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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川西187天流浪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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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那马
时间:
2020-2-5 23:00
标题:
川西187天流浪手记
川西流浪187天,野外扎营33天,其中在荒山野岭独自扎营11天。在最寂寞处领悟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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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1楼)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4楼)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7楼)
第四章 住在藏人家里三天(9楼)
第五章 你说这是变态我也无言以对(11楼)
第六章 旅馆老板娘翻脸了(14楼)
第七章 最烂的路(16楼)
第八章 亡命沼泽意如何(17楼)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21楼)
第十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23楼)
第十一章 在松潘休整(27楼)
第十二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29楼)
第十三章 她不是用来爱的了(31楼)
第十四章 断了一根肋骨(37楼)
第十五章 与田村靖子小姐同房(48楼)
第十六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50楼)
第十七章 这一天生命力放量爆发(54楼)
第十八章 你看你看格聂的眼(57楼)
第十九章 神山生气了(61楼)
第二十章 误闯军事通道(67楼)
第二十一章 子梅垭口五天四夜(70楼)
第二十二章 纵然他是个温柔男子(73楼)
第二十三章 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7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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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这是暮春时节一个干脆利落的晴日,川西的空气水晶似的透明,仿佛一箭射出,能穿出一个窟窿,落下一地亮晶晶的碎片。薄薄的阳光不冷不热,其中蕴含着长姐照看幼弟一般的温柔情怀,空中飘漾着令人肺部舒张的山野清气。紧贴在天际线的雪山戴着白色的礼帽,微微送来强弩之末般若有若无的冷冽。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五月山谷间流动的风里,身心俱爽,思绪也如海草一样曼妙飞扬。
骑行第一天,起点——小金县城;目标——达瓦更扎;看云海去。
终于放飞了自我,心情“巴适的板”。为这次预期为6个月的川西深度旅行,我已经准备了两年。人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要负一大堆责任的,责任像鱼钩一样从四面八方钩着你,让你轻易动弹不得。像这样一去6个多月,任谁也不能说走就走,其中缘故,想来大家都懂的。最难的是求得家里人支持和安排好正在进行的工作这两样。可以说,大部分想做一次深度旅行的人都受阻于这两个难题。我有这样的体会:在现实中,你若想脱离生活的常规,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各种各样的力量非要使出浑身解数将你扳回“正常”轨道不可。他们不假思考地阻止你做一个俗世中的“异数”。不过我的决心可谓坚如磐石,不是一遇反对就会偃旗息鼓的。
总之经过柔性斗争,解除了各种羁绊(说来话长,展开说能单独形成一篇文章,在此就不啰嗦了)。随之就是查找各种资料,决定是徒步、打车还是骑摩托,去川西看什么,哪些细看哪些粗看。同时要进行体能准备,每天两小时泡在健身房,锻炼肌肉,强化耐力。紧接着是各种装备的购买与添置,大到相机镜头,小到户外炉头……。现在终于达成了状态,却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就像做梦一样——我真的在实践自小就种植在心里的流浪梦想了吗?我真的委身于被称为“地球皱褶”的横断山脉了吗?我真的呼吸上自由的空气了吗?这感觉与失重颇为相像,也好比使劲掰一根坚硬的树枝,树枝“咔嗤”断了,人被闪着了一样。
再一次确认了周边的环境,确认地图坐标,确认摩托车,确认我就是我。明白这不是梦。是的,我已经跨上了追逐梦想的坐骑,进入情况了——说到底,生命没有目的地,只有循环,倘若人不去追逐什么,不就像自行车失去了速度一样颓然倒地了吗?
嗯嗯,走着——。
十多年没骑过摩托车了,“初来咋骑”,还没找到感觉,骑慢一点是必须的。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缓缓前行,渐渐将城镇抛到了身后。这里是大陆板块相互挤压形成的特殊地貌,两侧大山夹峙,谷底一江奔涌,江水遇到石头的阻拦就拼了命咆哮,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路就随着蜿蜒的江水向前铺陈。路是好路,平整的柏油路,路肩上画有醒目白线,危险的地方安装了坚固的护栏。在这样的路上骑行倒也轻松。
达瓦更扎山坐落于雅安市宝兴县硗碛藏族乡境内,是四川三个著名的360°云海观景平台之一(另外两个是泸定的牛背山和汉源的轿顶山)。从小金县城到达瓦更扎,导航距离是130公里。路虽然不远,但途中要翻越一座大雪山——红军长征史上赫赫有名的夹金山。
这条路车辆极少,20分钟才能遇到一辆车,说明这里经济极不发达。路只有一条,不存在岔路,雪山不离视线。这应该是夹金山吧。醒目的雪山一直在前方引路,提醒你已经身处雪域高原。慢慢地走着,耳机里播放着动人的音乐,嘴里随着音乐的节奏吹着小口哨儿,心情妙不可言。
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是自由。当你除了不能任性花钱其它一切都是自由的时候,有什么能阻挡你快乐的脚步呢?况且胯下有摩托车任驰任驶,又不累。
摩托车是在小金县一个藏族大哥手里买的,175cc排量的二手货,出厂已十年。外观不甚漂亮,有一虾虾笨拙。但点火后略加油门,引擎即发出荒原上大型野兽一般的吼叫,很有力气的样子。油漆多处剥落,有点残破,但不碍事。毋宁说,我喜欢它的残破,越破越有范儿,当年切·格瓦拉就是骑着一辆破摩托在南美旅行的,旅行结束坚定了“必须革命”的信念。这车不怕丢失,等我走完全程,送人也好,随便往哪儿一扔也好,不至于肉疼。在我旅行的6个月里能骑就成。
优哉游哉地骑了1个多小时,路左边的山壁上呈现壮观的柱状节理。遂将车停在路边,解开摄影包,掏出相机,找了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完事了用弹力绳重新绑扎好摄影包,跨上“老摩”(我给摩托车起的名字)继续前驰。
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你旅行就旅行,花个十天半月散散心就是,干嘛要用那么长时间(天啦噜,6个月)呆在川西?我的解释是(我干嘛要跟你解释呢):我想做一次(流浪式)深度旅行来着。就是那种不用计较时间,走走停停,看哪儿好就住下来的旅行。追求融入感。川西是适合这般旅行的绝佳目的地。
小时候回姥姥家,最喜欢住在看瓜人的窝棚里,身子底下铺着干爽的麦秸草,头枕草把子,就着一盏桅灯看连环画。屋外雨打瓜叶,淅淅沥沥,心情又恬适又安然。一路住帐篷去流浪的梦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悄然种植于心中的。
到过的人都知道,川西风景人文俱佳,看点稠密。在阿坝、甘孜两个州内,遍布雪山、峡谷、草原、海子和寺庙。这里是藏传佛教的核心传教区,梵音渺渺,钟鼓嗡鸣,每一块石头都充满神性。它绝不会让你环顾左右发现没有兴奋点。我计划在这一区域拍摄11个图片专题,作为对旅行中时间的消磨和事后回忆的证据。更为重要的,我希冀能在这片佛性的土地通过行走实现顿悟,弄清爽“天命”于我究竟是什么东东,“人生”于我又是什么东东。长期以来,因为心里不明白,我活得不快活。我必须弄清这些方能将余生快乐度过。而这样的旅行必须赋予一定的时间。
在夹金山雪线遭遇冰雹,仓皇中摔了一跤。
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翻脸不打草稿。刚才骑得好好的,还有太阳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眨眼之间,乌云便如巨大的幕布“哗”地盖过头顶,紧接着一声惊雷掠过耳膜,樟脑丸那么大的冰雹就铺天盖地砸下来了。每一颗“樟脑丸”都嘻嘻哈哈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鬼脸,在地上蹦蹦跳跳。
幸亏有头盔,不然头上非成苦瓜皮不可。此时我正在上坡,意欲掉头去路边棚子里躲一躲。速度慢下来,档位未来及调整,一下子将老摩憋熄火了。这时应该捏右手刹车的,慌乱中又捏下了左手的空档,老摩毫不留情地向后滑去,两腿支不住,它已“咣当”扑倒在地,将我也带倒了。
幸运的是,只摔车没伤人。人没事。车子安装有防护支架,摔倒时留有腿部安全缝隙,摄影包夹在缝隙中,相机、镜头也没有受损。但前刹把手摔断了,前刹失灵。
这摩托车和我还没成为朋友,朝我尥蹶子,我得慢慢熟悉它,了解它的性能脾气,为此尚需投入时间,积累里程。
冰雹下了10多分钟戛然而止,继续往前骑,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已在脚下。遥想当年,红军长征经过川西,翻越过5座雪山,伤亡最大的就是夹金山。夹金山海拔4114米,终年积雪,山上奇冷。肚子瘪瘪、衣衫薄薄的主力红军(红一方面军和中央纵队)相互搀扶着在空气稀薄处蹒跚而行,不用多少想象力都能明白其中滋味。
骑上夹金山,才发觉衣服穿少了。只穿了冲锋衣、卡其布衬衣和一件速干内衣。如此在透骨的冷风中骑行,肩膀、胳膊很快就像结了冰一样凉。我把衣领、袖口……凡有缝隙的地方统统扣紧,缩着身子顶风前行。真冷得受不了再打开背包取衣服就是。我现在就想体会与红军同冷,再现当年红军翻越雪山的身体感受。红军无疑是中国驴友的前辈,他们对极限的体验与挑战是人类历史上鲜见的,即便从人类求生的角度来说,我也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冷,可是雪山的风光真美。尤其上到垭口回望,来时的路如黑色巨龙一般盘旋于山腰。天幕呈铁灰色,极远处却是亮的,如耶稣光。我浑身的细胞像狗啃骨头般兴奋,掏出腰包里备用的黑卡相机拍个不停。又拍照片又拍视频。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以畅快的大叫表达兴奋情绪,无人投以奇怪眼神。
离达瓦更扎山顶还有8公里,一条红白相间的栏杆挡住了去路。
“前边经常有落石,危险。游客车辆不许上去。”把守关口的矮墩墩的警察说。这是个汉族年轻人,鼻眼像一只西红柿被人一拳搋了几个窝,极富漫画感,头发油腻腻地紧贴着头皮。
“摩托车也不给上?”我问。
“摩托车更不行。徒步上去可以。不过现在山顶人毛都没有,你上去只能独自露营了。”
“我从老远的地方来,通融一下行不?”
“对不起,通融不了。上边这么通知的,我们只能执行。”警察的话如铁灰色钢板似的公事公办,用词虽然客气,但语调里自有一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自得。
最后我只好在警察的“引导”下雇一辆当地人的越野车上去。8公里,来回150元。摩托车暂存检查站。
越野车狂野地向山顶飞奔,好像要赶时间回去接人一样。哪里有什么人要接,这样的天气。小雨丝丝下,气压低,天幕阴沉。路上偶见落下的碎石,可也算不上多么危险。要是有这样的落石就不允许行车的话,川西大半公路都要长年关闭。送我到山顶,寡言少语的藏族司机嘟哝了一句:“师父注意安全。”就掉头回去了。什么时候来接我,他等我电话。
达瓦更扎此行,目的是看云海、拍云海,因此,必须等一个有云海的好天气。
然而现在的山头,满满都是雾,浓得化不开。浓雾偶尔会扫过面颊,湿湿的,小雨一样。我放下背包,茫然四顾,山顶、树林均隐于重重迷雾之中,轮廓都不显现。切切实实我感到,自己被自己主动流放到荒山野岭来了。
脚下,是一个尚未完全建成、垃圾遍地的停车场。有花砖墁地,镂空的花砖间,荒草疯长出来。停车场一角,有两顶橙色的旧帐蓬,这是被驴友遗弃的帐篷,破破烂烂,空无一人。我掀开帐篷探看一番,怕里面藏着什么。自然而然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矿泉水瓶子、食品垃圾袋。
捡了两支剩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将水兑到一个5升的矿泉水桶里(桶里还有五分之一的水),留着洗脸。我只带了3瓶矿泉水,要省着点用。
扎营之前,我点着一支香烟,一边享受小烟的蔚籍,一边慢慢将整个山头视察了一遍。意象性地给达瓦更扎作一个概括:整个山顶,形似一个马背。扎营的停车场是马屁股蛋;往上走一点,看云海的最佳地点(我猜的,因为那地方已被人践踏得寸草不生),是马尾骨,俗称马尻;往东走是马背,马背两侧是小树林,中间一条踩出的路径,像马的脊椎;再往前走是马脖子,脖子上长满了花期已过的高山杜鹃,是为马鬃;跟着是一块马脸形状的凸起的岩石,岩石三面皆是绝壁,这块岩石,就是马头了。腕上的手表显示,这里海拔3866米。
如此说来,达瓦更扎应该叫“马背山”才是。当时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选了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灰堆,将帐篷扎在上面,6根地钉牢牢嵌进泥土里,防风绳绷紧。灰堆是施工时留下来的灰渣,被前边的驴友摊平了,用来扎营。这玩意儿渗水性强,下雨了也不会在身子底下形成积水。
一切就绪,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于浓雾中用晚膳。前日在小金县城,想买一只户外汽罐来着,然而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买到汽罐。
没有火,只能将就吃冷食。吃了一块萨其马、一只苹果派、几片牛肉干。腰包里还剩半根黄瓜,也嘎嘣嘎嘣嚼了。户外水壶里有半壶热水,咕嘟咕嘟喝了,稍微暖一暖胃。饭后又吸了一支烟。
心满意足地享受一个人在山顶扎营的感觉。觉得这一份孤独煞是难得。有点酷酷的,心很静。
我不惧怕孤独,或者说,我在主动孤绝滚滚红尘——为看清红尘而远离红尘。究竟能不能看清,我现在还不知道。
山顶几乎没有声音。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动物爬行的沙沙声,没有汽车引擎声,只有一棵大树上浓雾凝结成水珠掉落在废弃的三合板上的“啪嗒”声——“啪嗒……啪嗒……”,十分有规律,每9秒钟掉落一次。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坚韧,仿佛在喻示着什么。可是它能喻示什么呢?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钻进帐篷,就着头灯,读村上春树。出发时在背囊里放了一本村上春树的《远方的鼓声》。村上是我极其喜欢的作家,他的表达一直在人的潜意识层面游动,常常一语道破人们感觉到了却没能行诸语言的感受,文章自有一种神秘的、耐人寻味的美感。而且,作为一个不善交际的作家,他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为花狸狐哨的东西所迷惑,坚守自己跑步、听音乐、写作的生活方式。
读着读着,困意袭来。我撩开外帐,将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拾进帐篷当夜壶,顺便用头灯照了照四周。雾未散,手电的强光刺不透浑浊的虚空,灯光一灭,好像四周有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我,要将我抓走,但受阻于帐篷。在这无人的山顶,阴森森的夜里,帐篷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堡垒。我躲在帐篷里,裹紧睡袋,什么也不想,不知何时沉沉坠入梦乡。
半夜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呻吟。声音细细的,有点像女人,又不太确定。“嗯哼……嗯哼……”。忽忽悠悠,拖长了音调,游丝一般。但能感觉隐于其中的痛苦,或者疼痛,肯定不是快活的呻吟。于半梦半醒间侧耳倾听,声音又像小老鼠缩进洞里似的不见了。待要睡着,它又露了头。这回能听到字面样的音节:“嗯哼……你压到……我了……”。我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身下似乎有衣襟嘣然抽出的力道。眼底一幅画面像是从水里幽幽浮出来:一个身穿白袍子的女人翻了个身,从袍子开口处露出一只丰腴的大腿,腿白得发青,没有质感。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惟瀑布样的长发清清楚楚,黑发肆意披开,盖住了一个黑洞洞的井口……。我身子抖了一下,打个激灵醒来。夜黑得像没有重量的深渊,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暗夜的光色,眼前并无什么异物,帐篷小小的空间罩着身体,空气中充满了自己呼出的潮气。但是什么东西从我身底下抽出去的感觉鲜明地留在印象里,又让我心跳加速。开亮枕边的头灯,朝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撒了一泡尿。心想也许是自己做梦吧,因为心底有恐惧感才做了让人恐惧的梦。闭眼想了一会那只丰腴的大腿,身体某处稍稍有点兴奋。不久抵挡不住困意来袭,再次沉沉地睡去。
早上5点20醒来,将胳膊抽出睡袋,撩开外帐一看,浓雾依然固锁山头,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只有15米。心里明白老天爷在考验自己,还须耐心等待。
捱到9点,起床,简单洗漱,吃早餐。马尻、马背、马脖子、马头又溜达一圈。没有一处不是雾气深沉。一个人,既骄傲于自己的强大,又切切实实触摸到那份有实体感的孤独。昨天藏族司机说,今儿会有一个成都驴友团队来露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昨夜一个人扎营,虽然并不害怕,但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压住了一个白袍子女人的衣襟,那女人肤色白得发青,不像是个活人。这多少让我有一些惴惴不安。山上阴气太重了。
西红柿警察带了一辆越野车上来。车上下来几位看似游客的男女,对着浓雾四处拍照(这究竟有什么可拍的呢)。这时大概将近中午。
警察到我帐篷边上寒暄:“怎么样,老大,一个人扎营感觉还好吗?”口气像道上混世的人。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不让游客车辆上来的吗?”
警察作出很委屈的样子:“哎呀,这一车人是县里领导的亲戚,头儿叫我带上来,我也不敢得罪不是?”
