佛教24座神山中的第13座。从空中俯瞰,格聂诸峰如雪白的八瓣莲花盛开在雪域高原。其主峰格聂峰曾经发生山难:2006年11月,美国登山家、52岁的查尔斯(男)和39岁的克里斯汀(女)在攀登格聂峰途中遭遇雪崩,于海拔5300米处遇难。这使格聂神山涂抹上一层宿命、悲情的色彩。
格聂目前尚未开发,只有热爱自虐的驴友来此绕山徒步。换言之,这是个没有景区也不要门票的野景点。
我经过理塘县城,在一个小商店补充了两袋方便面、两盒自热米饭、两包香烟,冒雨翻越铁匠山垭口,抵达喇嘛垭。随后离开大路右拐,下到然日卡村。过了然日卡村的白塔,经一条到处裂口的土路抵达“格聂之眼”,在“格聂之眼”旁边扎营。
说“扎营”恐怕不太确切。因为这里有村民临时搭设的帐篷接待点,我住的是人家的帐篷,每晚25元,所以应该叫“下榻”才对。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坝子,委实美不胜收。虽然天气不太晴朗,格聂主峰隐于云雾之中,然而格聂八峰之一的喀麦隆峰将其峭拔的身姿展露无遗。草原如绒毯般延展开去,为山势铺上恰如其分的前景。“格聂之眼”秋水盈盈,不动声色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要我说,格聂神山应该是个女神。因为“格聂之眼”是个温柔妩媚的毛呼眼。它是一个几乎成正圆型的小海子,边沿长着疏朗的水生植物,如长长的睫毛——植物在风的作用下齐齐地倒向某一侧,如睫毛害羞地闭合。用无人机从高空拍照,像极了一只圆圆的眼睛。据说格聂是一位奔走的居士化身而成,从“格聂之眼”推测,这应该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居士吧。
帐篷主人丁巴和热顿主动帮我将行李搬进帐篷。帐篷里有4张行军床,一张圆桌,两把塑料椅子。帐篷上印着大大的“救灾”字样,估计是有一年雪灾政府下发的。
这里的藏族是康巴藏族。康巴男人个个帅气侧漏。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眼神犀利……也许不满现状,也许面临重重困难,但全无哀怨、犹疑、猥琐等无聊的东西。加之鼻梁高挺,头发鬈曲(多数留一头飘飘长发),两颊微陷,无论相貌漂不漂亮都充满阳刚之气。令人禁不住生出“我咋就不能那样儿”的喟叹。一位欧洲情色女作家曾经在川西旅行,写出了《艳遇康巴汉子》一书,称赞康巴汉子帅气又深情,床上功夫一流。这使康巴汉子族群在外国女人中声名鹊起,不少人(尤其是日本女人)借旅行之名来此借种。当然此等消息只是传说,无从考证。
安顿好之后,我带了一只塑料凳,往草原深处走了500米,架上相机、三脚架,坐在凳子上边喝茶吸烟边等待云开雾散、夕阳照亮雪山。
丁巴和热顿在搭建厨房,并不管我。天地间唯我独尊。风儿也轻,草原上吃草的马儿也安闲。空气沁凉干爽,全无黏湿、爊热、窒闷。川西的秋天让人爽得要死,香烟有香烟的醇香,茶水有茶水的清雅,真好。相比钢筋水泥森林,这里是天堂所在。
我就爱这样儿的时光——等待,独自等待,等待一份有价值的东西出现。因此之故,等待本身也具有了某种难以褫夺的价值。等待也许孤独,也许寂寞,但绝不空虚。它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具有可咀嚼性,可享受性,可回味性,尽显时光质感。这一辈子我都在等待,仿佛等待是我的宿命(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宿命?)。等待上学,等待工作,等待孩子出生,等待空出位子升职,等待作品出版……我最终要等的东西究竟会不会出现,老实说我不知道。但等待无疑丰富着我的人生。
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有一个叫灰田的家伙曾经告诉多崎作:“我可不喜欢被拴在一个地方。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这可不是灰田一个人喜欢的生活,喜欢它的大有人在,多如恒河沙数。我碰巧也是其中的一个。此时此地,就是我喜欢的时间、喜欢的地方,我在等待中胡思乱想,享受自由思想的幸福。时间的沙漏仿佛开大了口子似的一忽儿半天就过去了。天色“咔哒”一声暗下来。云厚,晚霞也好日落也好,一概没有。
凌晨2点和6点我两次起床观察天气,均有浓云遮空。没能拍成格聂星空和日照金山。
早上,天仍未晴。小雨时下时停。昨日差不多雨下了29次,停了28次,出了6次太阳,下了1次冰雹。海拔太高,人其实就住在雨云之中。
早饭后我决定去冷古寺走走。常听驴友说“我徒步去了冷古寺,看到了神秘的格聂主峰”云云,是以骄傲的口吻说的,所以“去看冷古寺”被列入“我在川西必做的××件大事”之一。
冷古寺有三件镇寺之宝:格聂之心、反旋海螺、母鹿角。均为创寺时传下来的珍稀宝贝,我要去一睹尊容。
骑上摩托车,向与然日卡村相反的方向走,下坡,不久遇上一个小村庄(乃干多村)。见了乃干多村右行,上到一条水泥路,骑4公里,右边一条岔路。岔进去5公里,即可看到雪山脚下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这就是新冷古寺(老冷古寺在山里,现在没人了)。
我总觉得,冷古寺和巴塘县措普沟措普寺合起来就是希德尼·谢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里描述的香格里拉。同为雪山(神山)之下的气派宏伟的寺院,同样与世隔绝,穿袈裟的僧人默默无言进进出出,活佛神秘难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切俱与《消失的地平线》高度契合。莫不是,我穿越时空来到了另一个地界?
