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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剥掉网红光环,鹤岗人怎么看鹤岗? [打印本页]

作者: Huwai-Admin    时间: 2023-4-11 01:59
标题: 剥掉网红光环,鹤岗人怎么看鹤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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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众多小地方里,鹤岗绝对是最具话题度的一个。这座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城,因为低房价意外走红,在互联网世界里被反复曝光、讨论。
留在鹤岗的30万年轻人、从5万一套降到1.5万一套的房价、38块一杯的鹤岗咖啡……关于鹤岗的热搜太多太多,然而,与其在互联网世界的热度相比,真正了解、乃至去过鹤岗的人,却又少之又少,对于外界而言,鹤岗这座城市本身,其实充满了神秘。

为此,我们的视频团队来到鹤岗,拍摄了一部短片,试图为大家解读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而本片的采访对象之中,就包括地道风物的同事,土生土长的鹤岗人大蹦驴。那么,作为“闯入者”的视频导演,与作为地道本地人的大蹦驴,他们眼中的鹤岗究竟有何异同?以下,就是我们的视频正片,以及大蹦驴关于鹤岗的自述。

点击视频,看鹤岗如何从一座朴素的煤城,进化成一座网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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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是我的故乡。我在那儿出生、长大、读书、恋爱、分手……,十九岁以前,我几乎从没离开过鹤岗。十九岁,我去南方上大学,那以后,我也再没怎么回去过。
即使在今天,想要离开或抵达鹤岗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鹤岗没有机场。它的北部是边境,西部倚靠着深广的小兴安岭,在中国的铁路网中,它处于绝对的“末梢”,这意味着,从鹤岗发车的列车只能开向一个方向。孤悬于雪原中的铁路线,通过一架铁桥跨过宽阔的松花江,与黑龙江东北部的“大城市”佳木斯相连。而一切往来于鹤岗的人员与货物,都要通过佳木斯周转于全国,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一句黑龙江人都知道的俗语:“南来北往佳木斯鹤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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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市地理位置示意图。制图/刘耘硕
事实上,由于地处闭塞以及清政府“封禁”之政策,在一百年多一点的时间以前,这里别说一座城市,哪怕一村一寨都没有。彼时的鹤岗,是千年冰封的孤寒之地,游牧民族来去如风的万里大荒,野生动物栖息繁衍的美丽家园,——仙鹤立于山岗之上,这也正是我们城市名字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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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梧桐河湿地。图/视觉中国
鹤岗的聚落历史,始于清末的“放荒”,而到了民国初年,储存在此地地下的煤炭,终于让主流的人类文明对这片遥远的荒野发生了兴趣,——实业家们纷纷来到此地兴建矿井、铁路、招募工人,荒原逐渐热闹起来;九一八以后,日本人在这里设立满洲炭矿株式会社,兴建基础设施,奠定了如今的城市面貌。
而我与我同龄人的祖辈,也正是在煤矿兴起以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落至此的。
譬如我奶奶,她出生在日据时代的吉林德惠,她爷爷的爷爷由山东登州府闯关东而来。到了她这一代,家境已经殷实。他们在这块富饶土地上重复着胶州祖先的小农生活,耕织传家。但在她十九岁时,家中横遭变故,我奶奶的奶奶匆忙地与我爷爷的家长说定,让我爷爷奶奶两人即刻成婚。婚后的第一天,两人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去矿山——也就是鹤岗谋生。奶奶走的时候,她的奶奶痛哭流涕,念叨着“珍珠上荒了”,珍珠是我奶奶的小名,而对于我这位从未谋面的女性祖先而言,鹤岗是那不可知的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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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岗的煤矿设施。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带着我奶奶奔逃到鹤岗的我的爷爷,在矿山成了一名铁道工人,他所供职的单位,后来成了鹤岗矿务局,现在叫鹤矿集团。那是一家国有独资企业。解放至今,它几乎都是鹤岗经济的唯一支柱。矿务局的总部坐落在日据时代的市府,从它延展出整个“老街基”的道路网络。我的整个家族,除了家庭妇女和我这一代人,全部供职于这个企业。矿务局拥有自己的铁路系统,自己的小区,自己的学校、医院、公园,和自己的供暖系统。