见我还想说什么,连忙打岔:“呃老大,看我给你带了一瓶开水,来我给你水壶灌满……我知道你老哥在山上艰苦,专门为你带的。”说完从车上拎了一只旅行水瓶,取下瓶盖,斜着瓶身给我倒水。
开水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我不拒绝。就不说什么了。反正那150块钱花出去也不可能要回来。
越野车走后,山顶又恢复了沉寂。下雨了。不久转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我一个人在雪中默默站了一会,朝下山的路上打望。路上自是没人。等雪快积满冲锋衣帽兜的时候,我钻进帐篷睡了一会。
下午4点20,成都驴友团队到了,一共20多个人,十几顶帐篷。那时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我在帐篷里听到他们叽叽喳喳,冒着大雪扎营。女的说:“冷死了冷死了。”哈手,跺脚,男的抱怨公安设置路障,让他们花冤枉钱。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连抱怨都有幸福的感觉。与我这孤苦伶仃的独行者比起来,他们自是幸福得要死。
他们稍微沉寂了一会,大概扎好营了钻进睡袋暖暖身子。6点钟的时候有男的大声招呼:“饭好了饭好了,到队长大帐篷吃饭了啊,快点喔。”有脆生生的女生问:“健哥,今天吃什么呀?”“火锅,牛羊肉火锅。”那人回答。“我太冷了,不想出去,我吃点零食算了,帮我跟队长说一声哈。”脆生生的女声说。
外面雪已经积有一砖厚了,被鞋踢破的积雪冻成了冰碴。委实冷得不想钻出被窝。不过,不知他们是否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位独自扎营的老哥可怜地蜷缩在帐篷里,继而出于好客邀请我一起去吃个火锅呢?如果邀请我,我就去。毕竟四顿没吃热饭了。如果不邀请我我才不会主动搭讪呢。自己暗自思忖。
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理所当然没有人邀请我。我带着自怨自艾的情绪又嚼了萨其马、苹果派和牛肉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才是我本来应有的生活,这生活里含着真实的成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抓铁留痕,刻骨铭心。过去——前不久的生活,席梦思和美食也好,有美女参加的热闹聚会也好,四季开放的恒温泳池也好,单位里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好,好似某夜的一截虚幻之梦,淡淡的已经记不起细节——这才几天啊。而现在,浓雾中的孤独,喝不上热水的简餐,梦见白袍女人丰腴的大腿之后微微勃起的硬度,甚至每9秒啪嗒一次的水滴,真实得如初升的太阳,像我生命的应有之义一样。这是不是就算触摸到了“生命的质感”呢?想到这里,我偷偷微笑了。
夜里睡得很死,这次没有能够记起的梦。
早上被成都驴友吵醒了。撩开外帐一看——外面晴了,雨也好雪也好雾也好,全都在夜里悄然撤退。天哪。弹簧一样坐起来,赶紧穿衣服。
达瓦更扎的云海日出和我期待的一样妙不可言。上到马尻一看,四周山谷全部呈现出云海蒸腾的壮观景象。以东边日出方向最为奇妙:天边有一点淡淡的绯红,一溜雪山巍然从地平线冒出,悉数呈现轻微的冷色,白得发蓝。近处峡谷里,云海像沸水一样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如艺术家的画龙点睛之笔将眼前的景色涂抹成仙境。
我以忘我的姿态拍了几百张照片,装满了一个16G的卡。一直注意寻找一个有意味的前景来着,但最终没有找到。这是小小的遗憾。画面缺少有意味的前景,就少了对比和纵深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留有遗憾。
成都驴友走后,山上又剩我一个人。自己默默收拾了帐篷,将行李装进登山包,抽了两支烟。接我的越野车像某类甲虫一样歪歪扭扭顺着山道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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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瓦更扎云海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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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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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很冷 有的驴友裹了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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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瓦更扎山顶 一个人于浓雾中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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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前面驴友丢弃的矿泉水集中起来供洗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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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到了夹金山雪线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
(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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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杰在峡谷半山高台之上祭奠大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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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杰展示2008年他为地震遇难者祈福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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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杰远去的背影 孤独 有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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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释比”跳起羊皮鼓舞,迎接广东省江门市慰问团客人 脚上说羌族特有的“云云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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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添了新丁 王明杰应邀出门避邪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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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岁的王明杰在老屋头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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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寨的羌王府打望萝卜寨新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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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威州广场 咂酒开坛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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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释比”走在夜晚的县城 对未来他们心里糊里糊涂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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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点半,开始冲顶四姑娘山二峰
二峰登山大本营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现在回头说说那次失败的登山。
此次来川西,最初的打算是:第一站就去登一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乘体力正棒,士气正旺。
我早就瞄准了位于德格境内的雀儿山。雀儿山海拔6168米,接近性好,风景绝美,对我来说,是那种极具挑战性且咬咬牙就能挑战成功的理想山峰,能拍到震撼性的风光照片。大约有一年时间,为了凝铸与攀登雀儿山相匹配的体力,我每天以心怀理想的近乎悲壮的坚忍在健身房做负重深蹲,做倒挂卷腹……将肌肉折磨得发出悲鸣。还跑了两次马拉松(半马),拓展和强化身体耐力。
出发之前,与登山公司联系,方得知雀儿山的窗口期是7月20日之后,在此之前闭门谢客。我是4月27号出发,到7月20日就将近在外流浪了3个月,那时体力肯定下降得厉害,登顶把握很小。雀儿山登山的费用在1万2千元左右,如明知不能登顶还要去尝试,是对金钱的极大不尊重。因此之故我将目光转向其它山峰。
4年之前(2014年),我曾登上过海拔5276米的四姑娘山二峰。这不是技术型山峰,只要有一定体力就能登顶。如果这次不能登雀儿山,最起码也要登一座高于二峰的雪山,最好是技术型山峰,能用到牛尾、八字环、上升器等技术装备。那玛峰、半脊峰、四姑娘山三峰都在可选范围之内。按理说,半脊峰山顶雪线最美,离成都也近,可那儿正在搞登山节,人声鼎沸,太热闹了。我只想往荒无人烟的地方钻。那玛峰,从山友拍回的照片看,颜值稍稍有点不理想,就不考虑了。最终还是选择了被称为“东方的阿尔卑斯”、中国登山圣地的四姑娘山,去约会美丽的“三妹”(三峰海拔5355米)。
然而此次登山失败了。回看当时的登山日记,风雪肆虐、人影憧憧的早晨,单纯的、粗重的喘息,恍若电影般在眼前回放,身子也像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脚趾头快要断掉的钝痛又来强烈搅扰我的神经。
登山日记:
4月29日,晴转阴,有雨夹雪
到
达四姑娘山
镇,经
四姑娘山
著名登山向导卢老六联系,在
成都
茶店子客运站附近的迎宾大道与其它5位山友拼了一辆越野车。车到
映秀
,空气已有寒意,穿过巴朗山隧道,雨夹雪像饿狼一样扑上了挡风玻璃。远处,雪山逶迤列阵。精神为之一振。
在卢老六的“山友之家”门前下车,六哥已在路边迎候。这人矮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眼神温和,有股子憨劲。但六哥告诉我,三峰这几天上不去。他似是漫不经心对我说的,可我听了心里陡然一惊。“为什么呢?”我冲口而问。“雪大,不安全。”“是降雪还是积雪?”“积雪降雪都有”。六哥说。我一下子傻了。
这时候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我可以等的。估计几天之后能上?”“最少一个星期”。六哥说。“一个星期哪够,至少10天!”旁边站的一个痩得像猴样、戴一顶黄军帽的向导插话。“这两天一个人都没上去?”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在问。“一个都没有。都改成二峰了”。六哥说。
我回三楼的房间休息,考虑下再做决定。此处海拔2700米,上楼已显气喘。洗了几个刚买的小金苹果,水温接近零度,手指瞬间麻木。啃了一个苹果,脆甜。
最终我还是决定登二峰。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走。虽然4年前登过,这一次应该有不同的体验。这次我要带鱼眼镜头上去,期待能拍到更加壮阔、更具透视感和空间感的照片。
4月30日,阴,有雪
租了马匹,骑到二峰大本营。在标有海拔4307米的营地牌子下吸了一支小烟。烟已不是那个味道。呼吸已不顺畅,肺就像淫荡的女人一样始终得不到满足,怎么吸气都不行。在大本营旁边的高地上冒雪展开帐篷,单人帐小得转个身都要一点一点挪动屁股。挺好了。省得住在大通铺里受别人呼噜的侵害。
身处雄伟的横断山之中,营地也好,帐篷也好,人也好,全都卑微得不值一提。但是用放大镜来看,一个橙色小帐篷里面,有个神经病大叔蜷缩在睡袋里,用手机播放音乐,看起来也蛮快活的。人为什么把自己放逐到空气稀薄地带能释放出快乐?无解。
雪粒打在帐篷上,单调又干脆。帐篷出人意料地暖和,犹如小棉袄。旁边帐篷有人在议论天气,担心着。
想再吸一支小烟。算了。这海拔。
5月1日。大雪转雨夹雪。
凌晨冲顶失败。大雪。大风。气温骤降。走完绝望坡后无奈下撤。
凌晨3点半出发。无水洗脸。今日可以不要脸。启程时小雪,气温高,无需穿羽绒衣。暗夜里,一排头灯如萤火虫般逶迤至山坡高处。上来就要翻越一座大山,呼哧呼哧粗重喘息。积雪有大腿深,必须沿着向导踩出的硬雪走。
找到自己的节奏,平路100步歇一下,缓坡70步歇一下,陡坡30步歇一下。
雪越下越大,天亮,没有日出。雪粒子在眼前狂舞,四周白茫茫一片。上到绝望坡顶,右脚有雪灌进鞋子,化成水,大母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向导说,看别人都下撤了,上面太危险了,咱们也下撤吧。开始我不理他,只顾喘着粗气前行,但不断有下撤的山友善意提醒:上面狂风暴雪,什么也看不见,温度极低,别再上了,命要紧,撤吧。我还想坚持,但看到向导眼里已经写满了焦急。他说上面危险,应该就是危险,要听向导的话,不能硬来。遂无奈下撤。
今日60人冲顶,只有2男1女
成功
。他们是登珠峰之前来拉练的。
回程,雨夹雪。但山势壮美,
江山
多娇。骑马回镇上,膝盖疼得几乎下不了地。主要是骑马时腿部弯曲的角度不舒服。心情因未达成计划沮丧不已。
人为什么去登山?第一个攀登珠峰并在峰顶下遇难的乔治·马洛里说:“因为山在那里。”此话过于玄妙,芸芸众生仍然不明其义。有时夜深人静,闲着无聊,游戏般地试着对他的话进行解读,延伸下来是这样的——
“因为山在那里,不登不行。我热爱登山,登山有瘾。”(热爱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不登,也会有别的人登,不如我来个首登。”(荣誉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的灵魂天生就是要和大山在一起的,离开它就不得安宁。”(灵魂说)
……
如此这般,可演绎出多种多样的后续语境。但是这种种诠释,看似理由千种,实则价值均指向于一点——登山使我快乐。不快乐谁干呀。
这么累的活,这么高的花费,若是上面指派的任务,没有几个人兴致高涨地往空气稀薄地带钻。但是如果此举能带来极大的快乐,那就另有说法了,自己贴钱也干,累得想一头栽到在雪窝里也干,冒着生命危险也干。
登山使人肾上腺素激增,这是一切快乐的化学根源。就像荷尔蒙是情欲的化学根源一样。
4年之前,我和5名队友冲击四姑娘山二峰,其中3人成功登顶,我也在登顶的3人之中。当时详细记录了登顶的过程。我想在这里摘录片段,对于这一次失败的登山、未能完整体验的心路历程,聊作补充。
凌晨2点起床,吃饭打尖,3点动身登山。队友“校长”因严重高反,已经没体力了,他躺在大本营的床上等我们。我们5个配好装备跟着两个向导出发。之所以用两个向导,就是为了预备中途有人下撤,能够兵分两路。
燕子和海天走了不久就下撤了。燕子有轻微的高反,出发时嘴唇是紫的;海天还可以走一段,但是她不愿再占用一个向导拖累能冲顶的人,就和燕子一起下撤了。剩下我、青椒和六姑娘。
我知道登四姑娘山二峰对于一般驴友挺难的,我没想到会难得这么狠。走啊走啊走啊,累得不行了,向导说才过了三分之一呢。我问,垭口快到了吗?向导说,平台还没到呢,垭口早着呢。哎呦,这是要死人的节奏啊。特别是几个危险路段,稍有不慎,就会滑坠悬崖。不过,我是有信念的,我一定要登上二峰,拍到精美照片。我绝不下撤。
但是,3个小时之后,六姑娘不行了。在向导几次说“还远呢”、“还早呢”之后,她动摇了。
“队长,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回返了。”六姑娘带着哭腔说。
我把水递给她喝。我说:“我看过别人的游记的,只要你不下撤,哪怕走慢点,哪怕一步一喘,总能登顶的。你现在就是有恐惧心,你想到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害怕。我比你年龄大,比你体力差,但是我不恐惧,你还恐惧什么!你一定要战胜自己,千万不要半途而废。”
小六不说话,良久,她说:“好吧我跟着你。”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得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上午9点半,在起风之前,我们终于登顶了。当天登顶8个人,5女3男,在顶峰相聚。8人中,有一个女的,叫煦煦。她从大本营出发时就嘴唇发紫,喘得厉害。但是她坚决不下撤,虽然走得很慢,可是一直面朝前进的方向。向导将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她腰上,拉着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男乞丐拉着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乞丐。但是她最后登顶了,登顶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样的女人,真叫人钦佩之至。
站在峰顶左望,峭拔俊美的幺妹峰在不远处亭亭玉立,雪山在其身畔列阵,空气澄清,蓝天通透,如临天宫。此时我想到,人生是需要制高点的。没有对生活的俯视,就没有“一切了然于胸”的安详。
时隔4年,我再一次冲顶四姑娘山二峰,期待有不同以往的体验,但没有成功。说遗憾也真够遗憾的。不过,山还在那里,以后还有机会来登,若是不顾危险硬上,将老本蚀光,那是极不明智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PS:
川西流浪第15天,离开汶川到达理县桃坪羌寨。旅行的第一个疲劳期悄然来临。
身体懒懒的,心情灰灰的,不想动。不是劳累,而是没来头的疲劳。睡也睡不着,食欲不振,身心都无所适从。像是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病了。
开始怀疑决定做这次旅行整个儿是错误的,愚蠢之至。放着软硬适中的席梦思床不睡,放着营养丰富的美味佳肴不吃,还有每天1个小时在恒温泳池的挥臂畅游,每月一次在郊区别墅的“轰趴嗨皮”(home party happy)……这些统统放弃,来千里之外的大山里受罪。这不是抽风吗?
想现在就中止流浪,回家去。重新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不愠不火度过余生。开始对川西为期6个月的旅行计划失去了坚持到底的信心。
桃坪羌寨是个成熟的大众景点,就在317国道边上,看点是通往每家每户的秘密兵道,还有碉楼。游客比达瓦更扎、萝卜寨多得多。路边全是簇新的羌式建筑,一家又一家宾馆饭店将游客吞进去又吐出来,整天门庭若市。游客悉皆结伴而行,或家庭、或团队、或情侣,唯我一人形只影单。怪没有意思的。
我逛了一半就再没有心绪逛下去,无趣地走出来。
买了一袋车厘子,坐在客栈门口的茶座上,一手捻着车厘子往嘴里送,一手捧读村上春树。
没注意,将村上春树这本《远方的鼓声》带上了二峰大本营。书塞在登山包的外袋忘记取下来。冲顶那天凌晨,忽然一阵内急,一时翻不到手纸,就撕了书的最后两页应急(村上君,对不起了),怕这两页有不容错过的内容,一边蹲坑一边打开头灯匆匆浏览了一遍,脑子记下了其中一段话。
——村上说:“旅行这玩意儿总的来说是让人疲劳的,但或许通过疲劳才能获取知识,或许只有通过劳顿才能得到
欢欣。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认识的一个真理。”
对于旅行中出现的疲劳,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旅行老鸟都晓得,一般在外流浪到12—15天的时候,会迎来一个疲劳小高峰。十几天来兴高采烈、猛打猛冲造成的身体透支和情绪透支,这时候会集中反映出来。症状就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想回家,怀疑自己出来是错误的。与初期抑郁症状颇为相似。
既是已经有思想准备,当疲劳高峰如巨浪压过来时我就没有多少恐惧。不想动,就不动。想回家,不回,熬过去就好了。在旅馆里什么都不干浪费一天又有何妨呢?
晚餐不凑合了,去饭店里要了一个绵篪豆腐鱼,一个清炒蕨菜,一瓶劲酒,痛快地吃喝一顿。那鱼只是一般的河鱼,平平常常,但那豆腐却是不同凡响的豆腐,咬一口,浓烈的豆香从颊齿流出。绵褫豆腐鱼是一道名菜,沿路饭店都打着它的招牌。
我把自个儿喝得晕乎乎的,回旅馆躺下,一边听着隔壁星级酒店开篝火晚会传出的笑语喧哗和情歌对唱,一边等待疲劳和失落感从体内慢慢滲出。隔壁那些人,就现时的状态来看肯定比我快乐,在微醺中豪情万丈地放歌,将忧伤烦恼暂时忘却。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生活,不稀奇。那短暂的欢乐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绵绵无期的郁闷痛苦。我就是为了逃离这样的热闹才将自己放逐的。归根结蒂,我还是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寂寞和疲累将是我走向通透的铺垫,就像长江大桥的引桥一样。
从垭口回望(2014年)
到达平台 天光大亮(2014年)
真的是一步也不想走了(2014年)
回程在保护站歇一歇 心情别提多沮丧 最初想登雀儿山 结果连四姑娘山二峰都没上去
二峰 大本营
第四章 住在藏族人家里三天
“吃吧吃吧,要吃饱。好吃吗?”巴尔姆手捧饭碗,自己不动筷子,先让我吃。女儿齐准坐在旁边,抿嘴笑看着我。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好吃。但我必须点头微笑:“好吃好吃。”
住下来时,我跟阿妈巴尔姆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要原汁原味地体验你们的生活,若是把我当客人就失去意义了。”她真的这么做了。
面前是黑乎乎的小方桌,摆了四碗菜:一碗炒土豆丝,一晚白煮腌肉(全是肥的),一碗生蒜瓣(已经生芽了,软不丁当),一晚辣椒油(几乎不见油,叫辣椒水更加实至名归)。米饭倒是白米饭,可是瓤成了一团,不是一粒一粒弹性十足的大米。这一点菜,以我的估算只够两个人的份额,三个人吃显然过于拮据,煮腌肉和生蒜瓣只是样子菜,不下饭的。
我用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搁在碗里,和着一大口饭扒进嘴里。
这里是马尔康市脚木足乡大坝口村,我在女村民齐准家已经住了三天了,每天跟在他们后边,体验、观察、拍摄他们的生活。
脚木足是嘉绒藏族聚居地,原来叫卓木雕。对中***史熟悉的人都晓得,张国焘就是在卓木雕的白沙寺另立中央的,后来共产国际不承认,他只好灰溜溜地收回成命。那时候共产国际的地位实在是高。
1954年以前,嘉绒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而存在的,叫嘉绒族。嘉绒是“嘉莫查瓦绒”的简称,“嘉莫查瓦绒”意思是“女王的领地”。中古时期,统治这片山河的是女王。
1954年在大规模民族识别时,认定嘉绒是藏族的一个分支,是唐朝吐蕃驻军和移民与当地人结合繁衍的族群。在藏族分支中,嘉绒是农耕族群,白马、安多是游牧族群,康巴是农耕、游牧兼而有之,并且具有做生意的天赋。
现今峡谷深处嘉绒藏人的生存状态究竟是怎样的,我很好奇。
大坝口,其实是藏语“达巴库”直译而来,原意是“垭口”,与大坝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诚如其意,此村建于垭口之上,离马尔康33公里,从松岗古藏寨绕道山背后,经历22个“回头旋”,方可抵近。从沟底向村子望去,大坝口如坐落在云端,我初一照面就喜欢得不得了。当然,这里较为贫困、原始,也是我选择在此试着用镜头讲述藏族人生活故事的原因之一。
齐准家有6口人:母亲巴尔姆,68岁,在家;丈夫彭措罗尔依,40岁,在家;齐准45岁,在家;父亲让波带着外孙和外孙女在马尔康上学,不在家。
齐准的石头房子建在村口,用片石、块石、木头和粘土垒砌,外观刷成白色。村路从屋栅头蜿蜒而出,蛇一样爬往其它村落。齐准的屋子共有三层,一层是牲口棚,二层是居室、厨房和供人活动的露天平台,三层是经堂、厕所、小小晾晒场。典型的“神在上、人在中、牲畜在下”的结构安排。楼层之间架有窄窄的梯子。
离齐准屋子很近的路边上,有一个醒目的玛尼堆,圆形玛尼堆大小近似于内地豪强修的坟墓,白色的玛尼石垒成一个圆顶,中心插着几支箭杆,箭杆上的风马在风的作用下朝某一固定方向瑟瑟抖动。
齐准家是阿妈巴尔姆当家。我对齐准说:“我就住在你们家楼顶吧,我有帐篷、睡袋。”齐准说:“你去问阿妈吧,她说行就行。”齐准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不急不躁。慢慢地干活,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讲话,慢慢地笑。阿妈巴尔蒙眼神清澈又聪明,左手擎着一只转经筒。听了我的要求,她说:“家里有客房。”我说:“客房就不住了,一路住惯了帐篷,下雨再搬到客房里好了。”阿妈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搭好帐篷,我就在二楼平台和阿妈、齐准闲话。平台上有两把破烂不堪的红漆木椅,散放在旮旯里,还有两只小沙发,里面的海绵突破了斑驳的人造革皮面,东露一块,西露一块,但不妨碍臀部坐在上面小憩一番。
阿妈穿一身嘉绒妇女的家居便服,胸口前有几块污渍,帽子下的头发黑白参杂。
“阿妈你们家有地吗?地里种啥子?收入主要靠哪几样?”我问。
“家里过去有20亩地,退耕还林之后就剩4亩多了。种一些玉米、福豆、土豆什么的,还有赤芍。另外,家里养了两头牛,喂了两口猪。”阿妈慢慢叙说。
“我瞅你家牛圈挺大的,为啥子不多养几头牛呢?”
“养牛太费事了,家里劳动力不够。”阿妈解释。
“你们上山挖虫草、贝母不?”停了一会,我又问。
“不挖。”阿妈说。
“为啥子不挖虫草呢?我听说有人一季能挖几万块钱呢。”我不解。阿妈家外墙上贴了一个村里的收入公示,户主让波名下是年人均收入6700元,相对贫困。
阿妈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没说。齐准在旁边坐着,只顾低头看地下,也不吭声。
我转向齐准:“4亩地哪够你和罗尔依忙的,你们平时不下地都忙些啥子呢?”
“啥子也不干,就耍子。”齐准说。说完看着地下兀自笑了。
“那,你们去过拉萨吗,去朝圣、磕长头吗?”我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没去过,也不磕长头。”巴尔姆面无表情地说。
“只有前村的贡布去过,磕不磕长头我不知道。”齐准犹犹豫豫地说,说完看了巴尔姆一眼。
正聊着,村医哈姆特来串门。哈姆特伴着晴朗的微笑说:“今年的大骨节病补助下来了,我来履行一下手续。”我这才晓得,齐准患有严重的大骨节病,怪不得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那玩意儿发作起来可是相当难受。这样的身体哪能上山挖虫草呢?我唐突了。
大坝口村是我凭缘分自己找来的。
在参观直波古碉群的时候遇一当地老伯,闲聊中我对他说,我想找一藏族人家住几天,看看藏家是怎么生活的,还能帮着干点活。住你家可行?他说:“我家没活儿了,你要是想干活就去大坝口村,那边农活多,藏家的传统味道也更浓一点。”我于是返回卓克基那边的旅馆收拾行李就来了大坝口。
离大坝口还有2里地,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路边锄地,我停车,支上侧支架,摘下头盔走到地边。“我是外地来旅游的,想找一户藏族人家住几天,感受一下藏族人的生活,您可能给我推荐一户?”老伯说,你直接找村干部好了,让他们安排,正好今天村干部都在村部开会。
我到了村部,找到戴棒球帽的年轻书记。书记很热情,让我和他们一起吃了中饭,推荐我住在村医哈姆特家。书记说哈姆特人可好了,婆婆卧床,她尽心尽力伺候。哈姆特就在旁边,冲我笑笑。但我见她太白净,不大像原汁原味的藏族人,形象上不甚满意。后来他们开会,我四处溜达,看到巴尔姆和齐准从地里挖野菜回来,俩人都背着背篓,着装、神态与我预想的相差无几,就主动和她们联系,请求在她们家住几天,每天付120块钱。她们同意了。
“你住这还好吧,有啥子困难只管说哦,不能亏了你客人。”村医哈姆特热情地对我说。
“还好还好,我搭帐篷住楼顶。”我说。
“搭帐篷住楼顶?”哈姆特很好奇,“这怎么住,看看可好?”