现实感的唤回,是一个和尚拿出酥油灯让我点灯的时候。此处介绍一下:冷古寺的三件镇寺之宝是分存在两个大殿里的——反旋海螺和母鹿角在大宝法王殿,由一个胖乎乎的和尚保管;格聂之心在宗喀巴大师殿,由一个大个子、脸上有烫伤疤痕的和尚保管。均锁在木箱里。我先去看反旋海螺和母鹿角,胖和尚引我到侧殿一个幽暗的小屋里,捧出酥油灯说:“请点。”我知道不能白点,遂掏出20块钱作了供奉。和尚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木箱,打开,小心捧出两件宝贝。宝贝用绒布包着,他摊开绒布让我拍照。我说:“这里光线太暗,拿到外面拍行不行?”和尚摇了摇胖乎乎的头。我只好调高感光度,屏住呼吸拍摄。所谓反旋海螺,就是左旋海螺,因一般海螺都是右旋的,所以稀奇。况且,这里不靠海,在寺院周围发现海螺更是被认为神授。藏传佛教中海螺喻示着吉祥,在庄严的仪式中扮演着护法的角色(所谓法螺)。母鹿不长角,母鹿角如女人的阴茎一样稀罕,有镇邪之功。
在另一个大殿,我又点了一次酥油灯、供奉了10块钱,看到了疤脸和尚从箱子里以虔诚之态捧出的格聂之心。这是一块砂礓色石头,纹理细腻,质感接近产于安徽的紫金石,大小如一只中等砚台。石头一面如人之五脏六腑,肠子、腰子、心脏历历可辩,故而称之为格聂之心。据说要是这块石头不慎被摔烂,格聂的神性就失去了,格聂就死了。寺院故而对此严加保护。可话说回来,这样的石头纵使有人失手磕在地上恐怕也不容易摔烂吧。
回到格聂之眼。
傍晚,格聂之眼来了一男一女。其时我正在遮阳棚下闲坐,一边喝茶一边等待好天气,听到汽车开上来、刹车、熄火的声音,随即看到一男一女背着背包朝帐篷走来。
丁巴会讲汉话,领着他们选择帐篷。能听到一个女子活泼的声音:“哎呀,正好四顶帐篷,我一个,你一个,那位先来的大哥一个,主人一个。我住大哥旁边这个吧。”
我喝我的茶,随他们去。他们几次从边上过,我都没和他们确认眼神。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和人说话。有啥子话说——无非就是问问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看了哪些景而已,没什么意思。人心是个黑暗的曲里拐弯带回廊的屋子,很难有什么人能走到你心里,那里隐藏着连自己都看不清的什么,求一个懂你的人相当于水中捞月。
不过,在明白我确实不想搭理他们之后,那女子主动走到了我跟前。
这是个身材匀称、微微有点丰满的女子,37、8岁,奶白色皮肤,架着一副价格不菲的无框眼镜,衣着又旧又随意,但仔细看都是“始祖鸟”这样的大牌。突出的特征是嘴型像牙膏广告的模特儿,笑起来往上弯成月牙,有贝壳般闪闪发光的牙齿。
“大哥也是来拍片的吗?”她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随便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
“是啊。”我答。
“一个人?”
“嗯,一个人。”
“看你的样子,已经出来一阵子了吧?”
“是啊,不多不少5个月了。”心想问的都是老一套。
她点点头。我说:“这有凳子,你坐吧。”
“不坐了,坐得太多,站着舒服。”说完,她轻啜一口水,眺望云雾缭绕的雪山。
“你怎么想起到格聂来的,看起来你又不是驴友?”我问。
她告诉我,她来自浙江宁波,是搞平面设计的,来川西拍素材。随她来的小个子男子,是成都一个专门组织小众景点摄影的旅行社(世上竟有这样的机构)的导游兼司机。他们已经走了冷噶措、圣山次坡等4个冷门地方。我说,天气不好,我已经在这儿守候了一天一夜,两手空空。她笑了,显出牙膏模特儿一样的好看嘴型,说:“别急,今晚天气肯定好转。每次我出门旅游,所到之处天气准晴。我就是运气好,你能信?”
“我信我信。”我点头说。但心里不以为然,觉得只是凑巧了而已。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吧?”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镜片后边的一双眼睛,意态上就像格聂之眼,有一种天然的妩媚,但更多的是闪着聪慧的光,似乎把什么都能看透,却又微笑不言——就那种聪慧。
“想问就问呗。”我说。
“你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天,家里人——比如太太怎么会同意呢?”