过去冬天人们见面寒暄的话题往往是“今年矿务局的暖气好还是市政的暖气好”,一般情况下矿务局都会胜出,因为他们烧的是自己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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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岗矿务局大楼。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我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姥爷,为躲兵灾,解放前就逃到了鹤岗,解放初因剿匪有功,得以成为煤矿的干部。我姥爷因为读过书,后来在矿上当科长,直至退休。在他看来,计划经济的年代是最好的年代。在街上碰到过去单位的老伙伴,他总要去和他们高谈阔论一番,那是他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在他的描述中,那些日子阳光灿烂,单位没有贪腐,百姓不分贫富,人人充满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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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岗市新街基的城市景观。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我奶奶可就不这么认为了。改革开放以前,我爷爷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八口人,十分艰难。我奶奶所住的“胜利街”是一片贫困的棚户区,市政设施的覆盖,仅限于胡同口的一只水龙头,所以即使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冬天,她也要挑着扁担,去胡同口挑水。直到我小时候,我奶奶仍有捡煤的习惯,就是沿着铁路线捡从运煤火车上掉下来的煤块。几个妇女背着背篓,弯着腰,沿着铁路线走上一天,能捡上两筐煤,这就省去许多买煤的费用。
在鹤岗的两片城市中心,新街基和老街基之间,有两座火车站,一座是铁路部门的鹤岗站,一座是矿务局的火车站,我们叫它“小火车站”。两座火车站之间隔着数十条铁轨,两座立交桥跨过铁路线,连接起新街基和老街基。小火车站每天都有开往市郊煤矿的通勤列车,这种车的车票是窄小的一条,所以大家管这种车叫“小票车”,与铁路部门的客运列车“大票车”区别。小票车里面是像现在地铁一样的长条凳子,上面覆盖着皮革,车头是威风凛凛的蒸汽机车,小的时候奶奶常常带我坐着它串亲戚,火车经过各个矿区,穿过高大的洗煤车间,路过一座座矸石山,那些风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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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新修成的鹤岗站 。图/视觉中国
到了我们父母这一代,城市的秩序已经稳固。因此他们中的很多人,从读幼儿园到退休,从一颗细胞到一捧尘土,都没离开过鹤岗。和他们相比,无论是我的祖辈还是我们这代人,似乎都不配称为最纯粹的鹤岗人。
因为我姥爷姥爷都是矿上的干部,所以我母亲的少年时代比较优越。她读了本地的财会中专,去矿务局当了一名会计。在当时,这是很让旁人羡慕的一份工作,只有进不了矿务局的青年才会考虑去做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她们一家常常去郊外的公园野餐,去划船,去观看文工团的演出。从她们当时的照片里,我看到许多至今仍然留存的漂亮景观,精致雕塑,只是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经破败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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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公园里老旧的雕像,与较新的摩天轮。摄影/高繁阳
我的父亲是矿建处的工程师,因此,我出生在一个相对优渥的双职工家庭。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矿务局分配的房子里,那栋房子朝西,因此我的童年记忆总是充斥着缕缕耀眼的阳光。
矿务局曾经拥有一个很大的幼儿园,我小的时候在那儿学钢琴,对那里印象深刻。为了防止孩子们在上下楼的时候跌掉,那座大概五六层高的建筑物的楼梯间里都是旋转的斜坡,没有一处台阶。大院子里有许多游乐的设备,其中有一处水泥砌的迷宫,学琴出来以后我常常去那个迷宫,记得有一次我出不来了在里面哭起来,我爸爸爬上墙笑着把我抱出来。幼儿园门口有许多凉亭,上面爬满了葡萄蔓,东北的夏季凉爽宜人,许多人就坐在那葡萄蔓下面,下棋,休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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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乘凉的儿童。摄影/姜鸣军
矿务局还有一个文化宫,我们叫矿区文化宫,建筑体量极大,带有一个可以放电影的大剧场。以前每到冬天,文化宫的院子里总要砌上冰滑梯供孩子们玩,还有牵骆驼的人在那儿收费留影,各种各样的新奇小吃、新鲜玩意儿也会在那儿出现,我儿时的许多照片都在那里拍摄。