她将小孙女交给齐准,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上爬,我跟在她后面上去。
齐准家的楼顶,是干干净净一个大平台,边沿是二尺高、一尺厚的墙垛。站在楼顶向南望去,是迤逦而去的壮观峡谷,峡谷对岸的山坡覆盖着淡淡的岚烟。有曲蟮一样的山路拐了几十个“之”字形从谷底窜向山头。山头极为低调地蹲守着一个小村寨。
山风从峡谷吹上高处,清爽凛冽,沁人心脾。人在此处,不觉生出“没有雾霾的天气真特么酸爽”这样的感慨。
我的帐篷就搭在平台南侧,离墙垛一米远。背包趴在地上,装有洗漱用品的袋袋暂时搁在外帐门帘下。帐内防潮垫已然铺好,睡袋尚未展开。防风绳用石头坠着——这地儿不能够扎地钉。
“夜晚很冷,你这被子能行吗?”哈姆特担心地问。
“没事的,我这睡袋下雪天都不冷。”
“你看,”哈姆特指着不远处一个石头屋,“那儿是我的家,实在不行就去我家住好了。”
我说:“好的,实在不行再说。”心想哈姆特可能认为自己是村干部,对客人负有责任。
“你们内地来旅游的都很怪。”下楼前,哈姆特总结似地说。
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了,也没洗脸,背上摄影包,从玛尼堆边上的草堆里推出摩托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骑。骑过“大骨节病高发区”那块牌子,下到沟底。沟底有一条水势汹汹的小河,河水是翡翠色的,河上有一座废弃的旧桥和一座新桥,旧桥桥头用汉文和藏文分别写着“危桥,严禁通行!”的字样。过了新桥,再走400米,我驻了摩托车,从包里取出相机,对着大坝口选择拍摄角度。
我要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摄影老鸟都明白,要用图片讲述一个故事,首先要交待故事发生的环境。直觉告诉我,从沟底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就能一览无余地交待大坝口村的环境特征。又写实又漂亮。
手机显示,这里今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48分,然而这是日出地平线的时间,到了才知道要想拍到第一缕阳光舔到齐准家屋顶的瞬间,得等太阳越过我背后的小山头才行。山村的早晨清冷宁静,连狗叫声都没有,我在山路上来来回回快走,活动身体筋骨,打发等待的时间。
这光景,一个女子赶着几头牛慢慢从沟底走上来。系藏式围裙,盘红头绳。画面不错,我迎着她拍照片,站着拍,蹲着拍,拍了十几张。
“你这是做啥子?”走到跟前,她问道。
“我在给你拍照片呢。”我笑着说。
“我有啥子可拍的嘛。”她微微害羞,“你是住在齐准家的那个照相师吧?”她问道。看来,村里都知道齐准家住了个汉族游客,是来照相的。
“是的喔。”我答道。随即蹲下来近距离给她拍个特写。
“来我家吃饭吧。”她邀请道。
“不了喔,我还干活呢嘛。”
“干完活来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那点。”说着用手指了指百米开外的一处房子。
“你回吧,不麻烦了。”
“你起这么早干啥子嘛?”女子又问道。
“我拍日出来着。”说着指了指已现绯红的天空。
“哦呀。”女子说,似乎明白了。走了很远又回头招呼:“你不来我家吃饭吗?”
“不了,谢谢了,我回齐准家吃,她们在等我呢。”真是太好客了。
然而我拍完“晨曦中的大坝口村”,7点55分回到齐准家,他们已经吃过了,没等我。阿妈和齐准还在厨房里,彭措罗尔依已经离开了——他今天出义工帮同村一户人家盖牛圈。
厨房的炉灶擦得一尘不染。藏家的炉灶在传统上就是“锅庄”,是神圣的地方,再穷的人家炉灶都光可鉴人。齐准将干净碗筷搬上小方桌。
“我们先吃饭了,罗尔依要出门干活。”阿妈解释说,“糌粑能吃吗?”
“能。什么都能吃,我嘴壮。”我简单擦了一把脸,坐下来。
齐准在我面前放一只空碗,从一大块酥油中揪了几小块丢到碗里。又从一只上了釉的陶罐中用勺子剜了几勺青稞粉,盖住酥油。朝碗里倒进少许茶水。
“可以吃了。”她似笑非笑地说,“先用筷子搅一下,再用手rua。”最后一个动词rua,我不知怎么写,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个字,其义就是用后握捏。将酥油、青稞粉、水在手掌里捏匀了,捏得像熟泥一样。
我一一照办。阿妈点下头,意思是可以吃了,我就此送入口中。味道还不赖,甜丝丝的,有点韧劲,口感尚可。有生蒜瓣可佐餐。稀的就是清茶(粗埂的低端茶叶泡的茶,又称“马茶”)。
我吃了三个小团,每团有鸡蛋那么大。饱了。“没有酥油茶吗?”我直率地问阿妈。“没有酥油茶。”阿妈直率地回答。酥油茶那东西,要用砖茶、酥油、青稞面在一个竹筒里“打”,就是用活塞一样的东西上下抽动搅拌,委实耗时费力。
齐准拎着铁皮桶去牛棚里挤奶,我尾随而去。牛棚里两头奶牛,均立于深深的黑影里,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什么。从时间上看,应该在反刍。齐准牵了一头到门口有亮的地方,搬一只小凳坐在牛后腿边,将铁皮桶置于牛肚子下,一下一下捋着牛奶子,奶汁细长的射线如孩童撒尿般地准确射入桶里,一股又一股。
我蹲在黑暗处拍摄,调整着角度,捕捉不同的瞬间。一头牛挤了3斤奶,用时9分半钟。这么算起来,若养20头奶牛,光是挤奶就要不歇气地干3个小时,身体弱的人吃不消。
阿妈喊齐准上楼。原来一名走村串户的女商贩背着一个大帆布包来卖衣服。这里离集市较远,卖菜也好,卖水果也好,卖衣服也好,都是流动商贩上门送货。服务极其耐心。齐准选了一条25元的裤子,慢吞吞地付了钱,然后冲阿妈娇气地一笑。我总觉得她还没有长大,被阿妈护在硬扎扎的羽翼下。
彭措罗尔依在给村民年木图家垒牛圈,我骑车下到沟底找他。
这藏族村寨,和汉地的村庄有共同之处,就是若有人家建房,同村的人都要出义工。只管饭没有工钱。罗尔依经常给人家帮工,昨晚很晚才回来,今早起床就走了,我只照了一面。若不是出义工,他一天的工钱是160元。
论长相,罗尔依虽然个子不高,但平头正脸,肩膀宽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怎么看都是个男子汉。但他为何入赘齐准家,“嫁”给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女人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因缘。
马尔康、丹巴这边的嘉绒藏族,有长女招婿的传统习俗。就是说,家有女儿,长女概不外嫁,而是“娶”一个男人承继家业。从这点来说,罗尔依入赘并不稀奇。但嘉绒藏族嫁娶之间,也是要讲门当户对的。罗尔依“嫁”了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齐准,只能说明他家是“贫农”,能与“中农”家庭(相比较而言)出身的齐准婚配已是幸运,挑拣不了许多的。
大坝口村,至今仍有8条“光棍”,因家贫耽误了青春。我刚到村部时就有一名老妇来向村支书汇报新婚儿媳跑掉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支书也没有办法,一筹莫展。
然而他们安贫乐道,从眼神里看不到急切要改变现状、致富奔小康的火花。而是人手一串佛珠。
罗尔依头戴藏式宽檐帽,脚蹬山寨耐克鞋,正在汗津津地帮年木图家垒牛圈。手里是一柄瓦工刀。
帮忙的来了十几个人,男的负责运沙、拌混凝土、垒墙,女的负责筛沙、运混凝土、搬砖。女人比男人多。
和女主人年木图打了个招呼。年木图个子高、腰身壮,嗓门也大:“来坐嘛,喝茶。”她在屋前场院里说。我说:“不啦不啦,您忙您的。”她就去搬砖。藏家女人能干着呢。
拖拉机运来的河沙堆在场院里,河沙里有朽木、小石头等杂物,需要过过筛子。双人床大小的筛子斜斜支起来,两个女人用铁锹将沙子撒在上边,细沙漏过网眼,滤掉杂质和粗沙。
“帅哥,你是来帮忙干活的吗?”一个穿紧绷绷的红色毛衣的小个子女子冲我说,边说边吃吃地笑。毛衣已结了球球。
“啊,我是来干活的。”我也笑了。
“那你来帮我们筛沙子吧。”“红毛衣”说。
“好的呀。”我将摄影包放妥,接过她递过来的铁锹。
“给你,戴上手套,要不一会儿手就磨烂了。”“红毛衣”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那是一双男人手套。
“那你用什么?”我说。
“我不用。”她清脆地说,又咯咯地笑了,“我没你娇贵。”
看着我铲了几锹沙子,她上前指导:“手是这样,身体这样,腿呢,这样。不然你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疼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众不同,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她说话的神态,动作和身姿,释放出与众不同的讯息。怎么说呢——她眼波流转,眼风藏着薄薄的妩媚,又活泼又大胆。说话的口气,笑的方式,像大多数广受男人喜爱的小女子一样,有一点点放肆和任性。
“要干一天呦。”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调皮地说。
“要的,干一天。”我表示完全服从。
她蹲下来处理粗沙的时候,我从后边悄悄观察她:虽然个子小巧,可是臀部饱满丰腴,蹲在那里,屁股呈饱满的心形,浑圆结实,中间一道深浅恰到好处的沟沟。不折不扣是个蜜桃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玉尔。”
“鱼饵?钓鱼的?”
“玉!尔!”她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玉儿?”我故意打岔。
她嘴里啧了一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了“玉尔”两个字。
“哦,明白了。”我装着恍然大悟。她带点娇嗔地斜了我一眼。
蜜桃臀。我暗自思量,玉尔有一副典型的蜜桃臀。这样的完美臀部,在城市里只有长年泡健身房的女子才可能拥有(只是可能而已)。而在这峡谷深处,荒村野地,玉尔却浑然天成生就了一副蜜桃臀。这臀部不由得使男人心猿意马。
傍晚,我坐在齐准家二层平台挨个擦拭三只镜头,阿妈在厨房忙活着,齐准依着栏杆看对面人家在修院子的门。
玉尔收工了,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已然褪色的遮阳帽挂在食指上一圈圈地摇。她家在一组,离这儿3公里,回家要经过齐准家的屋栅头。
走近了,玉尔仰头和靠在栏杆上的齐准用藏语大声说笑。这小女子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我自是听不懂他们说啥,但话语往来之间,我直觉她在谑戏齐准——
“齐准啊,你家罗尔依昨夜没回来吧,你是一个人睡呢,还是和这汉人同床共枕的?”
“玉尔你这死女子,胡说些什么呀,看我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别害臊呀,有什么可害臊的。男欢女爱,传宗接代,正常的嘛。”玉尔口无遮拦,气得齐准直跺脚。
我探出头来:“嗨,玉尔,歇工回家了?”
“回啦回啦。帅哥,你是骑摩托车来的?”
“嗯呐。”
“能送我一下吗?”
“好啊,荣幸之至。”说着,我将镜头收进摄影包,下楼去推摩托车。
说老实话,虽然生就了一副惹人垂涎的蜜桃臀,性格也爽朗风流,可真的近距离接触,我隐隐担心她身上的味道过于浓郁。这里的人们是不常洗澡的。齐准家有装太阳能淋浴,但我未见他们洗过澡。及至玉尔跨上摩托车后座,才发觉担心是多余的——玉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芍药花香。这里是赤芍的种植区。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玉尔问。摩托车在山路上行驶,拐弯多,速度上不来,频繁换挡。
“不担心,我家里人心大。”本来想说“我老婆心大”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家里人心大。”
出村口不远,就是一个180度的“回头旋”,必须换一档,加油门,猛地上窜,窜到坡顶,还须急刹,不然就会冲下边坡。急刹之间,玉尔胸脯贴到我背上,皮球压瘪了又鼓起来,温软富有弹性。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想瞅瞅她脸色,她在脑勺后边,瞅不着。
山路委实难行,刹车是常事儿。不是我使坏有意制造机会让她拿胸脯碰我,实在是无法避免。
薄暮冥冥。玉尔用她敏感的部位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让我微微起了生理反应。玉尔也许没太在意,抑或是完全能够猜测到我的反应却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一时空气里都有了荷尔蒙的味道。
到达村口,玉尔迈腿下车,正面朝着我说:“晚上村部里跳锅庄,你去吗?”我细端详之,虽然她脸上有皴了一样不光洁的感觉,可是明眸皓齿,活色生香——这是个内心狂野的小女人,命运限制了她的舞台。要是生长在都市,肯定会死去活来爱一场的,无论悲剧喜剧。
“有锅庄?那要去。”我说。
“好,锅庄见。”玉尔说。随手塞给我一瓶可口可乐。“这个你喝。”
“我不要,你喝吧。”我推辞。
“拿着。谢谢你带我回家。”玉尔将可口可乐使劲摁在我手里,不待我说什么,即消失在暮色之中。
齐准家邻居,是一个和尚。和尚家屋顶,是黄檐金瓦——寺庙的颜色。和尚不是一个人住,家有母亲和弟弟、弟媳、侄子。和尚的侄子一天要往齐准家跑7、8趟,粘着巴尔姆不离左右,巴尔姆像奶奶一样照看他。
和尚是村东5里恩泽寺的住持。他穿着赭红色袈裟,袒露右臂站在门前和我聊天。
照例问了“你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我很奇怪他不住庙子里而是住在家里。他说这里的和尚都是住在家里的,只有集体诵经和做法事的时候才回庙子。我脑中闪过电影《少林寺》最后的镜头:老和尚在觉远受戒时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即问他有无六根清净的决心,觉远咬咬牙回答:“能——持。”住在家里怎么能六根清净呢?