我笑笑:“其实是这样的:我出门旅行,不单纯是观景。人生有很多困惑,希望通过行走来弄明白。我太太虽然常常说我净想一些没用的东西,但她理解处在困惑中的人需要一场浩荡的旅行,因此支持我出来。”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问:“那么你呢?你先生怎么同意你一个人出来?”本来不想问,问人家私事干什么呢?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我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况且我有旅行社的人陪着。”说到这儿,她用眼睛搜寻那个小个子藏族司机,司机仿佛找到同党了似的一边帮丁巴、热顿搭建厨房,一边和他们聊天,不时爆出大笑。
“你看,那匹马儿……”她指着远处一匹放开四蹄飞奔的白马说。那马儿在雪山下、草地上驰骋成一道风景。“我要拍它。”她一边说,一边去拿相机。我觉得她有意打岔,不想将话题引向自己。
如果给女人归类,那么上官(这女的姓上官)属于智性、聪慧那一类。我和她一起去探看峡谷,边走边思量。这类女人从来不自以为是,更不会愚蠢到只顾自己使小性子、全然不明白别人的诉求。所谓聪慧,就是不仅聪明,而且善体人意。她们明白男人的长处,也晓得男人的短处,有足够的膂力挽住男人这匹野马的笼头,也有办法激励消沉中男人的斗志。因此她们大多数有一个深爱她的夫君,家庭幸福。
那么,上官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一边眺望天边云缝中泄露的耶稣光,一边胡乱猜想。
也许是个飞行员出身的空军飞行团长,高大英俊,气势夺人,汉子气息浓厚。这样的男子非得像上官这样的聪慧女子相配,方拿捏得住。
或者是个大公司的老总,短粗的脖子,矮墩墩的个子,其貌不扬。但能力超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将这女人细心呵护着,照看她,却又不限制她。
又或者是个美国大男孩,单纯,善良,跟你说话吐出第一个字你就能感觉到他的诚恳,却又毕业于耶鲁大学,有一份好工作、好薪水。爱家庭,爱老婆,心无旁骛。
想来想去,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符合中国人“好马无好鞍,好妻无俊男”的传统说法。
不过,话说回来,我去猜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何意义呢?这不是有点无聊么。这么一想,就将思维收拢到眼前。
眼前是横亘在草原与雪山之间的深深峡谷。像是地震造成的一道裂口,天长日久,裂开处悉数覆上了绿色。谷底交错着各种形状的小丘陵,因此从我们的位置无从确认下边是不是有一条河。一个藏族老汉悠然赶着一群牦牛沿着对面的沟坡往上走,因离得远,人和牛像蝌蚪一样小。
浩荡的山风从谷口吹过,将上官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宽阔的额角和好看的耳廓。我俩站在风中观望风景,良久无人吱声。
“好安静啊。”上官终于开口,却又像自言自语。天上的流云无声飘逸,传进耳鼓的只有风儿掠过草地的“唦唦”声。
“我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份安静,或者叫安谧。反正我喜欢。”我接过话头说。没有带相机,抄着双手打望白雪皑皑的肖扎峰。
“喜欢这份安谧的都是胸有沟壑的人。”她笑笑说,露出好看的牙齿。“心无城府的年轻人不会喜欢这里——太安静了,也太寂寞。他们只喜欢没心没肺的大笑。”
“据说这里是胜乐金刚的妙语圣地,受伤的来疗伤,困惑的来思索,失意的来悟道——也许他们就是你说的心有沟壑的人吧。不过——”我顿了顿说,“我倒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呢,纵使丧失了喜欢这里的‘资格’。”
她粲然一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谷口走了几步。“你好好修行,修到一定程度就会童心再蘸,成为没心没肺的老顽童的。”
上官站在我的上风口,风儿微微送来她的体香,细嗅之,恍若淡淡的桂花香气。我蓦然想起了郁达夫的著名散文《迟桂花》。这么说来,上官和郁达夫笔下的大龄熟女“迟桂花”倒有几分相像呢。
“大哥,大哥,天晴了,快起来。”我已睡下,朦胧中,听到帐篷外有人喊。是她在喊。看看表,11点半。连忙穿衣起床。
夜空果然放晴了。大片大片的星星显露出来,在墨色的天幕上烁烁放光。
不过,当我俩站在帐篷外观测天象,尚未去拿相机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天边的云却像怕被我们窥见私家秘密似的迅速飞出来遮住了大部分星空。除了角落里闪烁着几颗银星,其余皆隐入沉沉黑幕。我稍稍有点失望——看来“幸运女神”没有带来幸运礼物。
轻叹一声,我说:“回屋继续睡吧。闹钟定在凌晨2点,若是天晴,我喊你。”因惦记着天气,只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闹铃一响毫不迟疑地爬起来,掀帘一看,这下天真的晴了。
我一边向格聂之眼走去,一边朝她喊:“晴了,晴了,起来,起来。”
凌晨起床拍星空是一件颇为辛苦的事。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这时正是脑袋沉入深度睡眠、身体各部分充分放松休息的时候,此时你把它们悉数叫醒:“别睡了别睡了,给我干活去。”它们绝非情愿。哈欠连天。然而面对深邃高远、星星如钻石般大放光芒的夜空,神经又不由得兴奋,多巴胺“滋滋”分泌,沉甸甸的快乐从心底涌现出来。
我们开了头灯,在格聂之眼旁边架上三脚架,以格聂之眼为前景,白色帐篷为中景,星空和雪峰为背景拍摄。在显示器上回看,觉得画面少了点色彩。我提议用手机从里向外打亮帐篷。但两个手机4顶帐篷怎么办呢?上官说,我有一个LED床头灯,还有个迷你手电,用那个。帐篷点亮后试拍了两张,觉得长时间曝光后帐篷亮得过分了,我又走到海子对面将光源一一裹上手帕、户外头巾,压暗亮度。如此拍了数张,色调和反差都不错。
在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大放光芒的夜里,有一个温婉、聪慧的女子陪你夜拍,感觉颇为不赖。说话的语气都柔和起来。
上官说,要是前景有一对男女手拉手就好了,画面里有了人才有了生动的意蕴。我说,过去我们拍星空,都是自己走到镜头前充当模特的。上官说,只好这样了。来吧,我们两个七老八十的人冒充一对恋人好了。我说,哈哈,也没七老八十,还能恋爱一场。
于是我和她将相机调到自拍模式,手拉手站在镜头前扮演情侣。将头灯用魔术巾裹着,放在脚前给身体打上轮廓光,前前后后拍了十来次,才拍到比较满意的。
千试万试,一直拍到凌晨四点半。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一个黑影朝我们移动,黑影发出声音:“你们拍到满意照片了吗?”是旅行社的司机。一切浪漫嘎然止于他发声的那一刻。

手拉着手儿拍星空

格聂星空

格聂 日照金山(更像日照金鱼)

格聂 奔跑的白马

晨曦

巴塘措普沟

措普沟的野温泉