大概从九十年代末开始,矿务局开始式微。

我舅妈原来是矿务局系统中学的一名教师,在那段时间,市政系统的教师待遇突然比矿务局系统的教师待遇高了很多。她们为此非常恼火,并进行了抗议,最终他们的待遇终于和市政并轨,矿务局自那以后也不再有自己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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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岗一中的学生们。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我从小就常常听到“压资”这个词,而且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词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伴随着一次次压资的,是我母亲工作单位的一次次改名,重组,搬迁。她原来供职于矿务局销售处,国企改革以后,鹤岗矿务局成了鹤矿集团,黑龙江省又成立了一个龙煤集团,她的单位也再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随着企业效益的下降,她的工作也愈加清闲,直到退休。在今天,她仍会常常回忆起过去加班做报表的激情燃烧的日子。

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各单位都会燃放礼花,相互攀比,好不热闹。公园里也堆满各单位制作的冰灯,财力最雄厚的单位做出的冰灯往往最漂亮。大概从我上初中开始,这些东西越来越少。到了现在,很多单位连“欢度春节”四个字都挂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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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老人们的娱乐。动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曾经鹤岗有两所较大的医院,一所是人民医院,一所叫鹤矿集团总医院,我们俗称二医院。解放初期,中国医科大学曾经在二医院驻扎过一段时间。2015年,因为无力经营管理,鹤矿集团将这所近七十年历史的医院卖给了山西的民营医疗集团。

矿务局幼儿园早被拆掉了,地皮被卖给开发商,盖起了高层住宅。矿区文化宫倒是还在,但自从城管不再允许在那个院子里摆摊设点,那里就冷清下去,不复热闹。小火车站早已关门,随着许多煤矿的倒闭,连接这些煤矿的铁路也随之荒废,长满杂草,许多过去横穿马路的铁路也被政府用水泥填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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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人买房子的广告张贴在路边。图/视觉中国
从小我母亲就一直向我灌输,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然后再也不要回到鹤岗。在我和我同龄的伙伴们心中,这是一个十分主流的观念,并非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事实上,我高中一个班的同学里,连最终留在东北三省工作的都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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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与早市。动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鹤岗的低房价大概始于2008年左右、即我的高中时代。彼时,城市中有大量棚户区因为地下被煤矿采空发生了塌陷,政府利用棚改基金,开始大量建房,人口流失加上新房暴增,供需关系的失衡自然导致了房价下降,鹤岗人其实并不会对低房价感到稀奇,我一度认为,鹤岗会像美国的铁锈地带一样,萎缩成一个县城、甚至小镇,因为仅就地理经济的客观规律而言,这里本就不该有一百万的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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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岗老街基早市 。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而世事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常,几年前的某一天,我们沉寂已久的同学群里,突然转起了关于鹤岗房价的消息,在那时,这可是件相当稀奇的事儿,要知道以前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我一般都会自称“黑龙江人”,因为说了鹤岗对方也不知道。
再后来,我们发现鹤岗彻底火了,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讨论,我们甚至有些愤怒,有一种藏在自己很深层的一个秘密,被人拿出来指指点点的感觉。我们更没想到,关于鹤岗的讨论竟然持续了如此之久。以至于,真的有南方人去鹤岗开起了房产中介公司,我在短视频软件上,居然要通过那些去买房定居的南方人的视角,来查看自己家乡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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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房价,”鹤岗小串“是这座城市出圈的另一个原因。图/视觉中国
我姥爷在今年年初过世了,在他过世前的一餐晚饭中,他向我描述了自己年轻时设想的、我们一家人的未来:我妈接他的班,我再接我妈的班,我的孩子再接我的班,大家永远生活在鹤岗,永远不离开这片依偎着美丽森林的富饶煤海。可惜,他的孙辈,竟和他的父辈一样,再一次踏上了漂泊的征途。鹤岗,似乎也只能成为我们家族迁徙历史中一个短暂的中转站。至此,我家族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但对于鹤岗这座城市而言,一切都还在继续。互联网上久久难平的讨论度,以及大量慕名前来“躺平”的新移民,包括像我们视频团队伙伴这样、不远万里专程前来报道我们城市的媒体,显然已经为她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谁也不知道,鹤岗的下一个十年、二十年,究竟会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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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岗的城市形象。动图/《鹤岗怎么了》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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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大蹦驴

图片编辑 | 顾嘉玮

地图编辑 | 刘耘硕

头图 | 《鹤岗怎么了》短片

封图 | 石耀臣

视频导演 | 陈默田

摄像 |孟俊锋 王天翔

剪辑 | 蔡度宇

本文系【地道风物】原创内容未经账号授权,禁止随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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