和尚说,恩泽寺过去破烂不堪,信众少,供养也少。光景凄凉,桌椅板凳都被人偷光了。他当了住持之后,多方化缘,又反复去宗教局磨叽,申请了一点资金,修缮了寺庙,情况才好转了。没有他,恩泽寺估计都不存在了。和尚还谈到,这里的村干部不公正,扶贫救济款优先照顾亲朋故友,和尚家一毛钱也分不到。
直觉告诉我,这个和尚心不静。
在藏区,喇嘛不是随便叫的。道业浅的只能叫“和尚。”喇嘛的原意是“上师”,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可以渡人出苦海的才可以称为“上师”。看到披袈裟的小孩子即呼其为“小喇嘛”,其实是不对的。藏人不这样称,“和尚”与“喇嘛”严格区分开来。
因此,邻居家这个和尚,显然只是个和尚。
村部党员活动中心,离和尚家只有20米。有一个带瓦钢顶棚的场院,有几间办公室,有一面公示墙。
彭措罗尔依早就把音响调好了,等村民到的差不多了,开跳锅庄。
现场的画面不是影视作品里那样儿的:篝火,热烈的对唱,和声,簇新的民族服装,男女手拉手。现场的情况是这样儿的——男女面对面站成两排,服装五花八门,长短不一。乐声响起,(印象中)舞者一手作托盘动作,一手提裙裾(或作出提裙裾的样子),微步趋前,跺脚,再跺脚,送胯,旋转身体,一手作捞鱼动作,两手作捞鱼动作,挥甩长袖,八扎嗨!一遍做完,再来一遍。
我用黑卡相机拍了几张,弱光,感光度打到12800,像片颗粒太粗,惨不忍睹。旋即坐在长凳上与一位在马尔康开出租车的村民闲谝。他递给我一支烟。点火时,我瞅见他脚蹬与彭措罗尔依同款的山寨耐克鞋。
玉尔在远端微微朝我颔首,似笑非笑,算是打了招呼。在当晚到场的所有女子中,玉尔的舞姿最有韵味,开合自如。她换掉了劳动的衣服,穿了干干净净的藏服,头发盘起来,露出小小的、白白的、优雅的后颈,容光焕发,相当迷人。
生有大骨节病的齐准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姿势比比划划,点到为止。但她毫不为意,在舞蹈的人群中面无表情一直跳到终了。
我曾加入进去跳了两曲,村医哈姆特笑着给我指导了一番。但气氛远没有想象的欢快。累人。大部分时间坐在凳子上休息,看他们跳。跳了1小时20分钟,关灯散去。
在大坝口最后一天,我和村民一起做了檫檫。
檫檫是一种胶泥做成的小型佛像、佛塔,1千年前从印度传来。一般放置于佛座前、玛尼堆上、转经筒旁,是供佛的礼器。村民做的是一种形似尖底陀螺的袖珍佛塔,用专用模具做成的脱胎泥模。
集中做檫檫的时候,村民一家出一个人,女子也行,老人也行。活儿不重。齐准家是巴尔姆去。巴尔姆坐在我摩托车后边被我带到一组,早有人铲了一堆黄泥置于路边。
妇女用背篓将黄泥背到坡下的一个平台上,一男一女用木棍将黄泥捶熟,捶得泥花四溅。一群妇女坐在面向峡谷的平台边沿将业已捶熟的黄泥大致捏成尖底陀螺的形状,嵌入几粒青稞或彩米,递给一个和尚。和尚在陀螺底部塞入火柴棍大小的裹缠着经文纸的棒棒,顺手交给掌模具的人。两名男子用模具将半成品压制成成品,就势放在地上晾干。
整个过程是一个流水线,有分工有合作,谁干什么谁在链条的哪一环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峡谷风也清爽阳光也柔和,大家在面对峡谷的平台上作业,壮美风光尽收眼底,嘴里不停地叙着话,笑语喧哗。与其说是干活,莫如说是以干活的名义玩儿party。怎么看都像是一副风俗画。我将快门“啪啪啪”摁个不停。
巴尔姆是做粗制半成品的,她一边捏着黄泥,一边和比邻大妈小声拉家常。医生哈姆特带着孙女也来了,顽皮的小孙女自愿搬运檫檫,累得一头汗水。
我拍完照片,躲在远离他们的小树林里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回来跟掌模具的人商量能不能让我干一会。人家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学着人家的样子将半成品置入模具,在地上顿一顿,消除模具和泥胎间的缝隙,倒转模具,压实了,取出。这玩意儿虽然工艺简单,可初来乍到的人不是压歪了就是太慢跟不上趟。
中午是在一组的一户人家(这家就母子俩,儿子40岁了还是光棍)集中就餐的,据说每户交了10块钱。我要交钱,光棍不让,我也就没再客气。中饭是麻辣粉丝汤(里面有几块牦牛肉)、炒凉粉、米饭。麻辣粉丝汤每个人一碗,炒凉粉是几个人合一碗。但主人给我单盛了一碗炒凉粉。昨晚在齐准家没吃饱(吃的面块、野菜),今天吃了两大碗米饭。光棍还要给我添,我说吃饱了不要了。
饭后他们继续干活,我去恩泽寺看了一看。寺里一个人也没有,惟几只野狗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寺庙旁边的村民都迁走了,剩下一片颓败家园。只有一户还住着俩人,一个母亲和一个光棍儿子。又是一个光棍。
与理塘、石渠那边相比,这里的宗教氛围已不是那么浓烈。巴尔姆这样的老人还坚持每天去村头简陋的转经房转经,有时80圈,有时100圈,年轻人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做佛事了。村里没有争先恐后去拉萨朝圣一路磕长头的风气。这里是藏区向汉区过渡的汉藏习俗混合地带。连酥油茶都不大制做了。
我在大坝口的最后一天晚上,落雨了。夜雨沙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不知怎么,我觉得青草发情了。坐在帐篷里,打开头灯,边回想边补记这几天的日记。这3天的经历如同电影一样从头又放一遍——罗尔依和长他5岁的妻子,巴尔姆不离左手的转经筒,安贫乐道的村民与满腹牢骚的和尚,木柄铜头的檫檫模具……还有,眼波流转,天生一副蜜桃臀的玉尔。这小女子后来再未同我说过话,像是不曾认识一样。想象着玉尔身着慷慨的比基尼站在大海边昂头捋头发的样子,那该会使多少男人鼻血徜流。如果她生长在城市,该惹出多少恩怨情仇。这是个多情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60岁了都会轰轰烈烈去恋爱……
在令人愉快的想象中,我的意识渐渐迷蒙成一片混沌,最后彻底坠入梦境。帐篷漏雨了也未察觉。
没事的时候 巴尔姆就坐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 一边摇着转经筒 一边向沟底打望
我吃了几顿这样的饭菜 没有吃饱 这还是藏家招待客人的上等饭菜
故事的发生地——大坝口村
背牛草的巴尔姆
做“檫檫”
齐准在挤牛奶
实在太寂寞了 和几个女子搭讪 拍照片
第五章 你说这是变态我无言以对
日记:
5月17日 阴转晴关键词:“稻草人”的郁闷
马尔康市本真村“西行客栈”,离市中心5公里。这是一个藏家风情的民宿,院子里开满了紫色的弋尾花、红色海棠和白色丁香,很有点文艺气息。老板“西行大叔”是个退伍军人,待人厚道,打理客栈用了百分之一百的心。院子里安了三架秋千,一楼一架,二楼宿舍门口和树荫下各一架。一楼那一架是一个藤子做的白色吊篮,垫有软乎乎的靠枕,坐在上面悠然自得地看书,又放松又惬意。我决定在这里住两天,短暂地休息一下,给旅行点一个逗号。
帐篷在齐准家楼顶被风吹歪倒了,摇摆之间在地上磨出了一个小口子,夜里漏雨了才发现。问“西行大叔”有没有胶水,“西行大叔”说有,随即送了一管502胶水上来。我用小剪刀剪了一截雨衣下摆,用胶水粘在帐篷创面,仔细抚平。住我隔壁的一位老弟帮我扯着帐篷角。
这位老弟是从连云港来的,一个人开了一辆“北京40”越野车。约莫40岁出头,脸方肩宽骨骼粗壮,留着简单的小平头,鼻梁上却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像知识分子,但也不像工人农民,倒像是未脱离生产劳动的民办教师。
他自称叫“稻草人”(网名)。说是婚姻亮了红灯,一个人出来散心的。这老弟看身架是个蛮人,眼神却出人意料地温和,隐含着容易受伤的气质。是个愿意跟别人亲近的人。晚餐我俩AA,到附近农家饭馆要了两个小菜,喝了一点虫草泡的土酒。几杯酒下肚,“稻草人”话就多了,向我倾诉了他的苦闷。
为何婚姻亮了红灯?事情很简单——他做生意,免不了请客户泡泡澡、唱唱歌,有时要找小姐陪一下。太太晓得了,大为光火,坚决要跟他离婚。
生意场上,有时找小姐出来帮忙润滑一下关系,他觉得这很正常。虽然没打算主动告诉太太,可也没有下大力气隐瞒。他想不通的是,太太的反应怎么会那么强烈。
“老兄你说,过去我们穷得叮当响,谈恋爱那会儿,逛街逛久了,只舍得买一瓶矿泉水两人伙着喝。现在有生意做,每年少说也有6、70万的收入,还不是靠客户赏脸?找个小姐陪陪客户有什么关系呢?”他郁闷地将杯中酒倒入喉咙。
“就这么简单?给客户找小姐你给自己也找吗?常在河边走,你湿过鞋吗?”我问。
“呃,鞋倒是湿过,这不瞒老兄。”
“这不就结了。有哪个老婆会不在乎老公跟欢场女子有染的呢?纵使知道你不会爱上她们,也嫌你脏不是?”我也喝了一口酒,跟着给他满上。
“可是……可是……我挣的钱,全是她管着,我不仅由着她花,还鼓励她花。我的心在她那,外面只是应酬而已。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非要离婚?”他动作很大地将杯中酒喝光,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我明显觉察到他对女性和婚姻关系的认知是有误区的。也许是受了放言“宁坐宝马车里哭泣,不坐自行车后欢笑”的那个女人的误导。那样的女人能有几个呢?我敢肯定地说,不超过1%。如此“宁可痛苦,不愿贫贱”的女人若非被贫穷逼得变态,便是天生虚荣。她们不代表女性的主流。
但假若我跟他巴拉巴拉阐释“女人她是这个样子的……”未免说来话长,况且也有好为人师之嫌。好为人师的人让人厌烦,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人。所以打定主意不做劝解,只做一个倾听者好了。他吐出胸中块垒,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5月18日 晴 关键词:假装快乐
骑上老摩,去马尔康菜市小街买菜。说实话,齐准家吃得实在太差了,不然我会多住几天。今儿打算自己做饭补充身体的亏欠。
到底是阿坝州的首府,马尔康菜市应有尽有,全是鲜灵灵、脆生生的新鲜菜。有藏人和寺庙里的人合伙卖放生的鱼。路边一辆“双排座”,车厢用雨布垫底,盛着水和鱼。藏人负责吆喝,和尚负责收钱。街边墙根下有4个和尚、12个藏人坐在那里念经超度。“既然明知要放,何苦还要捉它呢?”“放生的积了功德,那捉鱼的岂不攒了业障?”我心里微微生出了一点疑惑,搞不懂他们。
转了一圈,买了蒜苔、西红柿、豆腐、蕨菜、猪肉等物。另买了苹果、酸奶,预备放包里路上吃。中午亲自下厨在客栈厨房做了三菜一汤,和“西行大叔”一起享用。
马尔康的天气像贴心朋友一样,阳光温煦,白云棉絮般悠悠然随着微风往西方流去,在昌列山上形成了一个草帽的形状,旋即又散开,散成一群奔跑跃动的羊。天蓝得像写字儿的纯蓝墨水似的。自由自在,心情舒爽。
旅行的路上,我到底是假装快乐,还是真的快乐?实话说,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试着向幽暗的心底探下去,探寻最隐秘也是最真实的答案。得到的结论是:真的喜欢旅行。于我而言,旅行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吃苦历难,找到“活着的感觉”。固然人在旅途困难重重,有时候确乎狼狈得一点范儿也没有,可是回头想想,这“狼狈的样子”本身就是行者应有的范儿。进一步说,这种生活,脱离了鸡毛一样的琐碎,蝇营一般的苟且,小爬虫一样为一块瘦骨头争来斗去……已然十分难得——自由的身姿,是最为潇洒的范儿,不是吗?苟我不喜欢这个,还能喜欢什么呢?不喜欢的事,任你怎么咬牙也难坚持做12年(我从2006年开始利用假期走世界)。
早上送走了准备回家跟老婆承认错误、求得老婆原谅的“稻草人”,下午坐在秋千上读书时又迎来一位拖着拉杆箱住宿的姑娘。简单聊了几句。5点钟,我换上跑步鞋和短裤背心出门跑步。沿公路跑了5公里,汗流浃背。这里海拔较高,跑起来呼吸不畅。不过我不要速度,出汗排毒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回来在公共淋浴间冲了澡,顺手把衣服洗了,挂在雨棚下晾着。
5月19日 晴
关键词:藏式婚礼
一天都在院子里晒太阳,读书。坐上秋千,心情悠然。若问在旅馆里晒太阳算不算旅行呢,“肯定算的。”我必给你一个不假思索的回答。
“西行大叔”战友的儿子结婚,我随了100块钱的份子,同他一起去喝喜酒。我想见识见识藏家的婚俗。
“西行大叔”的战友是阿坝州某局的局长,藏族。儿子结婚,来宾大都是当地藏家的头面人物,阵势十分了得。
婚礼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宽敞的二楼宴会厅举行。一进宴会厅,两边就有“贵妇人迎宾队”作欢迎姿势。清一色的藏族中年妇女,穿金光闪闪的尼料藏袍,戴大号红珊瑚串成的佛珠,气质华贵。艾玛,这些人祖上不是土司就是头人。客人要连喝三碗酒才能从哈达地下钻过去。
整个婚礼,我一边拍照,一边细细观察,记下了藏家婚俗的同于不同。
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主持人,主持人巴拉巴拉善于煽情;都要向父母高堂揖拜、敬酒,感谢养育之恩;菜都一样难吃。
藏家婚礼的独特之处在于——
*开坛师要先开坛,才允许喝酒。开坛师是藏族非遗文化传承人,念了好长时间的经,长得超乎你的想象。念经完毕,将长长的筷子伸进酒坛里沾上酒,四方点洒,敬天敬地。这酒叫“咂酒”(喝咂酒先开坛,这一点和羌族风俗一样)。
*婚礼进行到高潮时,来宾要给新人敬献哈达。哈达太多,以至于要有两个人专门在旁边捧着。
*新人拜过高堂,来宾要把礼送的生活器物捧到台上,绕新郎新娘展示一周。器物包括锡制的酥油茶壶、藏毯、挂帘等等等等,好多好多。来宾都等不及了,开吃。
*藏族宾客悉数身穿五颜六色的藏式礼服,披挂上最好的首饰,头上、手上、腰上珠黄玉翠,尽显尊贵。我等小民不觉有些自卑。
菜式是藏汉混搭的,没有一样可口。好久没吃鱼了,急坏了我。马尔康美食街一条老鼠大的烤鱼也要88元,我来回几趟都没舍得吃。今儿吃了几块鱼。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里,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藏族人有婚外情的多不多?” “多,和汉族人一样多。”“西行大叔”愣了一下才回答,搞不懂为啥子我参加了人家的婚礼却突然问到婚外情。我其实想问的是“潜心向佛的族群是不是都能恪守清规戒律。”
5月20日 晴
关键词:打情骂俏
今日沿317国道骑行187公里到翁达,离色达五明**还有63公里。天色将晚,不想急于赶路,就在翁达歇息。翁达镇有个318汽车营地,我进去瞅了瞅,营地倒是好营地,可以扎营在平整的木地板上,头顶有雨篷,只是要收100元费用,我就退出了。想在小学校里扎营,但人家大门上锁。算了。找了一块离大路不远的平坦草地,问附近藏族人家的女主人:“我想在这搭帐篷住一夜可以吗?”那女的说:“不管你,住就是。”于是从老摩上卸下装备,悠悠然将帐篷支上。一头牦牛在旁边望着我,不解其义。
附近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漂亮的藏族少妇,身型窈窕,面庞秀丽,气质不输都市“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只是脸被高原紫外线严重灼伤,灼伤的脸上施了白粉。她家是开砖厂的,她和另外两个女子在搬砖,戴着厚厚的大手套。我走过去和她们搭讪,教她们摆poss,给她们拍照片,和她们开玩笑,打情骂俏。这完全不是我平时干的事儿,但今儿个我一个人太寂寞了,就想跟人说说话,逗逗趣儿。
本来,我是想直接北上去若尔盖的,但是,拖着拉杆箱住进客栈的那个姑娘建议我去色达,因为色达正在举行金刚萨埵法会(金刚萨埵是佛教密宗极为推崇的圣尊)。那姑娘是从深圳来的居士,有一副圆圆的鼻头,天生带一点喜感,待人亲切。衣服胸前印有日文的“动物园管理”字样。我无非是流浪,先去哪后去哪也无所谓,于是往西骑往色达。
5月21日 晴
关键词:寂寞
昨夜寂寞难捱,睡得不好。今早右眼结膜充血,像得了红眼病一样。
钻进睡袋的时候才晚上8点钟。无处可去,不钻睡袋总不能在夜露渐浓的草地上干坐着。今夜不想读书,心有点乱。
手机无信号。想看看手机里推送的文章,或者朋友圈动态,不能。平时微信朋友圈我基本不看,无非是个晒——晒旅游的,晒颜值的,晒美食的,晒心灵鸡汤的……实在没晒的就晒娃和宠物。我想看看有没有谁用别具一格的、兴味盎然的方式打发人生,结果很失望(所以只好自己尝试着创造这样一种人生模式)。
但是今晚我想看看朋友们都在干什么。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的空气如同渐渐被抽空的塑料袋一样裹罩着我,让我喘不上气来。手握手机,举到眼前看看,没有信号;过一会再举到眼前看看,还是没有信号。想睡着,脑袋却异常清醒,眼皮根本不往一块儿合。
索性穿衣起床,走出帐篷。在草地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吸一支小烟。几头牦牛卧在不远处,“咕兹咕兹”的反刍声如背景音乐般地隐隐鼓动耳膜。
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来川西究竟何事?我首先思考这个问题。是来旅行的吗?是来拍照的吗?当然是,确实是,毫无疑问是。可问题是:做完这些就算完成任务了吗?就心满意足了吗?回答又是否定的。我心知肚明,我来川西的最终目的是将人生走得通透,把过去一直浑如白雾般压在卤门上的一块模糊阴影洗去,醍醐灌顶。这些年来,我结婚生子,享受美食,偶尔去大学办一场讲座,和美艳妇人眉来眼去地调情,看似没有什么毛病,可在我看来无异于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机械地活着,憋闷,见不到天。我内心清楚:我有病。我需要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需要与迢迢银汉以自己的语言对接,找到人生的北斗星。我就想通透地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在什么坐标上,未来向何处去。我想要一个通透敞亮的人生——哪怕通透以后灌进刺骨的冷风也在所不惜。
为此我尽力向最艰苦、最寂寞处行进,向孤绝红尘处行进——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身不由己。我相信越是艰苦越是寂寞就离通透越近。犹如走进一条神秘的黑暗隧道——我忍住一切不适往前走,相信越走压在我头顶上的山体越薄,终有一天我会穿破厚厚的泥石走出地下,见到天日。那时我就明白自己的定位——哦,原来我在内陆亚热带地区横断山脉的一个小镇上啊,想去塔希提只有到大城市坐飞机喽。就这样明白就成。我无所谓金钱、权势,只要活得明白就成。
夜色深沉。我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大山里寂寞地思考人生,心里有淡淡的哀愁。
一觉醒来,发觉老摩漏汽油,昨天刚加的一箱油漏到了红线。赶紧骑到修车铺,师傅说化油器坏了,要换,120元。那师傅是个30多岁的藏人,笑容坏坏的,技术差劲,换一个化油器用了1个半小时。还给人拉皮条。
“呃,哥哥,需要姑娘不?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他贴着我耳朵小声说,嘴里放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隔夜臭气。“刚才拎饭盒过去的女人怎么样?别看她小巧,床上可厉害呢。你要是喜欢我叫她晚上陪你。”
我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谢谢好意。”然后不再理他。心想这偏远的少数民族小镇怎么也有这个。
本想扎营节省100块钱住宿费,结果修车花了120,重新加油花了60,无端损失180元。不免心情郁闷。早餐吃一碗光面算了,鸡蛋就不加了,省点吧。
骑进色达五明**,我在坛城后边的山坡上扎了营,在微信里给“动物园管理”留言:我到了。
5月22日 阴转晴 关键词:加持
早上5点半,天刚泛一点点青,就被旁边帐篷里的念经声吵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念“毛豆麦根毛豆麦根毛豆麦根……”。可恨昨夜风大,帐篷的地钉拔起来一个,外帐带着地钉在风的作用下“咵咵”拍打帐顶,扰得人睡不着。只好穿衣起来重新楔进地钉,冷得下巴颏打颤。这里是后山一块微微倾斜的平台,好位置都被参加法会的藏族同胞捷足先登了,我睡的地方有坡度,人容易往下秃噜。一夜睡眠时断时续。
6点钟爬起来,也没洗脸,去拍喇嘛觉姆的早起生活。
先骑到大经堂那边,找一个小馆子坐下,要了一碗素水饺,狼吞虎咽地吃光。法会人多,乱哄哄的像乡下庙会一样。僧人、居士、自愿者、游客来来往往,搅成一团。但不管来了多少人,物价是一成不变的。素水饺一碗10元,不会在旺季时涨到12元,也不会在淡季时降到8元,这一点**管得非常严。
经堂里的景象从外面看不见,但走廊上坐满了僧人,想来里边也济济一堂。门前广场上,有藏人将卡垫铺在黄泥浆里磕长头,全家人一起磕。藏人看起来来自闭塞贫困的乡下,头发如野人般蓬乱肮脏,衣衫褴褛,但表情严肃虔诚。这虔诚的信仰到底是精神的皈依还是精神的囚禁,看这贫困的一家我忽然冒出了含有不敬的怀疑。
我掏出相机对着磕长头的人拍照,连续两次被人从后边拍肩膀。拍我的是胸前戴白牌牌的志愿者。“师兄,这里只可以拍建筑,不可以拍人哦。”志愿者礼貌地提醒。确实,被拍的人一发现有镜头对准,均以袖遮脸,或背转身去,让人无法摁下快门。
这么着,委实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感觉手持单反相机的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这感觉很不好。我收起相机。
9点左右,游客乘公交车上来了。游客很好认,花花绿绿的一群,人手一部照相机,兴奋莫名。也有怀抱“枕头氧”、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蹒跚而行的女汉人,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不晓得是游客还是居士——这地儿海拔4000多,很多人高反。
10点,坛城。坛城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是神宫的模型缩影。除大经堂之外这里人最多,约800人一起转经。据说围着那个四四方方的建筑转300圈就能洗脱一生的罪孽。我跟着转了几圈。有3个长发飘飘的康巴汉子推着一只轮椅转经,轮椅里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有人小声说:“袋子里是**。”
中午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了素菜和米饭。这里没有荤菜。
下午2点,去大经堂听法会。大经堂里2000多人坐在长条型泡沫垫上,中间天井透进如柱子一样的白色光线,室内明亮。找到“动物园管理”,坐在她旁边。她带了手提电脑,在等待法会开始的时间里帮道友剪辑视频。我偷偷用手机拍她的工作照,她笑着说:“经堂里不许拍照,看喇嘛批评你。”盘腿坐上卡垫,听了1小时法会,全是念经,一个字也听不懂。睡了几天帐篷,袜子散发出陈年酱缸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脱下冲锋衣包住脚,免得祸害左邻右舍。1小时后,实在没意思,腿酸退出。
3点。自己一个人上山,在密密麻麻足以使密集恐惧症患者歇斯底里的小红房子中间穿梭寻觅,希望遇到一个僧人邀请我到他(她)修行的僧舍看一看。理所当然没有。僧人都去法会了。就是有也不可能邀请我进入。色达的僧人对游客反感,过去有人拍了不好的照片发表在网上,使他们受到伤害。我心里真的好奇他们住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想拍一拍他们的内室。这些人,他们和我们的人生截然不同,他们是怎么活着的呢?我们不懂他们的内心,不懂他们的生活,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那些觉姆,她们用乳罩吗?内裤在太阳下晾晒不?她们像正常女人一样来月经不来?曾经在青旅听到两个年轻人争论,一个说:“觉姆也是女人啊,只要不到闭经年龄,肯定也来月经的嘛。”另一个说:“用进废退,觉姆那个器官长久不用,肯定不会再有月经嘛。”搞得我也糊涂了。
记得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有一段写男生对女子中学的好奇:“她们每天扔的月经带该是好大的一堆吧。”你要说这是变态,我也无言以对。
6点,排队去见索达吉堪布。
索达吉堪布是喇嘛里的作家,著有《苦才是人生》、《做才能得到》、《残酷才是青春》、《幸好有烦恼》等等。所传佛法通俗易懂,弟子甚众。参加法会的每天3万人,大约有十分之一有机会得到他的加持。“动物园管理”从她师父那儿帮我要了一张票,和她一起排队接受索达吉堪布加持。
索达吉堪布端坐在喇荣饭店3楼的房间里,信众队伍从这里沿楼梯排到一楼,排到门外,排到大街上,再拐一个弯排到粥面施舍处,再拐一个弯排到商店门口。真正的长蛇阵。每个人手里捏着一张票。有志愿者维持队伍秩序。“快点。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准备好自己的供养。”
楼门口,站在门边的志愿者提醒:“请脱掉鞋子。理好手中的哈达。不要和堪布说话。请快速通过。请不要拥挤。” “动物园管理”带了10条哈达,这个时候才想起从包里拿出来,手忙脚乱,哈达的穗子挂在拉链上撕扯不开。我过去帮她。“请不要停留。边走边理。”志愿者过来轻轻把着我俩的胳膊往前送。
拐了两个楼梯,进入堪布的房间。堪布端坐在法桌后边,面带微笑,手执法器在依次从他面前经过的信众头顶上碰一下,以示加持。房间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冷雨侵人形成鲜明对比。堪布身披袈裟,双臂袒露,笑容如朗朗晴日冰块上反射的朝霞,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笑容,可是因为欲念太多,执念太重,笑起来常常如吞咽苦酒般晦涩),只有毫无介怀的人才能发出此等微笑。虽已50多岁,看起来就像40出头。堪布两边的助手负责收取供养,并在信众手捧的需要开光的宝物(如佛珠、玉器等)上撒一小撮彩米,另赠送一本堪布的著作,一只佛像小挂件。排队的人太多,没有人能够停留,也没有人说话。我捧上平时挂在颈上的一只小小缅玉挂件,堪布的助手依样给我撒了彩米。额头被堪布的法器轻轻碰了一下。
回到门厅穿鞋的时候,一个女的嘤嘤哭出声来。这中年妇女泣不成声:“堪布每天要加持那么多人,太辛苦了。堪布您要保重身体啊。”
色达的空气是有份量的,感觉凝重得连颤动都停止了(实际上理所当然是有风的)。似乎空中每一个粒子都释放出酥油和宗教的气息。人们进入这里,无论是信徒还是游客,无不小心翼翼,不敢生出虚妄之想,连汗毛都虔诚地排着整齐的队列。人在这个“三观”迥异的地方,不知不觉心理会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是我离开以后才意识到的。
色达喇荣五明**
色达 **夜景
色达 坛城
坛城转经的人们 据说那个轮椅里是一具**
在经堂里的“动物园管理”
色达东嘎寺 转经的老人
这个叫土登的瞎和尚,在他7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一个星期。病愈后眼睛失明了,从没有上过学的他,突然能够整段整段说唱《格萨尔王传》。后在年龙寺出家。他每天在县城年龙宾馆门口说唱《格萨尔王传》,是省级非文化遗产传承人。像他这种突然从天上接受佛经或者唱段的事例,被称为伏藏,是藏传佛教神秘现象之一。
我在坛城的后山搭了帐篷
壤塘并没有因为别人不来就我来架相而因此露出灿烂的阳光表示欢迎
第六章 旅馆老板娘翻脸了
我跪在泽布基寺欧丹活佛面前。这里是活佛的居所,并无他人,我俩面对面交谈。
“我从城市来。红尘嚣嚣,前路迷茫。如何获得解脱,请活佛开示。”我双手合十,微微低首,以活佛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
欧丹活佛是个70多岁的老头,清瘦,却不干瘪。腮上有两片白毛,一直连到鬓角。他端坐在卡垫上,不急不慌地往一个毛线针一样的小棍棍上裹缠经文纸,神情专注安详,仿佛做完这个他一生就满足了似的。他那个安详的样子至今印在我脑子里,你有时会觉得所谓幸福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你从哪里来?走了哪些地方?拜见过哪些上师?”活佛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也不看我,平和地问到。
我简要汇报了到过的寺庙和见过的上师。我说我只是对佛学有兴趣的观察者,不是信徒,自然也不属于任何教派(实话实说)。
活佛“唔”了一声。跟着问:“你了解泽布基寺吗?”