塔钦看到的双彩虹 此景非人间所有 必为神迹


第二十章 神山生气了
高尔寺山是雅江县最高的山,海拔4659米,位于祝桑乡境内。山顶有个黑石城,是观赏、拍摄贡嘎群峰的好地方。知之者不多。我去黑石城扎营,打算拍一拍星空下的贡嘎。
从雅江县城往新都桥方向骑行,遇高尔寺山隧道。不要进隧道,向右拐入隧道开通前的老318国道,盘旋上山,中途见到一个废弃的警务站。这时道路分为直行和右拐。毫不犹豫地右拐,3公里后就来到黑石城之下。这时要弃车,步行300米(海拔上升100米)方能登上山顶。
摩托车确实骑不上去。我试了两次,摔得惨兮兮的。将车子停在山下,用雨衣盖好,背上80斤重的大背包,手里还提着20斤的摄影包、三脚架,一步一步走上山顶。300米歇了7次,额头沁出了汗珠。
天气不好不坏。流云遮挡着太阳,光线散射。眼前列阵般的贡嘎群峰悉数被云带糊住了峰顶,只露出腰身以下。空气透度中等。云有点硬,缺少绵柔的质感。
秋天已到,凉风像细针一样穿透衣衫,刺得皮肤生疼。骑行要戴护膝了,不然膝关节很快报废。抓绒手套也换成了熊掌一样的棉手套。虽然登山微微出汗,可是不敢脱衣,任凉爽的风将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山顶是一块平地,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卸下行李之后我四处察看了一番。自不待言——前方尽皆绵延起伏的雪山。小一点的不知名字,大一点的是那玛峰、田海子、折多山、雅拉雪山,最高的是贡嘎主峰。在格聂诸峰中,主峰格聂不是最俊俏的,形态最好看的是喀麦隆峰。而在木雅贡嘎系列中,贡嘎主峰无论高度还是颜值都出类拔萃,很好辨认。
左手边,有一座高高的神龛,上面蛛网样拉着经幡,经幡在劲风作用下剧烈抖动,发出声音。右手边,用黑色片石堆着几十个孤立的小玛尼堆,堆与堆之间扯着风马旗。身后是黑石垒砌的玛尼墙,中间开一个口子供人进出。传说这些黑石是喇嘛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但据我观察,山腰就有大堆大堆的黑石,不用走很远就能采到。
四处没有取水点。我带了3瓶矿泉水,只够扎营一天,如天气不好需延时扎营,就须在某处设置一个接雨水的点,储备雨水应急。暂不考虑这个,先扎营再说。
正忙乎着,上来三个人。先上来两个瘦子,四处照相。过了好一会儿,又气喘吁吁爬上来一个胖子。胖子估计有300斤,上来就瘫坐在地上。按常理,他们看到我会跟我打招呼,但他们没理我,我也视而不见。凭直觉认定他们是公务员,长期混迹于那种场合自会养成矜持、权威还稍稍有点自命不凡的派头。我的原则是尽量离这种人远一点,不打交道最好。
但山头就巴掌大一点,彼此距离很近,总有眼神碰撞的时候,咬紧牙关不理人也挺难受的,后来还是搭了腔,得知他们是从合肥自驾过来的,胖子和其中一个瘦子是省府某机构的同事,另一个瘦子是胖子的表弟,还在念大学。
我说我老家是淮南的。“那好巧,我老家也是淮南的。”公务员瘦子表现了适度的兴奋。“你淮南哪的?”我问。“我家是泉山的,泉化(泉山化工总厂的简称)”。他说。“我在洞山,离你两站路。”我笑着说。
“哎呀哎呀,”他过来握手,“想不到在这个地方遇到老乡了。我得跟老哥合个影。”
于是合影。进一步交谈,得知他是淮南某局考到省政府的,他的原局长是我高中同学。他父亲是泉化的总工程师,而在他退休后接任总工程师的是我表妹婿。世界好小。
后来他们下山了,说是今天要赶到理塘。我忽然发现水壶还在摩托车壶托里没拿上来,只好下山去拿。他们的车还停在那儿,胖子坐在路边大口喘气。
我走近他们,老乡摇下了车窗。“老弟,有个小请求,”我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给我留两瓶矿泉水,我水不够了。”既是老乡,我觉得这个口张得起。
他连忙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拿了4瓶矿泉水外加2只黄桃罐头:“这些都给你,我们能补充到。”我说:“不要这么多,拿多了上山背不动。”最后只拿了2瓶水1只罐头。
回到山顶,当即开了罐头,将黄桃“呱唧呱唧”几口吃光。平时在家从不吃罐头食品,嫌它含有防腐剂。这时候它竟变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美味。怪不得好多人说“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
天也高,云也淡,心情也安然。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坐在石头上吸一支小烟,看云卷云舒。脑中毫无征兆却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和尚光光的头——不知怎地,无端为那光头担心。早上告别的那个叫释开贤的和尚怎么样了呢?是回家了还是继续往西藏徒步追他师父去了呢?心里委实嫌弃他,可又同时可怜他,为他悬着一颗心。
昨晚在雅江青旅和一个和尚同屋。和尚白白胖胖,40多岁,坐在床上用松节油擦拭膝盖。一屋子都是松节油浓烈的气味。进门就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点期期艾艾,想跟人讲话。
果然一搭上他的话头,他就说个不停。
和尚是陕西人,口音很重,把“我”说成“俄”,把“说”讲成“薛”,把“没”读成“木”,听起来很费劲。不过大致明白他说什么。
和尚跟着师父、师兄徒步去拉萨朝圣,从终南山走到雅江,走了几个月。但今天师父跟他翻脸了,说了难听话,不带他了。他一个人进退两难。
他叫释开贤,受过沙弥戒,未受具足戒。他的腿已经走伤了,膝盖和小腿肿得厉害,下床都困难。
“那么,师父为啥子翻脸唻?”我问。其实我累了,想闭眼躺一会儿。我在雅江西俄洛乡康巴汉子村住了4天,只为在郭沙寺举行迁址大典时拍到头缠英雄结的康巴汉子,可寺庙的管家毫不容情地将我撵出来,不让我拍。我这会儿正郁闷着呢。不过,和尚不停地跟你说话,你得应付着,还要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不能冷落佛门弟子。
“师父薛俄接收了施主的供养。他薛,你既然有本事接收施主的钱财,就不要再跟着俄了。”
原来,只受过沙弥戒的出家人是不允许接收供养的。开贤是个穷和尚,一路吃师父的、喝师父的,路上有好心人(多是自驾客和旅馆老板)给他们食物、水或者少量现金,两个徒弟都交给师父,由师父统一开销。
但那天一位女施主觉得释开贤腿疼成那样还在走,既于心不忍,又受了感动,开袋供养了他800块钱。师父跟他客气,说,“这钱你留着零花吧。”开贤当真收进了自己的钱包。晚上师父就翻脸了,撵他滚蛋。
听这意思,和尚的江湖不是和俗众一样的吗?钱是个祸根。
“不管师父是不是撵你,你都不能再走了。再走你腿就残废了。你明天买张车票回家吧。”我不想评价谁是谁非,囫囵地劝他。
“俄木处可去了。况且俄也木钱了。”和尚嗫喏着说。
我好像刚听说他接收了人家800块钱供养。
为什么没处可去了?释开贤跟我解释——原来,他是陕西农村的,有病,干不了重活。家里穷得叮当响,46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家人说,你就是当和尚的命。他就到终南山出家了。出家后哥哥和妹妹到外地打工了,也不给他地址。
我问:“你在哪个寺庙?”
他说:“俄没有寺庙。”
“那你平时给人家念经超度有收入吗?”
“俄不敢去念经,俄超度不了人家。”
“你能化缘回家吗?”
“俄不去化缘,被人家拒绝怪难受的。”
嗯哼,俄……俄……俄聊不下去了。
早上,我rua了糌粑吃。我说:“你跟着我吃糌粑吧。”和尚说:“出家人不能吃糌粑,里面有酥油。”我说,“喇嘛都吃糌粑的,酥油是奶做的,不是荤腥。”他结结巴巴地说:“俄……俄吃不来那东西。”
好吧,你吃不来就算了,没得我为了省钱吃糌粑却要出去给你买豆浆油条的道理。
他的保温杯精致得很,不锈钢材质,哑光面,价钱应该在150元以上,而我的是几十元买的铝质的,在甘孜掉在地上杯盖摔烂了我也没舍得换。
我烧了开水给他喝,他说:“电视上薛了,热水器烧的开水木营养。俄只喝矿泉水。”
同屋的骑行客小陈从外面回来,买了一袋橘子,拿几个给他:“师父您吃个橘子吧。”和尚说:“橘子有火气,俄不吃那东西。”我说:“我这儿有香蕉,你吃这个吧。”和尚说:“这个可以吃。”开始剥香蕉皮还挺斯文,吃的时候三口两口干完,吃相很贪。
我明白家人、师父为什么都不要他了。本来我打算中午12点走的,10点钟我就拿上行李离开了。
闲话休提。
我坐在石头上,面朝贡嘎,享受清风抚摸,思绪如春天的柳枝翩翩起舞。为什么我这么享受一个人坐在风里任思绪飞扬的时光?为什么?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但我的“岁月静好”时光被几个女子打破了。傍晚,黑石城来了四个自驾的女子。他们把车停在下边,空手走上来。四人均身着鲜艳靓丽的冲锋衣。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朝贡嘎喝茶吸烟,想着心事。不想理她们。不想理任何人。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要在这住一夜。
“帅哥,我们也想在这扎营,可能劳动您来帮我们拿一下装备?”她们发出请求,一点儿也没有“这个人不合群,咱们别搭理他”的意思。
美女相求,不好拒绝的。我只好默默地随她们下山帮她们拿帐篷,顺手还帮其中一个拿了摄影包。
“帅哥,这帐篷怎么弄的,我们第一次弄,来帮我们搭一下嘛。”帐篷提上去,还不消停,她们又发出请求。
我只好去帮她们搭了帐篷。
这严重影响了我独自思考人生。
她们是从广西自驾来的,分别叫橙、蓝、紫、灰,橙和蓝30多岁,机灵活泼,紫和灰40多岁,稳重沉默。
这天是中秋节,她们带了红酒、月饼、小桌板上来。要在山顶赏月。
“帅哥,红酒、月饼我们吃不完,来帮我们消灭一些好不好?”她们又一次发出邀请,眼睛里满是期待。
这一次我欣然从命。
因为有云,当晚月亮像蒙上了一层纱,浑黄模糊。即便这样,这个月夜也特别得不要不要的。我们在空寂的山野里吃喝,说了一些话,彼此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在离家几千公里的横断山深处,和来自广西的四个女子一起度过中秋,这应该是缘分吧。
夜凉。hold不住,吃了喝了,她们各自钻进帐篷。看我在拍夜景,从帐篷里发出最后一个请求:“帅哥,我们把相机、三脚架交给你,你‘顺便’也帮我们拍几张夜景嘛。”
说完轻笑。她们的言语和笑声里自有一种示弱般的温存,让人不忍拒绝。
不久下雪了。雪粒儿打在帐篷上“唦唦”作响。紧接着,像是突然摁下了转换开关,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大作,伴以雷鸣电闪,仿佛天公发怒了一般。
我躺在帐篷里,紧紧拥着睡袋,仔细倾听帐篷有无漏水的滴答声。还好还好,我那个帐篷是专业的,防风防雨性能优良,没有漏雨。虽然如此,我仍然担心老天爷以雷霆之怒将我的帐篷如甲虫般捏个粉碎。
但我更担心她们的简易帐篷——地钉细得像烧烤的竹签,风一大就拔起来了,而且只有单层帐,没有内外帐,下雨肯定洇水……。那几个弱女子千万不要在严酷的气象条件下弃帐而逃,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大概我们在这喝酒吃肉了,神山生气了。我这样猜想。风似乎想把帐篷掀离山头,雷像是神山发出的怒吼。天空频繁被闪电撕裂,地滚雷就在身畔炸响。吓死人了。“万一被闪电击中,可就全完了。”我在心里叨咕。迅速检索一遍自己做过的坏事——好像没有伤天害理该天打五雷轰的。但还是禁不住默念着“翁玛尼叭咪吽”。
万一她们的帐篷漏雨,或被大风吹翻,该怎样应对?除了让她们裹着雨衣在帐篷里坐等天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这个单人帐连两个人都住不了。
一直留心听着她们的动静。并没有呼救之声。
渐渐在雷雨中睡着了。天亮睁眼,风也好雨也好,都停了。她们的帐篷还在原地,只是略略有点歪斜,似乎有点疲惫。她们扛住了极端天气……将雨衣挂在帐篷迎风的内壁上挡渗水,拥着睡袋坐了一夜。好样的。