我说不了解。
他慢慢给我讲泽布基寺的历史——哪个年代由谁建立,当时香火如何旺盛,文革中怎样被破坏,镇寺之宝被谁偷偷藏起来保护,后来怎样重建。接着话题转向各位菩萨不同的法力,不同的真言,人为什么要转经,等等。
哎呦我的膝盖。我跪在那里,虽然膝下有薄薄的垫子,可以时间长了无论如何也消受不了,骨头僵硬,膝头疼痛难忍,影响我注意力集中。我斗胆稍稍移动下位置,挺了挺腰身。
本来没打算见活佛的,参观完泽布基寺大殿之后,随口问一位眼睛又大又好看的小和尚:“活佛在不在?”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将我领到欧丹活佛的小屋里。见了活佛我能说什么呢?跪下来求活佛开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总不能说“活佛,我来给庙子捐几万块钱”,或者“活佛,你这里有没有珠子好卖”吧?况且,我确有无尽烦恼,虽不是信徒,也想让活佛指点迷津来着。或许有用呢。
我进欧丹活佛小屋的时候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屋是建在主殿侧边的黄泥打墙的耳房,像旧社会大户人家的仆人住的,低矮简陋,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活佛脚边是一个蛇皮袋,袋子里好像装满了空瓶子,几个瓶嘴儿在袋口露头露脑。一边是光板墙,上面空空荡荡,另一边也是光板墙,上面挂满了不知啥东西的破烂玩意儿,俨然是收废品的小屋。唯一可以称为财物的是他身后墙角有一个带盖的青花瓷杯。屋子正中有一座藏式炉子,生着炉火。小屋暖暖的,活佛双臂袒露。
我觉得这里有个无形的气场。活佛说话时,我困意袭来,跪在那里几乎睡过去。若不是膝盖尖锐刺痛,说不定我真会坠入梦乡。我使劲儿将意识聚拢在一处,尽力记下活佛开示的要点。
40分钟之后,活佛终于讲完了。开示要点如下:
1、
你不念经、不出家也可以,获得解脱有捷径,那就是念诵“翁玛尼叭咪哄”,念万遍,念亿遍;
2、
念的时候要相信,一心一意地相信。相信佛会听到,给你解脱;
3、
“翁玛尼叭咪吽”具有无上法力,其它真言也有法力,但这个尤为殊胜;
4、
有机会一定要去转经,那里有金刚,只是你业障太重,看不见,我们能看见。转经会消除你的业障。转坛城尤为殊胜,坛城是众多高僧大德加持过的。
起身时我腿都麻木了,不能自主走路。那领我进来的小和尚搀着我走出了小屋。
泽布基寺属于壤塘。在川西,壤塘是备受游客冷落的县。除了每年8月的“壤巴拉节”,平时几乎没有人来。它不傍317,沾不上318的边,也不与九寨沟大旅游区沾亲带故,交通闭塞,没有色达、亚青这样名头很响的寺庙。正因为是“冷门”,我才要一探究竟。它也不是一无是处,曾克寺、日斯满巴碉房、中壤塘觉囊文化中心都是值得一去的人文景点。
壤塘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政府大楼门前那条竖街,只有老鼠尾巴长,分列着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办税大厅、周黑鸭和两家面馆。没了。横着的两条主街,大约也只有200米。政府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川西坝子”火锅城。壤塘,藏语是财神坝的意思。
在县城住下,我与客栈老板娘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老板娘翻脸了。这在我旅途中是唯一一次。
壤塘旅馆业不成熟,艺龙网上只有一家,“booking”上一家都没有。像点样子的宾馆只有2家,价格都在180元以上。我骑到郊区,拣了一家沿路的私人客栈住下,标间,要价100,还到80 。
老板娘有一张大脸,那样子颇像香港女演员鲁芬,脸有别人两个大。鼻翼一侧有一颗碍眼的黑痦子,痦子上有两根长毛,就像坟堆上生了两颗苦楝树一般。老板娘高声大嗓,精力旺盛。就因为还了她20块钱,她气儿不顺。我背着沉重的登山包,提着摄影包上楼梯,她也不帮我,甩着手走我前边。我看她一楼有厨房,跟她商量能否用她电炉子炒两个菜,她咕哝:“你们有钱人太抠了吧,还自己做饭。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说:“哪里是有钱人,有钱人谁骑那么破的摩托车旅行。”
房间靠北,摸摸被褥是潮的。我去找老板娘:“能不能换一个房间,或者换一套被褥?啊呀,太潮了,睡了要生病的。”老板娘说,换可以,加20块钱。“哪能这样呢,给客人提供干燥的被褥是你旅店应该做的呀,怎么还要加钱呢?”我好生奇怪。“住不住?不住拉倒,你可以走。”老板娘圆睁双眼,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不和她废话,骑上老摩上街。先去买菜。想买鱼,没买到。这几天色达开法会,鱼全部被人买去放生了。买了一斤韭菜苔、四只西红柿、鸡蛋若干,还有一把小葱、四块馕。顺便去寻了另一家旅馆,也是80块钱的标间,被褥干爽,厨房随便使用。
回来我要求搬走,老板娘一下子恼了,是真生气了,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刚才让你搬走,你不搬,现在不行了,搬走也要给一天钱。”她把手里的锅铲“啪”地扔进锅里,吓得在屋外玩耍的小孩子一哆嗦。我知道出门在外最好不要跟人闹矛盾,连忙给她泄火:“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你那朝南的房间晒了一天了,有干爽的被褥,给我换掉不就得了?你能做到干嘛不做呢,又不损失什么。况且我睡湿被子在你旅馆生病了还得你来照顾不是?”她哼哼唧唧地说:“才80块钱,还提要求……”到底还是给我换了。我心里晓得,关键是我还了她20块钱,她觉得有点吃亏。
我在她厨房炒了菜,热了馕,吃了晚饭。菜给她和孩子拨了一半,她也没再冷眼怼我。
在中壤塘乡,泽布基寺、藏哇寺、确尔基寺这三个大寺是连在一起的,因为皆是觉囊派寺庙,旅游局给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觉囊文化中心。壤塘整天下雨,并没有因为别人不来就我赏脸于是露出灿烂的阳光表示欢迎。道路稀泥滑烂,天空始终是阴乎乎的青。有时候雪也来凑热闹,将冲锋衣侵得又冷又湿,那种湿是不怀好意的湿,仿佛下定决心叫你骨头缝里生出绿毛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壤塘这个地方,就像长得丑不被大人喜欢的孩子,为了维护自尊,矫枉过正般地表现出傲慢,摆出“爱谁谁”的姿态,叫人难以生出亲切感。
我在觉囊文化中心一处商店里躲雨,遇到一男一女两个台湾人。两人显然无法适应川西的气候,均缩肩塌背不胜其冷。我说,你们是来旅游的吗?他们说,不是。那就是信徒喽?是的。觉囊派的?嗯,觉囊派的。男的温文尔雅,面带微笑,像个大学教师。女的一脸横肉,眼神警惕而含有敌意,像个卖菜的大嫂。这俩人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呢?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这冷雨侵人的天气里,三大寺庙,就外地人来说,仅我们三人,就游客来说,只有我一人。看起来。
从欧丹活佛的小屋出来之后,我把相机掩在衣襟里避雨,从泽布基寺向藏哇寺走。经过一处像是伙房的地方,探头探脑往里瞅了几眼,马上有管事的过来招呼:“进来吃饭吧。”“吃饭吗,我也可以?”“可以可以。”他说。做手势让我进去。
伙房很宽敞,但地下湿滑。一边是锅灶,一边是类似于“炕”那样的台子,有几个藏人坐在“炕”上吃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来旅游的吗?”“嗯,来旅游的。”管事的用纸饭盒给我盛了一碗饭,递到我手里。另盛了一碗奶茶。
所谓饭,就是火锅汤煮的面块、土豆块和粉条,有油有盐,有辣椒。不过挺好吃。中午饭算是解决了,我暗想。我吸溜溜吃着,他们都目不转睛望着我。“你们也吃。”我说。“我们吃好了。”他们说。都笑。“好吃吗?”管事的问。“好吃。”我说。他们又笑。我也笑。管事的又给我盛一勺。我说:“不要了,吃不下了。”他还是添到了我碗里。
正吃着,两个台湾人也在门口探看。管事的招呼他们进来。起初犹豫,但见我在里面大吃大嚼,也就坦然地进来享用,一时各种目光又聚到他们身上。听他们与管事的对话,确认不是夫妻,只是同属于一个教团而已。
云厚如锅盖,小雨不歇气地下,料峭的冷,肩膀和胸口像是敷了冰袋。5月底了,气温却只有6度,骑在车上在速度和风的双重作用下体感温度更低。车如一叶扁舟在深山峡谷里穿行,路上动不动就一片落石。这里下雨天行路甚为危险。
这天我冒雨奔袭184公里(往返)去看日斯满巴碉房和曾克寺。
日斯满巴碉房在宗科乡境内,离县城92公里。据传这座碉房是一座爱巢。700多年以前,土司的儿子泽旺扎西爱上了民间美女蓉忠斯基,欲结连理。但土司嫌姑娘出身卑微,坚决反对俩人成婚。无奈之下,泽旺扎西带上心爱的姑娘远走高飞,流落到嘉绒西部的壤塘。后来父爱又让土司不忍心儿子太过受罪,派弟弟来帮助他。泽旺扎西在叔叔的帮助下建起了高25.6米、共九层、鹤立鸡群一般的爱巢。这是阿坝州现存最古老、层数最多的藏族传统民居。
我到日斯满巴的时候村子里没有人,家家关门闭户,如入一座空城。碉房现在还在使用,泽旺扎西的第十三代孙住着,但显然已经破旧得失去了鹤立鸡群的风采,也不像是个景点。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自作主张进屋,沿梯子往上爬。二楼堆的是喂牛的干草,有叉子和破旧的藤筐胡乱扔在草堆上。再往上,楼梯被一道栅栏门锁上了,上不去。我退出来,又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走到牛圈门口,解开腰带撒了一泡长长的黄尿,抖了一个激灵。蓦然回头,身后墙角处立着一位白发老太。吓了我一跳。
“老人家,请问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问。“念经去了,庙子里。”老太太答。
我七问八问找到庙子的时候,人们正从四面八方往大殿走。大殿如同一张怪兽的嘴,将口边活物统统吸入幽深的口里。殿里几乎座无虚席,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女人居多,男人多是老弱病残,壮年人都出去打工了,不在家。
两个年轻喇嘛搀着一位80多岁的活佛坐上他的宝座。活佛白白胖胖,像是长期不见太阳。宝座在半人高的空中,用金黄色的缎子围裹。
我将相机背带缠在手腕上,右手握住手柄,左手托镜头下部,呈蹲姿低头弓背在人群中移动,寻找合适的拍摄角度。想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这个样子不引人注意是不可能的。这里不是热门旅游区,参加法会的外地人极少,参加法会并手持相机拍照的我,可能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因此有一部分人看着我觉得奇怪,这很正常。不过最靠近活佛的左右两个“方阵”的人悉数对我不屑一顾,他们专注念经,手摇经筒。左边“方阵”是男居士,右边“方阵”是女居士,男女均剃光头,穿着与袈裟颜色接近的衣服,几乎都超过50岁。仔细看他们的衣服,与僧人是有区别的,不太正宗,好比民兵的衣服差别于正规军。他们是在家修行的藏族居士,终身不婚。
活佛念了一长串经书之后,信众开始撒米——就是从小碗中抓一把彩色的米轻轻抛洒在空中。不是走着撒,是坐在那里,撒在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不解撒米之意,或许是祈福吧。问了一个皮肤稍微白一点、像是上过学的妇人,“这是什么法会呀?”妇人想了一会,赧然一笑:“我也不知道哎。”
虔诚的人们,心无旁骛地念经,日以继夜,却不知念的是个啥子经。
在色达,我曾想钻进僧人的小屋看一看他们生活的环境,但不能如愿。在曾克寺,我终于钻进了喇嘛修行的小屋,零距离观察到他们的生活空间。
曾克寺就在日斯满巴碉房到县城的路上。它是噶举派寺院,历史不长,建于上世纪50年代,以三座高达50余米、一共九层的弥勒塔著名。周边还有1108座各式各样的小佛塔,甚为奇异。我冒着冷雨独自在弥勒塔四周流连,意外地遇到了喇嘛求柏。
求柏站在红房子门口,手捻佛珠微笑地望着我,估计他已经望了我一会儿。红房子离弥勒塔只有30米,我走过他身边时他微微颔首:“旅游的?”“嗯呐,”我说,“这是你的僧舍?”“是的。”他答。“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我发出请求。“可以可以”。求柏说,在前边引我进去。
求柏的僧舍有里外间,外间住着母亲,里间才是他的卧房。母亲80多岁了,如风中的烛火一般嬴弱。她身着绛红色僧衣,坐在火塘前,一手往塘里填柴火,一手拉动细绳——每拉一次,吊在梁上的经筒就转几圈。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邃。屋子没有窗户,依靠火光和门外散射进来的光线勉强照明,半个屋子堆着劈柴,锅碗器具全搁在地上,犹如赈灾帐篷般给人以临时之感。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同老母亲打了招呼,进入求柏的小屋。求柏的卧室更加暗黑,一盏佛灯照明,灯火弱弱的。求柏的“卧榻”铺在小窗下面的地上,,“卧榻”上叠着两床薄被。“卧榻”一侧,是一个小桌台,台上不论顺序地陈列着灯烛、香炉、长条经书、饮料瓶子等。靠枕头那面墙,挂了5、6个相框,有释迦牟尼像、活佛像、上师像,还有求柏18岁时头戴佛冠的黑白照片——那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儿,双目炯炯,有现代感。与“卧榻”呈对角线的墙角,案子上置有一个17吋的电视显示器,不过屏幕上显示的只是佛祖坐相,佛身往外射着金光,声音是与之珠联璧合的念经声。
虽然幽暗,但求柏的小屋不冷,也不潮湿,酥油和藏香混合的味道钻入鼻孔。没有一件正规家具,台和案悉皆木板拼凑而成。求柏的笑容亲切纯净,给人安心之感,59岁的他看起来像是40多岁。
征得求柏同意,我从各个角度拍摄照片,架上三脚架、使用快门线认认真真拍。其间求柏从案几上拿起一个饮料瓶,叫我伸开手掌。“这是从蒙大拿来的信息水,喝了有加持力。”说着倒了一点在我手心里。“蒙大拿来的?”我问。“是的,蒙大拿,美国。”求柏微笑回答,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喝下去。我领命照办。心里有点疑惑:蒙大拿是美国一个80%以上的人口信奉基督教的州,它怎么会有藏传佛教的信息水呢?不过,不管这是什么水,从哪里来,我得喝,不喝等于看不起求柏。
参观完毕,求柏留我吃晚饭,我说不了不了,要赶回县城。临走将腰包里两只“士力架”给了求柏母亲。老母亲合掌感谢,送我到门口,灰白稀疏的头发在风中瑟瑟抖动。
吃饭?我也可以吗?
小和尚
喇嘛求柏的小屋
酥油灯
下雨不误磕长头
第七章 最烂的路
(略)
叫人欲哭无泪的烂路
最后鞋子就成这样儿了
索达吉堪布送给我的书 看完后送给了壤塘旅馆老板娘上卫校的女儿
第八章 亡命沼泽意如何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踩着红军的脚印走一趟沼泽来着。这个念头就像长在胸腔里硬硬的宿命似的,经年累月不肯萎顿消失。倒也不是有什么伟大而高尚的情由,就是好奇,单纯的好奇。当年红军在草地沼泽死了那么多人,被描述为长征史上最悲壮、最不堪回首的一页,那里究竟有什么呢?沼泽凶险到什么程度?过沼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要说极限肯定是极限无疑,可那极限的质感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去看看。我非得去体验一下不可。即便危险,也要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这是什么份量的危险。
1935年8月,主力红军长征经过草地沼泽,牺牲多少人呢?我手头有一份资料:红一方面军在草地损失6207人,占总兵力的30%;红二方面军损失3092人,减员21%;红四方面军损失最大,仅第三次过草地7天就减员7000多人——草地上的野菜、树皮等能吃的东西都被前边的部队吃光了。
日干乔沼泽是红军走过的最大沼泽,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跨瓦切、麦洼、色地三个乡镇,现存面积约300平方公里。从地貌和危险程度来说,最能代表红军“过草地”的环境、状态。比较来比较去,我最终将徒步穿越的地点选在日干乔沼泽。
6月4日,我从阿坝的神座村骑摩托车到达瓦切(在红原县城停留一晚,因为一路狂风暴雨,强大的横风几乎将摩托车吹得飞起来,到红原我快冻死了)。瓦切出乎意料像一个欧洲小镇,红砖红瓦的藏式平房懒洋洋地散落各处,蔓延着不受打扰的诗意。
住在街上的一个小旅馆里。40块钱一晚,但是不能洗澡,得花18块钱去镇子东头公共浴池(有隔成一格一格的公共淋浴间)洗澡。洗完澡骑车去被称为景点的“塔林”看看,有看门的拦住收门票。这地儿,掏钱看不值,就没看,回屋睡觉。
6月5日,我去考察了沼泽的地形。在离镇子约3公里的310省道边,像烟囱一样立着“红军长征纪念碑”,字是周恩来题写的。纪念碑下边就是日干乔沼泽,地图上这一片叫“日干乔湿地公园”。湿地边上建有游客步道,游客可以沿步道往沼泽里深入2公里,与沼泽稍作亲近。有一群游客(猜测是党校的学员)统一穿着红军的灰布军装、戴着八角帽在那儿拍合影。
湿地边上有一户人家,我径直走过去敲门,询问有没有人能带我穿越大沼泽。这家的主人叫索朗扎西,他说他在县城有生意,不能作向导。不过他推荐了表弟——在沼泽边长大的35岁的牧民索夺。我当即和索夺通了电话,约好次日上午在索朗扎西家见面,详细谈谈情况。
之后我沿着栈道去沼泽察看了一番。沼泽里都是积水,进沼泽肯定是不能穿徒步鞋的,要穿水靴。沼泽水是茶褐色的,凑近闻,有腐臭味儿。这水明显有毒,不能饮用。我的计划是用4天时间穿越日干乔沼泽和一连串小沼泽,走80公里,从班佑上岸。4天的饮用水如何解决,明天要问问索夺。(后来发现这一计划过于乐观。从瓦切到班佑,80公里是直线距离。实际上因为时常要绕道避开沼泽里的湖泊和“龙洞”,总里程在120公里左右。以我中等体力测算,在沼泽里一天只能走15公里,4天走120公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完成。)
6月6日在索朗扎西家里见到索夺,立即在心里说:“就他了。”索夺面相帅气,眼神温善,膀大腰圆,我感觉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向导。不过索夺虽然在沼泽边长大,从来也没有完整穿越过日干乔,这次是“处女行”,又让我隐隐有点担心。看他很有信心的样子,疑虑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应该不会有事吧,他的命也在其中呢,他还能自己害自己吗?