我对她们生出了缕缕类似敬意的东西,在心里朝她们亮了大拇指。
第二天她们下山了。临走给我丢了半颗圆白菜和两瓶矿泉水。我还要再等一天,等一个下半夜月落之后的朗朗星空。
那颗圆白菜我嘎吱嘎吱当水果吃了。从没想到生白菜有这么美味。胃里太需要蔬菜水果了。
但这晚又一次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与前晚如出一辙。这次是我一个人独自承受。
在“哗哗”的雨声中,我好像听到帐篷外有“踢踏、踢踏”的声音,有什么在草地上亦步亦趋。声音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我心跳加速,差不多达到每分钟180次。但还没到热血冲顶、丧失意识的程度。我清楚地知道,那些独自行走丧命荒野的驴友,都是遇上什么吓死的。不是因为高反。真正致命的是自己内心的恐惧,特别是在遇到神秘声音和影像的情况下。
我告诫自己切莫过分恐惧,恐惧过度心室会炸裂。如果有什么,就请现身出来陪我吧,我太孤独了,来和我一起应对雷霆风暴,强似我一个人独撑危局。如果鬼真的存在,就让我见识见识吧,最好是个千娇百媚的狐仙……知道不,我可强壮着呢,“把我拿去吧,拿去吧。”我在心里喊叫。
世事就是这样——我越是渴望ta露面,ta越是害怕见我。不久“踢踏、踢踏”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我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误闯军事通道
“十一”长假期间,我窝在九龙,当了5天寓公,6号和7号在游客稀少的伍须海拍雪山倒影和枯木,幸运地避开了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不骄不躁、安逸地渡过了“国民生理期”。
并不是刻意找这么偏僻的地方躲避旅游高峰,无非是在这个时间点正好走到这儿恰好第三个疲劳期又不期而至,将计就计休息了几天而已。
九龙是藏彝走廊,也就是从藏区向彝区过渡的通道,藏、汉、彝杂居。有一个琥珀般镶嵌在雪山之下的伍须海。除了来看伍须海,我主要还是经过这里去汉源,登顶川西“三大云海观景平台”之一的轿顶山。
在九龙期间,住在一个60元一晚的小旅馆里。天天下雨,有时雨夹雪。时不时来个全城停电。新闻播报:折多山大雪,数千辆自驾车困在山上无法动弹。警方声嘶力竭地喊叫——封路啦封路啦,不要再从折多山走啦。志愿者筋疲力尽地徒步给困在山上的驾乘人员送水送食品。能想象被困在冰雪中的原本兴致勃勃的游客现在何等扫兴和绝望。
看到这样的新闻,我不厚道地笑了,舒舒服服去吃美食。九龙“坨坨肉”名声在外,我去尝了一下,并不觉得很对胃口,不过营养扎扎实实。吃了酸菜鱼和玉米叶包着的烤玉米团子。这地方居然有油条豆浆(我大约5个月没见过那玩意儿了),早上去排队吃了,胃顺理成章地接纳了熟悉的味道,颇为心满意足。
旅馆老板是个活泼率直的藏族小伙,名叫降央西格。这家伙帅气侧漏,会哄女人,几乎每天带不同的姑娘来宿舍过夜,有长得漂亮的,也有不怎么漂亮的。笃信佛教的西格在性的问题上出人意料地开放,“和女人上床”在他是极为自然、天经地义的事。藏传佛教有一个小流派就认为完美的性交是通向顿悟的捷径。也许西格这样的人会受到这一流派不易察觉的影响。只是这家伙每次有女朋友来都到我房间喊我,让我给他们拍一张合影。推门即入,从不客气,让我不胜其扰。当然他也请我喝啤酒、吃雅鱼(我不去,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公共淋浴间的“浴霸”一般不为住客打开,承我的情,他专门为我开了电,让我每天能够暖暖地洗个热水澡。
假期最后两天,我骑车去了伍须海,在景区小木屋住了一夜。伍须海离城24公里,是个小海子,由融化的雪水汇集而成。从此岸到彼岸,走路只需半个小时。未开发时,这里是驴友徒步扎营之所。从康定莲花湖到伍须海的徒步线路风景又美又有一定的挑战性,曾经吸引了一些“不走寻常路”的狂热驴友。但是有一年一支6人的东北团队徒步这条线路时,一位女队员(队长的老婆)因高山杜鹃的独特气味诱发脑水肿,深夜昏迷在海拔5000米的大山里。紧急情况下,队长将大背包底部剪两个洞,让老婆坐在背包里,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硬是以一人之力将他从山上背下来(其他队友要么是女人,要么太瘦弱,只能做一些辅助工作),过程感人至深。此事当时在户外圈轰动一时。后来走这条线的人就少了。
现今景区不提倡在伍须海露营,露营要交150元垃圾费。而湖边村民承包的小木屋只要60元一晚。虽然里面只有一张床,一支蜡烛,无桌椅,无WIFI,无电。但那玩意儿本来就多余,不要也罢。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住小木屋。
虽是长假期间,伍须海景区人却很少,我得以安安静静地展开三脚架,气定神闲地拍摄湖里的枯木和雪峰光影。枯木是伍须海的魂魄,一片死寂的湖水因多姿多样的枯木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伍须海的岸边还有一片业已死亡的山毛榉,不朽的枝干绝望地刺向青天,意境堪比纳米比亚死亡谷和额济纳胡杨林。
从伍须海出来后,因为误闯军事通道,我受到一次被军警递解出境的“礼遇”。
伍须海到轿顶山,要经冕宁到汉源。但九龙至冕宁的215省道因“岩崩”关闭3天了,尚未修通。小木屋的主人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你从封路的地方向右拐,从锦屏山的AB洞走,绕道去冕宁。AB洞是军事通道,平时不开放,这几天因215省道封闭,临时允许老百姓的车子通行。“摩托车让不让走不知道,你可以试试看。”
因为不知215省道何时抢通,抱着“往前走一点是一点”的态度,我出发去AB洞。
后来才晓得,我实际上在地图上往左下方拐了一个大弯,弯到了木里和盐源。无意中旅行了凉山州的两个县。木里是约瑟夫·洛克当年探险的根据地,是凉山彝族自治州唯一一个藏族县,当年洛克与木里土司关系甚厚,得到土司的庇护。盐源是泸沽湖的四川属地。这一片皆是大凉山腹地,军事设施极多。
骑到木里的大坨镇,已是中午。与路边一户人家商量,用她家电磁炉热了剩饭。女主人听说我去AB洞,不无担心地说:“AB洞只给轿车、卡车通过,摩托车恐怕不行吧。”
但事已至此,没有后退的道理,过得去过不去总要试一试。
去AB洞的路,路况尚好。但路上很多小洞子(隧道),一般长度只有200多米,洞中无照明,黑漆麻乌,四处滴水,地面湿滑。有时一头闯进去,感觉前边是悬崖,下一秒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一般,脊梁骨一阵发麻。当然前边实际是路,只是黑如空谷。
不久迎来一个水电站的大门,门口只有一位年轻警察在执勤。因过往车辆少,他在捧读一本书。
我将摩托车停在30米开外,以坚决的态度大步流星走过去,离他5米的时候给他敬了礼。“我是个摄影师,亟需通过AB洞去冕宁与同伴会合。这是我的证件。”我将驾照、行驶证、身份证、工作证一股脑地全捧给他。他一一翻阅,并朝我脸上看了两眼,然后将证件还我,摆手让我进去。
如此轻松啊,我心中一喜,以为这就算放行了呢。赶紧骑了摩托进入,过大门时又给他行了个军礼。他举手还礼。
谁知离AB洞还早着呢。进去后感觉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到处竖着大牌子,用大字清楚无误地写着“禁止停车!严禁拍照!”一条百米宽的小河傍路而行,河这边也好,河对岸也罢,触目皆是隧道洞口,大多是封闭的,极少数有车辆出入。想停车撒泡尿,不敢,憋着——人家说了,禁止停车。肯定有监控。
又走了10多公里,过一座斜拉桥,看见了两个黑洞洞的洞口,一洞吞进车辆,一洞吐出车辆,洞口布着穿警服的和穿迷彩服的双岗,迷彩服端着一支冲锋枪。岗亭里还有10来个荷枪实弹的“迷彩服”人影晃动。
穿制服的警察老远就看到我了,警觉地走上前,一手作“stop”的姿势,一手将我导向路边。我乖乖地在路边停下,下车,摘掉头盔。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不惧应对——我又不是阶级敌人、破坏分子,怕什么。
“你是怎么进来的!”警察厉声问。那是个30来岁的年轻人,腰板挺直,两肩如刀切一样平,警容严整,像是干过仪仗队似的。
“从大门进来的啊。”我说。
“大门?不可能!哪个大门?”口气依然严厉。
“就水电站那个大门,还能有哪个大门。”说着我掏出第一道岗给我的一张A4纸,上面写着“注意事项”——行车时速不得超过40km,不准停车拍照什么的。
“你的证件。”他稍稍松了口气,为我不是偷渡进来的。偷渡之人可能暗藏杀机。
我将证件悉数给他。他进入岗亭验证。
稍顷,出来,也不还我证件,也不说放不放行,掏出手机给我的摩托车拍照,前也拍后也拍,口中说:“请把你脸抬起来一点,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好看着他,让他去拍——反正我是好人,任你去查。该不会给我制造个冤假错案什么的吧?
拍完,我掏出香烟,问:“这里能抽烟吗?”他点点头。我敬他一支烟,他接了。我给他点火,他示意自己有火。我为自己打着火,深吸一口烟,随后缓缓吐出。
“看你这军姿,好像是部队出来的嘛。三军仪仗队?”我开口。
“不是。”他摇头,“军区国旗班。”
“怪不得,”我说,“军姿一看就知道。哪个军区?”