“中途我能找到干净水源,不用担心。”关于水源,索夺这么说。
穿越第一天:遭遇狼 遭遇极端天气。
进入沼泽之前,究竟沼泽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其实我不甚明了。知道沼泽陷人,昼夜温差大,至于怎么个陷人法,温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具体概念。贸然闯入沼泽,有点“光着屁股撵鬼火——全凭秉气旺”的意思。
所以我和索夺7日上午9时30分进入日干乔的时候,豪情有余,准备不足。我是唱着歌走进大沼泽的,激昂地大声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索夺小声哼唧着附和。
我们都穿了水靴。我把两支登山杖分一支给索夺,让他走在头里。索夺的露营装备是一只圆筒状厚塑料袋,一头用绳子扎紧,人从另一头钻进去。还有一床比空调被厚不了多少的小薄被。我因为是依靠他的,觉得他比我熟悉沼泽,包括熟悉沼泽的气候,没觉得他的装备有问题。后来遭遇极端天气,才知道带这样的装备进沼泽简直是找死。索夺是个菜鸟。
开始脚下还算平坦,没有积水。草地上开满了黄色小花,煞是明亮鲜艳。这里的草地沼泽,主要长着两种草:藏嵩草和乌拉苔草。藏嵩草,根茎粗硬,直立挺拔,长在水里,踩着它的根部走,不陷人。乌拉苔草,叶片细长披散,如女人长长的头发,长在露出水面的窝台上,叶子绊脚。
“看,‘强强’!”两只长脚鸟儿在我们左前方的草地里觅食,索夺用登山杖指给我看。
被索夺称为“强强”的鸟被我拍了照片,回来拿给专家辨认,确认是黑颈鹤——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是唯一在高原生活、繁殖的鹤类。全世界现存1万多只,在若尔盖湿地约有1千只。我们此行见到4只。
两只黑颈鹤交颈而舞,然后齐齐并拢双腿,向远方飞去。
红军长征那会儿,沼泽里除了水草,无鸟无树,形同“死亡之海”。现在情况有了变化。解放后,政府组织了清淤,加上其它因素,沼泽水位下降了1.2米,沼泽里有鸟了。除了黑颈鹤,还有赤麻鸭和鹪鹩。
但树依然没有。一棵也无。
早前看过一个资料:当年有一个班的红军夜晚靠着一棵孤树过夜,早上全都冻死在树下。网上搜索红军过草地的帖子,发现有一个红军后代(是个军史研究者和重走长征路的召集人)前些年找到了那棵树,树在草原乡那边的沼泽里,不在日干乔。
最初几个小时,我们只是在草地行走,没有真正进入沼泽,也没有危险。这里有牧民帐篷。中午我们在一处牧民点要了点开水,吃了自热米饭。牧民和索夺很熟,俩人欢快地用藏话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离开时掏了几块糕点给了牧民的孩子。
下午再走,水开始深了,进入了真正的沼泽。人在沼泽里走一步陷一步,和草地行走大为不同,步子变形,水靴很快将脚后跟磨出了泡。水靴毕竟不是专业徒步鞋,包裹性不好,鞋底鞋帮像纸一样薄。我扶着索夺的胳膊将备用的袜子套上。
这时候心情还算好,有点亢奋。草地襟怀宽阔,空气爽朗,干得又是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水靴虽然磨脚,可是比起红军穿的草鞋,要强上百倍。知足吧。心里怀想那个病得迷迷糊糊,靠拽着干部团团长陈庚的马尾巴走出草地的红小鬼。那小鬼叫邓岳,过草地大难不死,抗美援朝时做了志愿军40军第118师师长,后在沈阳军区副司令员的位子上离休,83岁去世。有人就是天生命硬啊。我暗暗感叹。
前方遇到一处排水沟,索夺弯腰将登山杖插进沟里,手柄瞬间淹没了。
他掏出手机,跟什么人通了电话。然后认真地对我说:“你跟着我脚印走,一步都不要走岔。现在危险了。”之后顺着排水沟走一段,用登山杖数次试探对岸的土质强度,终于找了一个地方跨了过去。
连跨了几个排水沟,我们歇歇脚喘口气。
我问他:“你刚才跟谁通电话。”
“我阿爸。”
“你阿爸说啥子?”
索夺沉吟了一会,才开口说:“其实我阿爸本来要带你走沼泽地的,但你行李太大了,他背不动。对沼泽,他经验比我丰富得多。刚才他叮嘱我,一要注意沼泽里的‘龙洞’,就是大水泡子,二要注意排水沟,这两个地方都能要人命。”
“据说当年毛***的白马就是夜里下草地吃草陷进‘龙洞’淹死的。那个‘龙洞’在措恰勒那边,到时候我带你看。”索夺说。
索夺还说:“传说毛***的白马后来化成了一条白龙,卧在‘龙洞’里,阴雨天会腾云驾雾,飞升上天。”
索夺说这话不到20分钟,天气变了,刚才还阳光普照,霎时阴云密布。远处,一支龙卷风像一只巨大的漏斗,接天接地,在天地之间走移。索夺说,毛***的白龙马腾空了。我惊异地望着这景象,竟然没想到掏出相机将它拍下来。
温度陡然下降了几度。穿上雨衣冒雨往前走。我跟在索夺后边,渐渐感到有点疲惫。
人在沼泽里跋涉,所耗气力几乎是陆地的三倍。因为沼泽陷人,草根缠脚;因为脚下不平,大腿小腿都拿着劲儿;也因为水靴不合脚,导致脚疼和足部疲劳。再者说,沼泽海拔3200米,氧气不足。
索夺说前边有个小山包,我们乘天亮在山包上扎营好了。我说,“好。”
小山包看起来近,走起来远。走到山脚下,水变深了,稍不注意,就有一小股水漫进靴子里,袜子很快就潮透了。就带了这两双袜子。我在想,晚上用什么办法弄干呢?
“看,有只狼!”索夺的喊声打断我的沉思。我惊觉地抬头,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狼顺着山脊往下溜去。灰色皮毛,瘦而精干,尖嘴,尾巴夹起,慌慌张张。
“那怎么办,我们还能在那儿扎营吗?”我担心起来。
“不怕。”索夺说,“独狼就是一条狗,它怕人,不会攻击人的。”
“万一它们有一群呢?”我还是担心。
“群狼当然可怕,但它们只是在大雪封山实在找不到吃的情况下才会攻击人,现在是6月,到处是野兔和草原鼠,它们能吃饱,不会跟人过不去的。”
“那,草地里有蛇没有?”停一会我又问。
“没有蛇。这里是高寒地带,一条蛇也没有。”索夺说。
小山包下,横着一条小河,河面只有一步宽,像是沙滩上用树枝剜出的一道裂痕。河水是清澈的。索夺单手掬了一捧尝了尝,说:“这水能吃。我们打点水,烧开泡面吃。”于是两人各拎了满满一钵水,上到小山包。
山顶有一个破烂的牛棚,我们在牛棚里扎营。
这是冬季放牧的牧民留下的牛棚,四面透风,四根柱子歪歪倒倒,似乎随时都可能趴窝。地下遍布着碎牛粪,地上有一条烂褥子,一只废弃的太阳能板,还有两个颜色鲜艳的塑料桶。
就这已经很好了。我和索夺抓紧时间扎营。索夺没有帐篷,就把烂褥子垫在身下,横在我脚头边。
悲催的是,傍晚起风了。风毫无征兆地突然而起,根本不作任何铺垫。帐篷被吹得“咵咵”着响,地钉和防风绳像是快支持不住的样子。索夺的“睡袋”忽地被吹出去好远,他赶紧去追回来。
我们把烂褥子、废弃的太阳能板、破塑料布都用上,将牛棚进风的缝隙堵上。索夺的“睡袋”只好直接铺在牛粪上。
如此狂劲的风,以我的经验,应该有7到8级。
更为悲催的是,风仿佛是西伯利亚寒流的尖兵,带来了强降雨,雨又裹夹着雪,大雪纷纷而下。
我们进草地时气温大约是15度,现在降到0度,几乎没有过渡。
暮色中,甲壳虫一般的牛棚孤伶伶立在只在某一方向显出微弱亮光的铁幕之下。两个落魄者在牛棚里瑟瑟发抖,活像活在世界边缘的被逐出族群的野蛮人。
索夺冷得不行。他上下牙打颤说:“我受不住了,老哥,我得钻被窝了。”他只穿了一件秋衣和一件抓绒外套。
我说你先进被窝吧,我来烧水泡面,泡好我喊你。然后穿上轻羽绒衣、冲锋衣,冒着雨雪和大风在牛棚的拐角支起气炉、围上防风罩烧开水。衣服很快被淋得半湿。
……
那一夜,我们不知是怎么过来的。狂风暴雨六月雪,一直到下半夜才停。我穿着半湿的衣服,蜷伏在睡袋里,紧紧闭关所有的毛孔,不让寒气侵入体内。以至于肌肉都酸痛了。两双湿袜子,被我缠在手腕上,放在胸口捂着。凌晨最低气温是零下5度,但是因为风大,体感温度是零下10度。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迷糊了一夜。
索夺虽然年轻,但他被薄衾寒,又没有帐篷挡风,冻得实在受不了,夜里将我喊醒,问我可有多余的衣服给他穿。我把那件半湿的轻羽绒衣给了他,他才勉强度过寒夜。索夺不是个轻易向别人求援的人,若不是实在熬不过去,他不会张口的。
可以说,破烂的牛棚救了我们的命。要是没有牛棚,我俩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后来我开玩笑说:“是毛***他老人家派人给我们搭了个牛棚,我们才能继续走完长征路啊。”索夺表示完全赞同。
一夜大雪,早上,远山披挂哈达,草地银装素裹,美得不可方物。我起床后用积雪擦手擦脸,然后拿出相机,一口气拍了100多张照片。
穿越第二天:陷入排水沟,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天走了13公里,在营地还能望见瓦切的塔林。这个速度太慢了,4天根本走不到班佑。第二天我们加快了节奏,8点半就出发了。
两只后脚跟都起了大泡,我用别针挑破,敷上“创可贴”。水靴太薄了,我都想扔了它赤脚走。
今天徒步的地形与昨日不同。今儿走的草地遍布着草墩子,没有一处是平的。如同地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疙瘩上又长满了乌拉苔草。人踩上去,左歪右扭,要绷紧了肌肉才不至于摔跤。走了一会我就痛感这样的地貌还不如沼泽来得省心,至少在沼泽里脚底下是平的。
有时会遇到缓坡,缓坡上花开烂漫。索夺给我介绍哪样是太阳花,哪样是狼毒花,哪样是珠珠花,我一一拍照。
还遇到两窝鸟蛋,一窝是两个土豆般大小的蛋,索夺说是“强强”(黑颈鹤)的蛋。“强强”的蛋下在大水泡子的中央,狼也好,人也好,只能望蛋兴叹。另一窝是鹪鹩蛋,大小如鸽子蛋,下在乌拉苔草的草窠子里,隐藏得极好。鸟儿是很聪明的。
今天,我和索夺遇上了真正的危险,与死神擦肩而过。
时间大约是下午4点。我们的计划是赶到一处牧民点扎营,索夺说他今天要住牧民帐篷,不然再遇上刮大风下大雪就死定了。然而我们的速度没有预想的快,眼见天色将晚,索夺就有点着急。
这时候遇到一条横在前面的排水沟。排水沟不阔不细,正是我们跨不过去的宽度。我们沿着排水沟侧着走,希望找到窄一点的地方可以跨过去。然而走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地点,索夺露出了急躁情绪。
看到排水沟中间有个草根垛,他就想以草根垛为跳板跳过去。我说:“不行啊,草垛太细了,你踩上去它肯定往旁边歪,会把你闪到沟里去的。”他说“没事的,我有把握。”结果没等我劝止,就背负着大背包一步跨了上去。
果然那草垛承受不了他的份量,往旁边歪去。他失了支撑,一脚陷到沟里,瞬间淤泥淹没了大腿,整个身体也倒向沟里。
我这时正卸下摄影包站在岸边观望,见他马失前蹄,来不及多想,快速去抓他的手,但没抓住。我上前一步,一脚踏进沟里,这才抓住他。使出全身的劲儿将他往岸上一带。他借助我的力量拔出深陷的腿,踩到岸上的草根。但他份量太重,向上一跃的力量把我带得一下子扑进了沟里,淤泥“哗”地淹没了我全身,只露出了肩膀和头。索夺以最快的速度甩掉大背包,跟着双手使劲儿抓住茂盛的草根,脸朝下趴着,将一只脚伸给我。我抓住他的脚爬出了沼泽。
沼泽里的排水沟是恶魔的大嘴,早就想将我俩吞噬呢。我俩侥幸逃过了一劫。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可我俩像被罩在死神的阴影里一般冷得发抖。阳光失去了温度,只有光而没有热。浮云失去了质感,像剪贴在天上的纸片。
索夺湿了下半身,我浑身都湿了,睡袋因为背包防水,还好没湿。摄影包我放在岸上,没跟着掉到泥水里,万幸。
俩人脱了衣服,将水拧干,也没洗,重新穿上,靠身体捂干。惊魂初定,我问索夺:“要是一个人陷进去了怎样自救?”索夺说:“千万不要像蛙泳一样手脚乱蹬。正确的姿势是,身子后仰,保持下身不动,用登山杖横起来挂住草根,借助上肢的力量拔出沼泽。”“那要是没有草根怎么办呢?” 我又问。“没有草根?没有草根那就拜拜了呗。”索夺戏虐地说。
他说得轻松,我却越想越后怕。那般画面浮现在我脑子里——我陷入沼泽,无人搭救,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淤泥慢慢淹了脖子,淹了下巴,淹了鼻孔……最后只剩一双向天拼命伸着的手……。
徒步第二天一口气走了17公里,疲累不堪,夜晚宿在牧民的帐篷里。牧民是索夺的远房表叔。帐篷很小,只够住索夺和他表叔,我就在旁边扎了营。
水源很远,索夺去了40分钟才端了两钵水回来。我们烧水泡面吃了,早早休息。夜里无风无雨,星汉灿烂。我带了三脚架准备拍星空的,可是真的见了星空,因为实在太累了,气温又低,衣服又潮,一点儿也没有拍摄的欲望。睡得像死猪一样。
穿越第三天:断粮了,索夺去挖野菜
第三天吃完早饭(糌粑),我们断炊了。本来计划能吃到中午的,晚上索夺的哥哥会抄近路找到我们,带来新的给养。但一路上把糕点散给牧民孩子,加上索夺的食量比我预想的大,早饭后我们弹尽粮绝。自热米饭没有了,方便面没有了,苹果没有了,西红柿没有了,煮鸡蛋没有了,零食也告罄了。背包减轻了许多,显得空空荡荡,索夺把三脚架要过去背了,我轻松不少。
昨天我就把给养情况向索夺通报了,索夺说:“没事,我来想办法。”我以为他要跟表叔要一点吃的,结果不是,他要挖野菜当干粮。
第三天大部分时间在深水中行走。昨夜风干的袜子今天又湿了。靴筒里灌满了水,反而不磨脚了。但是脏水将伤口腌得疼痛难忍。大母脚趾又添了两个水泡。
极目望去,沼泽里就我俩在孤独中奋力前行。天幕低垂,阴云密布,小雨绵绵。
索夺的阿爸过一会就给他打一个电话(沼泽居然有信号),索夺跟他汇报我们的位置和周边情况,他给出指导。索夺说,前边越来越危险了,还有几公里就到喀哈曲了。
天地间只听得我俩跋涉时噗哧噗哧的水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们小心翼翼,踩实了再走,深怕摔倒了弄湿衣裳。倘若湿身,再遇上大风冰雹什么的,很容易失温。我们现在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深水,“龙洞”密布,到处是恶魔的大嘴,即便想跑也跑不出速度。如失温,命将休矣。
说实在话,请索夺作向导,我有点后悔了。不是说他人不好,他无疑是个憨厚实在的小伙儿,体力也强,但他不专业。他在沼泽边长大不错,可他没有穿越过沼泽,从他带的睡袋就知道他并不了解沼泽的厉害。阿爸不停地给他指导,但接受指导和自己有切身经验是两回事,这里面有微妙而又明显的差别。这差别有时候能要人命。万一走到沼泽深处,手机没有信号了,阿爸断了线,他怎么带领我走出危险?靠侥幸吗?我觉这不靠谱。心里萌生了“到此为止”的退意。
闷头走了几个小时,索夺停下脚,侧身对着后边的我,像跳弹簧床一样使劲跳了几下,周边的草地随之上下窜动起来,扇乎扇乎的。感觉我们脚下不是大地,而是一架蹦床,波浪形传递着能量。
“到喀哈曲了。”索夺说。
藏语里,“曲”的意思就是“河”,喀哈曲是一条河,沼泽里的河。但我看不出是河,因为河岸模糊,就是一个大水泡子连着一个大水泡子。
水泡子里长着稀疏的小花,小白花,婴儿用的调羹一般大小。小白花晃动着,在幽暗的、深不可测的水泡子里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我们之所以能站立在这里,是因为经年的水草在脚下盘根错节,编织成一架草床。老的水草腐烂了,新的水草填补上。一旦这架草床某一部分出现烂洞,或所承重量超出了它的能力,我们就会堕入深渊。
我不想再走了,在直觉上有“大事不好”的预感。
“我们回吧。”我对索夺说,“到此为止了。”
“你不去班佑了?”索夺有点奇怪我的态度转变。来之前我是决心从班佑上岸的。
“不去了。”
“那至少也要走到措恰勒啊。走到措恰勒就等于穿过了日干乔大沼泽的核心区域,再过去不远就是小沼泽了。小沼泽的地形跟草地差不多,可以不走。”
“到措恰勒还有多远?”我问。
“越过喀哈曲,直线距离两公里。但我们可能要绕行,估计要走6、7公里。”索夺回答。
“那就走吧。”我有气无力地说。太累了。脚疼。体内的糖原都消耗完了,好像汽车没有油了在油箱里撒了一泡尿勉强开动一样。总感觉有很大的危险,命将不保。而且没有吃的了。腰弯得像一只虾。
我们沿着“龙洞”的边沿往前探,试图穿过喀哈曲,结果徒劳无功。没有能走的“路”。我紧紧跟着索夺,一步也不敢走错。他看起来尚有余勇,我却又累又饿,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龙洞”里。
“我们得绕行了。”他说。
绕到山脚下的草地,已经下午1点了,到饭点
了。索夺说,我来准备吃的。然后在周边搜寻起来。
我将水靴脱了,倒掉里边的水,褪下袜子,拧干,放在草地上吹风。衣服已经捂干了,虽然脏一点,可是要是不在乎的话保暖没有问题。没有太阳,气温很低。
不一会儿,索夺挖了一把干葱,一把野蒜,和两棵有擀面杖那么粗的植物根茎。他剥开植物根茎示范给我看,说:“这家伙我们叫‘甲木’,你们叫‘大黄’,含淀粉,顶饿。你先吃,我再去挖。”他说“甲木”,发音很快,类似于英语“jump”,p的音不发出来。我咬一口“甲木”,酸得牙根都要倒了,但勉强能吃。红军当年有这个吃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我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一口“甲木”,就一口干葱野蒜,把两根“甲木”消灭掉。
忽然想到腰包的侧袋里还有一把生牛肉干。进沼泽的前一天,我去牧民家“家访”,喝了人家一碗鲜奶,给了10块钱。临走女主人给我抓了一把切成丁丁的风干的生牦牛肉,我顺手装在了腰包侧袋里,幸亏没扔。不过那玩意儿硬是嚼不烂,跟吃皮带一个模样,吃一粒要嚼上半天。
我把生肉干拿给索夺,他说“这可是好东西”,大口嚼起来。我只吃了几粒,其余都让他“咪西”了。
肚里吃了一点东西,饥饿感多少有一些缓解,腿上又生出了一点薄薄的力量。
斜插到沼泽的中心地带,继续走。越走越感到肚子难过,气涨,老是放响屁。肚皮又饿了,对食物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腹中没食是如此难过,设想如果立马赶到饭店去,我能吃掉一头牛。食欲超越了性欲、权力欲、占有欲,绝对是人生第一欲望。吃不饱的人看到“朱门酒肉臭”肯定会造反的。
前面看到措恰勒了。
“措”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措恰勒是一个湖,或者说是类似于湖的巨大水潭。这潭一直伸向天边,见不到岸。潭中水草稀疏,有的地方开出像喀哈曲一样的小白花,潭水比喀哈曲的水更黑、更幽深。人走在湖边,每踩一步,草床都忽悠得厉害。
湖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使得湖的情况愈加看不清楚。又神秘又诡异。也许那里面真的藏着一条一口能吞下大象的巨龙。小白花在风的作用下微微摇曳,仿佛一个妖冶的小女人向你招呼:“来呀,来一起游泳呀。”我微微撇了撇嘴,无声搭话:“俺不呢,俺晓得你是美女蛇,俺不上当呢。”
我站着休息,看索夺探路。往左走了一截,走不通,他又折回来。往右走,这次走得更远,但受阻于龙洞,只得返回原处。给他阿爸打电话,我在几米之外都能听见老人在电话里嚷嚷。渐渐我看见索夺脸色变了,变得灰白,现出张皇的神色——在排水沟差一点陷进去我都没见他这么张皇。他是老实人,一点点情绪都反映在脸上。
“咋的啦?”我问。
“回去,我们快回去!”索夺说完,向来时的路上退。“阿爸说,这地方太危险了,有神秘力量,每年都莫名其妙死一个人。”
我也慌张起来,再不说话,跟着他往山下折返。俩人不歇气走了2公里,走到一条土路上。
我累瘫在草地上。真的走不动了。腿抽筋。年岁不饶人啊,过去再怎么累睡一觉就恢复如初,现在疲劳藏在骨子里,三天已积满了骨缝。
“班佑还去不?”索夺问。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我问:“我们走完了日干乔沼泽的核心区域?”索夺说“是的。”我打开“六只脚”APP查看,确实,三维地图上,深色那一部分(深色表示是沼泽湖泊)已经被我们走到头了。
这天我们走了12公里。3天加在一起,一共走了42公里。那柳叶片形状的沼泽被我们从叶根走到叶尖,其间真真切切掂出了那份危险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只要再重一点点我俩就托不住的分量。至于喀哈曲和措恰勒没有走“通”,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红军遇到这样的区域估计也要绕行,没有人愿意白白送死。
我们在山下的小路守了一个半小时,拦了一辆牧民送奶的“双排座”,沿着颠簸如跳舞厅的简易公路回到了镇上。
瓦切镇
草原深处 隐藏着吃人的沼泽
龙洞连着龙洞
到达措恰勒 前面是吃人的陷阱
第一天晚上 我们住在这个牛棚里
这牛棚救了我们的命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草地日落
这条排水沟 差一点要了我们的命
这小白花,妖冶地微微晃动,仿佛在说:来呀,一起游泳吧。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
从郎木寺到扎尕那,海拔持续降低。地貌也改变了。郎木寺所在的若尔盖那边,是中间偶尔鼓突起丘陵的辽阔草原,目力所及,皆是暗绿色的“地毯”,几乎不长树。进入迭部(扎尕那属于甘肃省迭部县)之后,空气湿润起来,树也多了,视野被巨树峰峦收拢切割,让你恍然明白——哦,从干爽冷冽的高原下到湿度大、气温高的谷地了。
初夏的风,如善解人意的女子一般轻轻抚摸旅人的面颊,风情万种。树冠成圆状的簇簇古树以不太整齐的队列三五成群地排在扇形视界之内,自然得无可挑剔。以蜿蜒的身段傍着公路向前延展的淙淙小河,也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真孩童似的,自言自语,不在意谁在听,也无所谓谁能听懂。
美好的一天。一切都刚刚好。
骑到一个叫卡机岗村的地方,在两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树下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蓦然瞅见100米开外横着一座木质小桥,桥那头铺展着一大块绿油油绒毯一般的草坪——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工修整的,而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草坪上盛开着疏疏朗朗的狼毒花。顿时一念即起——不走了,就在这扎营好了。头枕鲜花,在朗朗星空下睡它一夜如何?