“成都军区。”他简短回答。
“我们是一个军区的。”我吐了一口烟,说,“我是32师,越战老兵。”
他不说话。
“你说这么多地方牌照的轿车你都放进去了,干嘛拦一个老兵的车。我拿生命保卫过自己的国家,难不成会炸自己的洞子?”我抱怨说。
“话不是那么说的。”“国旗班”说,“AB洞全长17公里,里面又湿又滑,摩托车极容易出事故。倘若出了事故,救护车、救援车一进去,洞子就会堵塞。那麻烦就大了。我们自己的摩托车都不能进的,有监控。”
“那怎么办呢?”我问。心说该死该活你给个处理结果吧。
他说:“你稍等一会。”
抽烟。喝水。今儿天晴,阳光直射下来,身子微微发热。我脱了冲锋衣系在腰上。穿迷彩服的军人昂首挺胸站在洞口,横端着冲锋枪,偶尔会拦下一辆车,检查证件,挥手放行。
过一会儿来了一辆面包车,呼呼啦啦下来7、8个警察,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面含杀气,不怒自威。
“国旗班”朝他敬礼,说:“局长,就是他。”指了指我。我本来是靠在栏杆上的,这时不由得站直了身。
“你从哪里进来的?”局长用犀利的眼神盯视我,声音低沉,但含有随时都会爆发的雷霆之怒,令人生畏。
“刚才跟这位警官汇报过了,从大门进来的。”我尽量平静地说。
“谁放他进来的,打电话给门岗,查!”局长吩咐随从。随从有的扛摄像机,有的拿照相机,对着我和我的车一阵猛拍。那架势,心里有鬼的人估计就吼不住了。
“国旗班”将我的证件递给局长。局长略翻了翻。“你从哪来?来干什么?昨天、前天、大前天住在哪里?”局长像审犯人一样审我,让我心生不快。但还是如实告知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这几天住在哪里。
“联网去查。”局长命令道。又一位随员小跑着进入岗亭。
“这里不准走摩托车你知不知道?”局长背着手围着我转,仿佛猎狗围着猎物打圈,寻找机会下口。
“开始不知道。”我说,“现在才晓得。”耍哪门子威风呢,我心说。
有人在局长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我猜他说:“查过了,这人说的是实话。”局长点了点头。
“我给你两个选择,”局长点着手指说,“要么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么我们给你找一辆卡车,连人带摩托送过洞子去,费用你出。无论如何你不可以骑摩托进洞子。”
我说:“我愿意找个卡车。”心想事到如今花2、300块钱过去算了,回去又怎么办呢。
局长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拨号,然后让我接。口说:“我给你找一辆卡车,这是卡车司机,价钱你自己跟他谈。”
那人毫不客气,开口要价1000元。而且他现在在100公里以外的西昌,2个小时以后才能赶回来。
我毫不犹豫地说:“算了。”将电话还给局长,适时适度地表达了讶异与不满。“开哪门子玩笑,17公里要价1000块,而且2个小时后才能赶回来。我还是掉头回去算了吧。”说着就作势要去推摩托车。
一时警察们都沉默了。检查证件是他们的职责,我没话说,可租车价格我不满意谁也不能强按牛头。
在我将走未走的时候(我知道不会这么轻易走掉的,所以也有磨磨蹭蹭的意思),局长忽然把手掌往下一砍,说:“要不这样——摄影师同志,我们给你找一辆车送你过洞子,不收你钱,免费的,你不用回头了。你看这样如何?”我心里一边说“早就该这样了嘛”,一边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样当然最好,如此这般,我得感谢局长您。”说着主动握了握他的手。
局长这会儿也不那么严厉了,笑眯眯地和我握手。我的目的是过洞子,能让我过洞子,我大体是不太计较你曾经“凶”过的。
一辆过路的“双排座”被拦下来,“国旗班”对驾驶员说了几句什么,挥手叫我上车。警察和车上下来的人合力将摩托车搬上后车厢,用弹力绳固定住。
临走,我乐呵呵地对局长说:“感谢局长您给我解决了大问题,让我给您敬个军礼吧。”跟着举手,敬礼。局长并不还礼,而是指示左右:“快快……快拍下来,发到警务群里。”
果然这洞子非同小可。洞中有洞,洞洞相连。有的洞子能看到地面是斜斜地插入地底的,有重兵把守。我猜测,这也许就是我国对待国际小痞子讹诈的战略重器吧。确乎需要严加防范,不能让坏人溜进来。放我进来的第一道岗的年轻警察,估计要倒霉。对不起了。
17公里的长洞子结束之后,又过了几个较短的洞子,才到艳阳高照的开阔地带。车子拐了一个弯,蓦然见到路边站着5个警察。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警察面前。
“哪位是外地来的摄影师?”领头的黑脸警察边问边弯腰从车窗往里扫视。我说:“我……我是。”心里有点紧张,不由得咽了口吐沫。
我紧张是因为怀疑警察在联网查我的行驶证之后,发现了摩托车从未年审的事实。这是一辆藏人用来挖虫草的摩托车,行驶证只有正本没有副本,故而没有年审记录(我怀疑从未年审过)。如果警察发现这个疵点,我就麻烦了。
但黑脸警察显然不是为此而来。他说:“局长打电话来,叫我们礼送您出境。您现在可以下车了,把摩托卸下来,跟我走。”
我松了口气。也许局长想给作为摄影师的我留下个好印象,也许他仍然怀疑我来历不明,怕我中途下车潜伏在洞子里干坏事,所以让洞子这边的警察确认我已经出洞。但无论是哪个意思,我能顺利过境,就是胜利。
众人七手八脚帮我卸下摩托车。谢过驾驶员,我跟黑脸警察走,他在前边甩手走路,我用慢速随着他。黑脸警察态度友好,他说:“老兄您注意安全,出境之后有个村庄,注意别撞上孩子。路上落石较多,一定要边走边观察,遇到落石赶紧往山崖下躲。”我一一点头。
走到哨兵处,栏杆外面就是非军事区了。黑脸警察和我道别。我说:“谢谢了,兄弟。我给你敬个礼吧。”说着我坐在摩托车上微微扭身给他行了个军礼。
黑脸警察说:“老兄您的手慢点放下来,我拍个照片发到群里,让领导看见。”跟着退后几步用手机拍照。
我举着手,一直等到他拍到满意的照片,“好了。”他抬起头笑咪咪地说。“那么,再见。”我轻声道别,点点头,轰大油门慢慢驶离哨卡。背朝他之后,缓缓吁了一口长气。

众人七手八脚帮我将摩托车卸下来
( 本文作者 : 那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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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b001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0:41:49
楼主写了这么多,我居然看完了,写的很好,顶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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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iao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1:41:03
写得好 够意思 有味道 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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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和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2:05:51
感觉在读“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的另一版本!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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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123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3:22:44

太有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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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马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3:57:40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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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行血泪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5:28:22
令人羡慕的生活,前提得有钱,正是咱们缺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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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bsc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6:09:15
好帖子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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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_9962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0-2-6 16:58:41
非常精彩的旅行,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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