有感觉了就住下来,慢慢消受这种感觉——这应该是流浪式旅行应有的样子吧。
骑车越过小木桥,在草坪最为平坦之处卸下装备,不急不躁地支上帐篷。想了想,在草地上铺开雨衣,头枕背包,以舒舒服服的姿势躺下来,哼着小曲儿独自享受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时光。
旅行第48天,我想我有资格聊一聊怎样摆脱寂寞的纠缠了。
这一路,不止一个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结个伴呢,一个人旅行多不安全啊?每每我梗住了似的无言以对。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回答了的。
在策划此次旅行的时候,我也想找个同伴来着。但环顾四周,没有谁能慷慨地拿出半年的时间和我一起流浪。大家各有各事,被主观的、客观的各式各样的事体绊住了脚。即便有人时间充裕,在旅行理念上也很难恰如其分地合拍。或者说一个合拍的也没有。以往多次结伴的经历告诉我:每每结伴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旅行收获基本和预想的大相径庭。
那么,短途结伴可以吗?当然有合适的也无不可。然而,我这破摩托车,开汽车的我撵不上,骑自行车、徒步的又跟不上我。即便遇上那么几个摩友,人家座下大都是3万到30万元不等的好摩托,速度快到每小时80—100公里,也不耐烦与我同行。
所以至今“独身”。
一个人旅行,被寂寞、孤独重重围困,这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人真的喜欢这种感觉。村上春树说:“哪里有什么人喜欢孤独啊,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言之有理。天黑之后,躺在简陋的旅馆里,无所适从。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跟我联系。自是没有。过一会再拿起手机,看看是不是有人联系我了。仍然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管你孤身在外寂不寂寞。即便有贴心朋友或知音,一直关注你的行程,谁又能琴瑟和鸣般地在你最需要声音的时候马上弹奏出抚慰心灵的和音?所以寂寞也好,孤独也好,还是得自己扛。
在手机里记完当天的日记,打开电视看看节目。低价陋舍,电视机屏幕很小,眼又近视,画面模糊不清。只好拣一部武打烂片,借那“嗬嗨,嗬嗨”的打拳声震破铁桶般的寂寞。很多时候无聊时光就是这么打发的。
也有的时候,以读书来对抗孤独。我说过,行囊里带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欧洲游记来着。大约反复读了3遍。后来在阿坝新华书店花29.5元买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薄薄的小册子,很快读完,不是很喜欢,丢在了红原的旅馆里。在色达,索达吉堪布送了我一本《有什么舍不得》,我大略读完了,半懂不懂。因为壤塘旅馆老板娘读卫校的女儿喜欢,我送了她。离开红原的时候又买了厚厚两大本《格萨尔王传奇》,自觉在藏区旅行,必须对格萨尔王有所了解。这时背包里就有了三本书——《格萨尔王传奇》上、下册和《远方的鼓声》。富有戏剧性的是,穿越沼泽的时候,《远方的鼓声》在背包夹层里忘记取下来,第一天晚上住牛棚,大雨,书被淋湿了一半。向导无意中翻出来,问我“这是什么?”我为带了不必要的东西增加了向导的负担而歉疚,就将书留在了牛棚里——虽然知道这里不会有人读它,但写路上的东西留在路上不失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结局。“去了它该去之处”。
从走出沼泽开始,我就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寂寞。寂寞成为我的亲密伙伴,我的兄弟,不再带给我局促。我在寂寞中安之若素。沼泽是一个分界线。
过去我为什么老是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联系我?为什么老是想看看朋友圈里人们都在干什么?归根结底,是想和自我以外的这个世界建立某种联系,通过参照别人的生活,来确定自己的坐标。很多人都是这样——自己的坐标是通过别人的站位来确定的,它永远是相对的,即相对于别人而存在,而不是恒定的。所谓恒定的坐标,我理解就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坐标。关于“相对坐标”,最典型的比喻就是“自己的幸福度是建立在邻居的收入上的”这句话。邻居如果是一对风里雨里推着板车去街头卖麻辣串的市井夫妻,作为工薪阶层的你就觉得幸福无比;邻居如果是一对开着大奔并常常打飞的去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购物的金领伉俪,你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活着而已”。你根本没有建立对于自己的信心。
走出沼泽之后,我建立了对自己的信心。至于为什么至此以后就开始自信了,我还不甚明了。我试图去分析它,但没有理出头绪。总之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需要通过建立同外界的联系而确定自己的坐标。我觉得就按照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人生就堪称完美。我心里高兴起来,为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个奇遇和每一道“坎儿”。这是不是佛教所说的“欢喜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确定,我正在做的事是我应该且必须去做的,我只须把“旅行”这件事儿做好,尽量“不走寻常路”,或者在寻常的风景中体味出不同于旁人的感受,这就够了。
别人怎样生活,管他呢。
大约6点来钟,有两个藏族姐姐很好奇草地上凭空多出大蘑菇一样的帐篷,走过来探看。
“你这是干什么呢,一个人吗?”
“是啊,一个人。我是旅游的。”
“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说我从什么什么地方来。
“那你晚上吃什么呀?”
“我带的有饭,热一热就行了。我有小汽炉。”
“那你明天早上吃什么呀?”小姐姐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光,那是发自心底的真情关怀。
“明早我还不知道呢。”我说。
“嗯……那我们给你拿点糌粑来吧,再给你拎一壶开水。”
我说不用了,谢谢姐姐,我有炉子,能烧开水。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姐姐果然拿了一袋糌粑粉(有1斤重,够吃几顿的)、一大块酥油,另一个姐姐提了一个8磅暖瓶过来。我说糌粑不要这么多。她们说吃不完你带着路上吃吧,明早你要走就只管走好了,开水瓶丢在草地上,没事的,我们得空来收。
人真是太好了,我不知如何感谢。在处处将感情掂出斤两的社会里,这样没来由的关怀,叫人一时难以消受,时不时涌起要给她一点钱以示回报的冲动。但直觉告诉我,这不仅是多余的,而且会完全破坏我们之间自然而然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会叫人家尴尬。
小姐姐走后,我在花丛中打开汽炉,热了剩饭吃了。用她们带来的开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在河边坐看夕阳慢慢隐没于山脊之后。
旅行这玩意儿,没有几个人是不喜欢的。但对于长时间的深度旅行,看法就各式各样了。一些人认为,你不去求官,不去求财,整天疯疯癫癫在路上,不是有毛病吧?另一些人则认为,在路上才是“荒度”生命的最佳方式。各有各的道理。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价值观不同,很难沟通。就我而言,我很享受在路上的感觉:自由,浪漫,旷达,cool。没有冗长无聊的会议,没有左右为难的窘迫,没有鸡毛琐事,面对的无非是一些小困难。自由是生命中最、最、最可宝贵的。尽管不能自由地花钱,可是心灵无拘无束像天上的神鹰一样,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不是?这是超级美好的体验。
况且,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旅行中能想明白很多问题,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得到的经验。在旅途中往往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是否具有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的能力?特别是去人烟稀少的边远地区旅行,将自己放逐到遥远而荒凉的地带,与闹哄哄的世俗生活拉开距离,形成反差,方有尘埃落定之效。方能看清万丈红尘的真相,透视世俗生活的脉轮,明晰生命的原始意义,找到初心。在边地旅行,实际上是通过自我放逐实现自我救赎。
如此渺无边际地神想之间,夕阳已将两排大树拉出长长的影子,鲜花、草地被斜斜的日光雕塑得愈加富有质感,画面更加通透。我坐在草地上,觉出自己的肩头被彤云和暮光镀上了一层轮廓光,此时若有人帮我拍个剪影啥的肯定值得珍藏。但哪里有什么人在旁边。只我自己在感受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和清风树影,和悄悄漫上来的恬静安然、与世无争的薄雾。
钻进睡袋之前,我将水果刀至于枕畔。这低海拔地区,兴许有蛇呢。将外帐拉好,内帐门帘卷起来,充分接纳新鲜空气。闹钟调到凌晨2点,想拍星空来着。但那夜睡得异常香甜,闹钟也好,蛇也好(假若有蛇爬过的话),都没有将我惊醒。等到睁眼,晨曦已将山林和草地染上了暖暖的橘色。
在鲜花盛开的草地露营 是人生top10的美事之一
我忘了我这是在干嘛
第十一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 红原的道路一马平川,好得超乎想象。在扫过草原的夏风中穿行,无疑是一种舒展的享受。一路走一路用眼睛饥渴般地饱吮怡人的风景,暗暗盼望路程不要马上结束。过了阿木乡之后,再往山里行驶10多公里,一座巨大的白塔撞入眼帘。漂亮的玛吉求娜已经站在塔下等我了。 这地儿叫麦洼寺,山门上写了七个金色大字——“万象大慈法轮林”——红原县一个很有名的寺庙。居住在红原的安多藏族每年初夏要在麦洼寺门前草原上举办盛大的煨桑节。我是应玛吉求娜的邀请前来参加煨桑节并给她们全家拍一张全家福照片的。“你是那马大哥吧?”见我停下摩托车,玛吉求娜走上前询问。“是啊。你是丹增卓玛的妹妹玛吉求娜吗?”玛吉求娜点点头,粲然一笑。“是我。”随即干脆利落地扬一扬手:“大哥跟我走吧。”求娜今天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斜襟的宝石蓝缎子藏袍点缀着黄色花朵,洁白得如仙鹤羽毛一般的丝绸衬衣从藏袍里露出衣领和一只袖子。裙子是新崭崭的浅咖色薄呢筒裙,长及膝盖,顺势用一双酒红色小马靴补上空缺。又黑又密的头发在两鬓处编成粗硬的发辫,向脑后盘去,在后颈之上被发卡扣在一处。脖颈纤细,有象牙般的质感。两只黑漆漆的瞳仁单纯灵动,活力外溢。一张粉脸儿,若不是颧骨处有淡淡的高原红,显示其确乎经历了高原紫外线的摧残,几乎就是个小仙人儿。她走在我前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哎呀呀,你爱我无从谈起,我却整天想着你……哎呀呀。”边走边拾起路边一根小棍棍,毫无道理地拍打触手可及的矮树和灌木,仿佛在喻示着“我玛吉求娜就是这个样儿,不这样我就不是玛吉求娜”似的。 麦洼寺不是一个小寺庙,它大得和内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无有上下。白塔、经堂、僧舍如学院里的教学楼、图书馆、学生宿舍,各自盘踞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寺前一大片草原,有树丛、小河沟、临时搭起的舞台。几百只藏人的帐篷已各自找到自己的领地安卧于草地,雨后的蘑菇一般。大多数帐篷是白色的,上缀蓝色宗教式祥云图案。有的如中军大帐,鹤立鸡群,住上二、三十人不成问题。也有的是双人帐,比户外用的双人帐大而厚实,地钉是木橛子代替的,防风绳有小拇指那么粗,适用于生活。部分帐篷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求娜领我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小河边。她说:“大哥要扎营是吧,就扎在这里好了。旁边是我表哥卓木尼的帐篷,他会照应你的。河那边就是我家的帐篷,那一片是女眷区。在这可行?““行,没的问题。“我爽快答应,就此停下摩托,卸下背包。求娜唱着歌帮我搭好了帐篷。简易单人帐在卓木尼的“中军大帐”旁边如同一只小狗卧在大象身畔。
“那么,什么时候去给你们拍合影呢?”我问求娜。“明天吧,明天下午家里人才能到齐呢。到齐后我在微信里喊你。”求娜说。“你要是弄好了,我带你去看赛马。估计现在已经开始了。赛马好看。”说完眦着白牙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话中有话似的。 求娜的姐姐丹增卓玛是我在瓦切准备穿越日干乔沼泽时认识的,她在我住的小旅馆帮忙,为老板打理茶楼。瓦切小小的镇上散布着十多家藏式茶楼,一般茶楼里都有一个带两个灶头一个烟囱的铁皮炉子,以木柴为燃料,炉子上炖着热腾腾的开水。茶楼不卖绿茶、青茶,也不卖红茶,卖酥油茶、可口可乐、冰红茶(主要是一种叫“乐虎”的功能性饮料)。丹增卓玛给我看她手机里身着节日盛装的照片。照片委实美不胜收,尤其是民族服装富有特色。在我成功穿越沼泽后,为她拍了一组盛装人像。那天风和日丽,她穿上了最美的衣服,来到一片格桑花盛开的草地上,尽情展示自己。这组人像她非常喜欢。但她不懂汉语,也没有微信,就让妹妹求娜加了我微信,照片传给了求娜。求娜在一所村小当老师,和另一个姑娘带10多个5-9岁的藏娃。我去郎木寺和扎尕那的时候,求娜一直动员我再回红原,参加阿木一年一度的煨桑节。“你绝对不会失望的。”她在微信中保证。当然,她明确表示想让我给家族拍一张大合影。 从帐篷区到赛马场大约1公里,人流都向赛马场涌动,帐篷几乎空了。我这才知道,不是求娜一个人打扮得像新娘子,所有的女人打扮得都像新娘子——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抹上了最香的香脂,描眉画睛,顾盼生辉。理所当然,男人个个都像新郎官,铮明瓦亮的马靴,能照得见人影儿。胡子精心梳理过,有模有样。安多藏族对待煨桑节的态度,比我预想的重视得多。这里的女人悉数捂着口罩,口罩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流行。看不到脸,只看到一双双大而妩媚的眼睛。神秘得很。表面上看,是为了遮挡无情无义的高原紫外线,怕被晒黑,怕被晒伤。实际上已经流行成一种时尚——戴着戴着,大家无不发觉只露出眼睛的模样使自己藏身于可以默默观察别人(尤其是男人)的安全之处,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型,很难洞悉自己的内心。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产生了奇特的、让男人们欲罢不能的效果……委实好玩儿。于是口罩流行于一时。若我的判断无误,红原应该是世界上口罩销售量最大的地区。求娜未戴口罩,大概怕我认不出她。一路遇到青年男子跟她打招呼,有的人眼睛直直的,脸上写满了在煨桑节上收获爱情的渴望。求娜简单招呼,并不停留。赛马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有的拿了卡垫、搬了小凳坐着,有的索性搭上简易帐篷,全家坐在帐篷里观看。现场人山人海,来晚的只好站在摩托车上。遇到一条小水沟,水沟已被车辆行人践踏成一片烂泥,有人在烂泥中间垫了几块石头,借以安脚。求娜提着裙子小心走过石头,回身来拉我:“来,那马哥,把手给我,注意脚下。”求娜的手是劳动的手,手背诚然柔软,手心却有一层硬壳——那是长期劳动磨成的茧子。我心中涌出类似于敬意的东西:这是个不会因为要养成一双白嫩的手而让家人多承担劳动的懂事女子。我们钻过围栏到达赛马场的内场——内场才好拍摄赛马。穿过一群身着绛红色袈裟的和尚,走到离起点约100米的小高地,这里正是马儿争先恐后加速的地方。和尚目不转睛盯着我们,外圈观众也悉数将目光投向我俩,让我有一些儿不自在。求娜太娇艳了,人们不明白她身边为何走着一个行者装扮的汉人。她似乎对众人的瞩目不以为意,也可能早就习惯了,我却如芒在背。在这里,我可不想被人盯上,特别是那些露出嫉妒之色的血气方刚的藏族小伙。我有意与她拉开几步距离。 起点。十余匹赛马并羁排在杯口粗的黄色拉绳后边。对于意识到竞速即将开始的赛马来说,让它们老老实实站着是不可能的,全都焦躁地乱踏蹄子,嘴里喷出白气,喉咙发出嘶鸣。有的试图越过拦绳,被骑手紧紧勒住,头部高高昂起,鼻翼翕动,露出巨大的鼻孔。马是清一色的河曲马,不是高头大马,但身形矫健。蹄腕细细的,双腿修长,臀部、肩部肌肉鼓突,脊背呈流线型,一看就不是拉车打杂的马。背上不设马鞍,骑手就坐在裸背上。骑手尽皆精壮男子,一身鲜亮的丝绸骑马服,有的戴头盔风镜,有的不戴。那眼神,刚毅而不凌厉,和气而不猥琐,充满对胜利的渴望却又不过于认真。总之一股子英雄气,我若是姑娘也会为之心仪。求娜挥手朝其中一人大声呼喊,用藏语。那人挥手大声回应,马被勒住龙头直打旋儿。“我表哥卓木尼。”求娜不无骄傲地对我说。哨声响时,拦绳落下,骏马齐齐加力狂奔。马在加速时,身子一拱一拱的,这时看谁的肌肉够猛。二百米之后,就要看谁的耐力更强了。马蹄踏起的泥糊子四处飞溅,骑手身上、脸上很快就一塌糊涂了。但他们扬鞭催马,你追我赶,奋勇争先。别说是泥糊子,就是子弹横飞也全然不以为意。我端起相机,使用连拍模式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将他们拉近,又将他们送远。因靠拦绳太近,镜头溅上了泥点子。待他们过去,退后两步从求娜背着的摄影包里取出棉纸擦拭。一个戴胸牌的和尚走过来拍我肩膀:“师父,请不要靠得太近,怕伤着您。况且也容易惊着赛马。”我嗯嗯点头。煨桑节是寺庙主办的活动,所以工作人员皆是庙子里的人。1000米比赛有79匹赛马参加,分6组;2000米比赛有95匹赛马参加,分7组。按照净成绩,求娜的表哥卓木尼进入了1000米决赛,并且在最后一轮飙马中获得亚军。这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长得像张国荣一样精致,却又比张国荣多一点刚毅,我喜欢这个少矫饰、真性情的“张国荣”。赛马无疑是男人的项目,是青年男子展示自己强壮、勇敢、聪明的好机会,有人就此俘获了姑娘的芳心。怪不得求娜深有含义地说“赛马好玩儿。”我拍了很多图片,还拍了视频。最后一轮,赛马冲过终点之后,两名骑手在马上撕扯起来。大概是一人为了掩护他的兄弟,故意挡了另一人的马。卓木尼纵马上前拉架。工作人员也飞奔过去,一人牵一匹马朝相反的方向离开。被挡的那人嘟嘟囔囔说了几句,随即偃旗息鼓。 这几天天气不好,老是下雨。一般下午晴一小会儿,夜里下雨,一直下到次日中午。帐篷总是湿漉漉的,睡袋也不干爽。扎营的人最不喜欢下雨,这会损害扎营的乐趣。但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现实。求娜让我去她们帐篷吃饭,我婉谢了。打开汽炉,煮了方便面,又去“街上”买了4个包子。这里所谓的“街”,其实是离扎营区不远的两排商用帐篷。来参加煨桑节的人多,人总要吃、喝、用,所以商贩们抓住商机在指定处搭上白色方形帐篷,卖饮料、盒饭、卫生纸,还有内衣、袜子、儿童服装。我有时在“街上”吃盖浇饭、包子。除我之外,没见汉人在此扎营。游客倒见过几个,但他们露一面就走了。“街上”的路烂得小轿车都开不动。人们不得不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通过。水源是一口压水井,必须横穿“街道”方能到达,致使每一次取水都要通过泥糊子漫过脚脖子的“地雷阵”。卓木尼说,你不必要自己打水,从我们桶里舀就是了。但我没那样做。卓木尼的兄弟、堂兄弟、侄子一共17个人共一顶大帐篷,我掀帘进去时,他们在吃饭。帐篷里呈T字型摆了茶几样的东西,“茶几”上层层码放着红牛、乐虎、可乐等饮料,还有方便面、八宝粥等包装食品,好像在展示谁家的吃喝更丰富似的。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酸奶、一块奶渣、一支介于油条和麻花之间的油炸果子、一碗酥油茶。卓木尼热情招呼我进去,叫我坐下吃点东西。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他还是用一次性纸杯给我端了一杯酸奶。我问:“你们是亲戚,还是同村?”“是亲戚。”“堂兄弟。”众人一齐回答。“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可以吗?”“可以可以。”我说:“大家都别动位置,就这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喝酸奶就喝酸奶,吃果子就吃果子,起身盛酥油茶就盛你的好了。注意别低头……嗯,好了。”一个最小的伙子又给我端来一杯酥油茶,我说:“别给我吃的了,我问个问题好吧?”“问吧问吧。”众人答。“你们怎么都是爷儿们,女眷怎么不来玩儿?”这下都不吭气儿了。沉默了一会,一位年长的汉子说:“她们都在家挤奶子,家里有奶牛呢。”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众人眼神都有点飘忽,仿佛意识到爷儿们都出来玩儿,唯独叫女人在家干活有点过分似的。“哦,我忘了最重要的问题——厕所在哪儿?”卓木尼把着我手臂走出帐篷,指指西方的小树林:“这里没有厕所,大家都在树林里方便。注意,往里走一点。”大喇叭里播放着藏族歌手用藏语演唱的高原歌曲。歌手不是明星,歌也不是经典,大概是地方文工团的歌手灌制的碟子,音质、音色差强人意,可也原汁原味,“呀——啦——嗦”的高音像酥油的香味一样飘荡在空中,听起来更强化了“我确乎是在藏地旅行”这一现实。我试图在林子里走得深些,走到再也无路可走之处,解下裤子“大”一下。这里到处是大便和卫生纸,下脚须十分小心。“干嘛不挖几个厕所呢?还有,那路如此之烂,干嘛不用石子铺一下呢?又不是只办一年就不办了,真是的。”我以惯常的思维想道。“不行,得向组委会建议一下。”心里掠过这一念头。正“大”着,从树影缝隙中看到,一个女子朝我走来。心里紧张起来,大事不好了,尴尬一幕即将呈现。那穿藏裙的妇人小心翼翼移动着步子,拨开挡在眼前的杂乱树枝。一个小树条轻轻弹回去,大概打疼了她的脸。她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稍微改变了方向,朝我左侧行进。左侧有一棵大树,气根葳蕤一片。她在那一片里踩了踩蹲下,撩起裙子褪下小衣,解起小便来。我好尴尬。那3分钟是我此生最为难熬的时间(大概是)。“嘘嘘”声鼓动我的耳膜,让你不能不想象“那般光景”。大气也不敢出,怕她发现我,那样的话我们都难为情死了。人家被裙子遮着,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可是露着白花花的屁股。从生意的角度来说,这买卖划不来。我只有屏气敛息耐心等待她走开。总算到她走都没有发现我。干嘛不修厕所呢,真是的。我再一次在心里疑惑。 藏区的节奏慢得让人受不了。我8点半起床,烧了水,吃了糌粑,举目四望,帐篷区仍然寂寂无声。只有小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昨晚去舞台边拍“明星演唱会”(说是“明星”,也就县里的明星),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把镜头盖挤丢了,今早回去找,草地里寻寻觅觅个把小时,哪里还有影子。十一点过后草地才有动静,藏族老先生们起来了,撒尿,刷牙,洗脸,咳嗽。帐篷上方冒出人间烟火。十二点过,我又饿了,去“街上”三个姐妹临时开的帐篷饭店吃了青椒肉丝盖浇饭,强调“少放肉,多点青椒和汤汁”,三姐妹的老二脆声回答:“晓得哩。”三姐妹无一例外戴着口罩,口罩上方是样式差不多的眼睛。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大姐沉静,二姐风情,三妹灵动(我是隐隐这么感觉)。二姐不经意拉下口罩被我看到了,那是一张圆圆的、好看的脸,挺洋气的。红原这边的男人女人都长得排场,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只是这么排场的人干嘛非捂着口罩不可呢?感觉就像好好的皮肤贴了一剂创可贴似的。 下午2点,求娜带我去寺里看跳神。她还是那样儿,一路嘴里不停地唱着歌。这回唱的是“太阳升起在东山顶上,月亮落在了白马坡下……”,一双手不是去揪楚楚可怜的树叶,就是去撵辛辛苦苦的马蜂。总之没见她安静一会。跳神在大经堂前的广场上举行,据说跳神是由僧侣装扮成护法神,驱鬼镇邪。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将广场团团围住。但他们规规矩矩坐于绳栏之外,不越雷池。求娜牵着我拨开人墙走到最里边,跟维持秩序的僧人说了几句,放我钻入绳栏内,她则留在外边等我。
在一种奇怪的音乐伴奏下,神汉悉数戴着面具出场。音乐类似于大风吹过屋顶的呜呜声、坚挺的唢呐声、夹杂着勉强听得见的铙钹声。跳神的3个人,面具有缠绕毒舌的骷髅,有三目圆睁、眼睛血红的护法,还有伸着长舌头的夜鬼。不晓得它们分别代表什么。跳神的舞步是我以往的岁月中从没有见识过的,与其说是舞步,毋宁说更像醉鬼的踉跄。跳来跳去,脚下无根,走一步退两步,还发出呜呜呀呀的低沉啸叫。雨虽然停了,天却还阴着。无风,空气沉闷。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脏像敲鼓一样“咚咚”跳,类似煤气中毒初期症状。我举起相机寻找拍摄角度,渐渐觉得画面模糊,聚不上焦。那骷髅在我前方舞动,不易察觉地朝我笑了一下,诡异又恐怖。随后虚化成许多个一模一样的骷髅,做统一的动作。我抬手想揉揉眼睛,胳膊异常沉重,抬不起来。这时候我觉得像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意志正悄悄溜走,如偷东西成功的蟊贼。喉咙极度干渴。有人从后边拍我肩膀,说我挡他视线了,我回头看,见到的却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夜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 后来的事我记忆模糊,好像是求娜搀着我回到帐篷。她不停地和我说着什么,我却迷迷瞪瞪,机械地移动步伐,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她身上。好在她有点力气,将我扶坐在雨衣上,靠着一棵小树。拧开了户外水壶的盖子,让我喝水。我头上汗津津的,是黏湿的汗。“那马哥,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求娜立在我对面,两只手拄着膝盖,弯下腰关切地问。眸子里流露的担心是真的担心,不是那种有教养的人表现出的礼貌性担心,这一点看眸子的颜色深浅就大致明白。她的担心像一阵微风吹散我心底的爊热。我喝了两口水,长长地作了两次深呼吸,感觉意识的碎片像云絮一样被大脑吸入某处聚拢,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刚才怎么啦?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肉体与意志分离。“好点了。”我说,“可能中暑了,要不就是缺氧。现在没事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一吃东西你就什么都好了。”求娜调皮地笑笑,转身走了,我想喊住她,她已走过小河。不一会儿,她拿了一瓶“乐虎”、一块奶酪、一杯酸奶过来,让我先把酸奶吃掉。我如她所愿吃了酸奶,又喝了几口“乐虎”。感觉心脏平复下来,能顺畅地呼吸了。但心里为自己在漂亮姑娘面前如此狼狈而赧然。“你去忙你的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对求娜说。求娜用手背拭了拭我的额角:“不发烧,没什么大事。你休息一会吧。要是休息好了,去给我们拍合影好吧。你看,庙子侧后方山顶上有一个绿色大帐,我们在那儿等你。”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顶淡绿色大帐。我点点头。 转天我在“街上”吃饭的时候,遇到成都来的某网络电视台记者郑大头(他说“你就叫我郑大头好了”)。寒暄之后,他说我:“你脸色不大好啊,身体没问题吧。”我说昨天看跳神的时候差一点晕倒了,莫名其妙失去了意志,被别人架出来的。郑大头惊愕地盯着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我是夜鬼似的。我问:“怎么啦?”他垂下头,半天沉默不语。然后说:“去年我和你的遭遇一模一样,也是被人架出来的。今年我都没敢到现场。”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也是。俩人闷头将饭吃完。 我依稀记得,1926年,约瑟夫·洛克在青海卓尼县侯家寺看跳神,也有过类似经历。回来查找斯蒂芬妮·萨顿写的《苦行孤旅——约瑟夫·F·洛克传》,果然看到洛克的描述:……在那场景中,我身上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把我彻底给镇住了,我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就想瘫坐在地上。跳神的还在不停地疯狂旋转着,被鬼神附身的人继续在地上痛苦地哭叫着,撕开自己的衣衫……。当我正要拍照时,随人舞动的骷髅架子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麦克吉尔弗雷(一位传教士)也感到非常压抑。和我同来的一位纳西小伙和旗拍拍他肩膀说:“我想回卓尼去,我感到很不舒服,全身发冷。这地方怪异极了。”我一出侯家寺,就觉得全身的神经放松下来了。我坚信无疑,如果我继续留在寺庙跳神的大院,我肯定还会受制于那种无形的外力……这是一种失去自我之后受控于外物的感受,不管我如何死命挣扎,可最终不得不屈服于这种外力。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迷信,我也不想多言。谁经历,谁知道。洛克最后写道。 求娜家在山上支了一顶新帐篷,从这里可以俯瞰山下正在进行的马术表演等活动。帐篷里坐着14口人:求娜的母亲,姨妈,大姐一家三口,二姐(就是丹增卓玛)一家三口,大哥一家三口,二哥,两个堂弟,和她。帐篷里有炉子、高压锅、小桌板,还有卡垫、地席。我到的时候,大家正坐在地上吃喝,高压锅里盛着大块大块炖好的牦牛肉。求娜给我切了一大块牦牛肉,硬要我吃完再干活。我咬了一口,太难嚼了,像筋一样,难为我这一口稀牙。就问她要了一个塑料袋,将牛肉装进去揣在兜里,答应带回去吃。求娜家族里有4个出家人,年龄从大到小依次是:二哥、堂弟、侄子、外甥,二哥27岁,外甥才15岁,悉皆身披红色袈裟。15岁的外甥对我十分好奇,自我到来就不停地问这问那,抢别人的话头。就他有限的眼光和理解力,十分不明白一个老大不小的汉人为什么不放牧、不做生意甚至不去庙子里出家,而要骑着一辆破摩托浪迹天涯。一如我们大多数人不理解一个青春少年为什么不上学、不早恋、不帮家里干活而要面对青灯古卷浪掷年华。这世界,如何安置自己的生命,各人的选择大不相同。相互理解的不多。为了显示郑重,我架了三脚架,用了长长的快门线,看起来像一名专业照相师傅的样子。我请他们挨排坐在帐篷里,每个人都能露出脸来。当他们坐定之后,我发现坐在上座的不是两个祖母级人物,而是儿孙辈的四个和尚。不论辈分,和尚全坐上座,以下才分长幼。我觉得在这里如果家里有人当和尚就像我们那边家里出了保家卫国的军人一样颇令家族自豪。只不过我们家的军人在照相时是要站在辈分所属的位置上的。求娜家四个和尚,若论长相,全都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所谓“法相庄严”。尤其是那个堂弟,举止持重,眉毛又浓又黑,耳廓很大,有一种天赋的威严。我暗暗预测此君有可能多年之后成为佛教界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虽然他这会儿刚满19岁。“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用了连拍。 给求娜家拍了“全家福”之后,我下山拍了马术表演。转天又拍了赛跑(选手全部赤着脚在马道上奔跑),拍了闭幕演出。闭幕式上,一个舍己救人的青年男子被隆重表彰——有人骑马落水了,他不顾自身安危跳到水里救人,就在来参加煨桑节的路上。奖品是一幅24吋带相框的活佛坐像。麦洼寺铁棒喇嘛(相当于寺庙纪委书记)给他颁的奖。我在阿木麦洼寺门前草地上冒雨扎营了3天。离开时我明白了,缘起于宗教祭祀的煨桑节,如今已演变成了安多藏族的“那达慕”。人们在这里燃起松枝礼佛(据说神灵不食人间烟火,闻到松柏枝燃烧的气味就跟赴宴一样),跳神驱邪,骑马赛跑,扎营野炊,唱歌跳舞,撩汉把妹,吃吃喝喝,惬意地度过生命时光。今年煨桑节尚未结束,有人已迫不及待要将明年煨桑节拉到近前。在这里我认识了玛吉求娜,这是个美丽、纯洁、活灵活现的姑娘,带着生命原始的美好……求娜和我过去认识的女人全然不同:她对人的善意是天生的,不是教化来的。她后天的教养极为有限,却又任性妄为得恰到好处。她身上没有一点点都市美人的矫揉造作和自命不凡,浑身散发着牛粪和处女肉体混合的香气。我真舍不得离开她,但也明白,还是离她远一点好,免得自己被所谓的“知识”和“文明”美化的假模假式被她看穿,从而失去应有的尊敬。最后一天,一只马蜂在我颈后狠狠地蛰了一口,作为对玛吉求娜无缘由地驱赶人家的报复。我的后颈很快肿起一个大包,疼得火烧火燎。我心甘情愿代她受了过。闭幕式结束后,我在微信里向求娜道了别,她要来送我,我没让。乘大队人马尚未拔营,捆扎好行李骑往松潘。 此时还不晓得,第二个旅行疲劳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悄然来临。
煨桑节观众最多的活动——赛马
观众
帅气侧漏
玛吉求娜全家福
求娜的姐姐卓玛
赛马场俯瞰
煨桑在寺庙背后的山头上 地下不是雪 是龙达
煨桑节上的安多汉子,帅死个人
赛马场外围群众
第十二章 在松潘休整
(略)
娘加卡扎营 三脚架孤伶伶在花海杵了一夜
帐篷里的神经病大叔
路上午餐
发几张沿途拍摄的人物照片
老汉
收青稞的藏女
康巴汉子
第十三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
野温泉与野桑拿
我在“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下驻足良久,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沿317国道去往甘孜”,还是“去尤日村泡个温泉再作打算”。此时是下午四点钟,小雨初停,空气微凉。进入6月底内地的气候已然爊热难耐了,川西高原的风却依然带着沁人的凉意。如果去尤日村泡温泉,往返路程加上泡温泉的时间,回到317估计天就黑了,天黑了还在找旅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如果继续沿大路往前走,又舍不得那个温泉。刚才问了路边的村民,告知说温泉是野温泉,矿泉水,不收门票。我对野的东西天生没有免疫力,什么野花野草野营野丫头,统统喜欢,一听说野温泉是矿泉水,不花钱随便泡,更是觉得不泡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车头右转下了317国道,往深山老林里驶去,野温泉,必须去体验,大不了就在温泉边上扎营呗。
“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大约在马尔康往甘孜方向过了狮子岩10公里处。我顺着牌子上箭头所指的方向骑行,渐渐进入浓密的丛林之中。丛林阴沉,温度陡然下降了5度,凉意袭人。路诚然不坏,是标准的2.4米宽水泥资质的村村通公路,然而路两边的不高的山坡却是土不是土,石不是石,黑土中夹杂大量碎石,碎石一捏就成渣状的不毛之地——类似于废矿坑样的土质。这是毫无用处的山地,不长草,不长青稞,甚至不能垒墙。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路边有时还会冒出三、两户人家,仿佛在炫耀人的生存能力有多强似的。
感觉这23公里相当长,肉测有30公里。我骑得够快,路上并没有人。偶尔会遇到1、2个同样骑摩托车的藏人,一直瞪着我风驰电掣般地擦肩而过。过了尤日一村,又过了尤日二村,水泥路到头了,问路边的村民,说是再往前走800米就是温泉了。
这温泉估计极少有外边的人来,遇到的村民无不用不解的目光追逐着我,似乎弄不明白这家伙何以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在深入山老林里寻找温泉,而且还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这里应该是川西的末梢神经了,尽管早已脱离了原始社会,从村民的装扮、表情和住房来看还相当原始。假如将村级小路比成毛细血管,那我已经通过毛细血管进入川西的末梢神经了。
最后800米路相当难行。路其实是一块块石头随便丢在那里被人踩来踩去形成的,其中有一段被一条凶猛的小溪拦腰截断。好在溪水不深,加大马力冲过去,两腿随时准备支撑,好歹到了溪水那边。爬了一个上坡,温泉到了。
这是山坡下一个石砌的小水塘,能容6、7个人。塘的边沿用水泥抹了,温泉水从一侧的底部冒出来,水面洇薀着淡淡的热气。水很清,边角有几片枯叶,一点点苔藓。池边有块玛尼石板,上面刻着花式藏文。用手试一下水温,不烫,暖乎乎的。没有人,举目四望,人毛都没有。只有10多米外的猛溪咆哮而过,像一条被激怒的宠物犬。
嘿嘿,今儿我是VIP。
迅速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小心而坚定的下到水里。浑身舒畅。温柔的水将身体包围,一如温柔的女子以纤巧的手穿过情人的黑发。怪不得那成语叫“柔情似水”,水是最贴心、最懂事的,几乎具有人格特征。难能可贵的是,今儿这一湾深具柔情的矿泉水,只我一人独享,我尽可以敞开心扉倾听她的细语呢哝,像情人一样与她温存。
我将飘在水面上的两、三片枯叶攉出池外,枕靠池沿的某一凹处,仰头闭眼,静静享受毛孔缓缓舒张的时光。水如果能再烫一点就好了,这水有点像冬季游泳馆的恒温,虽不至于冷,可也少了点刺激。不过,野温泉不要钱的,哪里能求全责备呢。
惬意地泡了一会,忽然觉得这会儿应该喝点什么。红酒自是没有,酒杯也无,谁在旅行途中备那玩意儿啊,尤其是在山地旅行。倒是户外水壶里有茶水,这会儿不妨以茶代酒吧。就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了水壶,又从衣兜里掏了香烟、打火机,一边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一边用湿手指捏着过滤嘴吸烟。如果哪一天,有无聊之人发起评选人生十大享受,在尤日村一边泡野温泉一边喝茶吸烟,无疑是我一生中可圈可点的享受之一。一言以蔽之:快活!
这么快活的时光,总要留下点什么。想到这一层,我不顾赤身裸体,上岸把三脚架拿下来打开,将相机用快装板扣上,调到自拍档,摁下快门,然后回池边摆POSE。正面的当然不能拍,怕万一天机泄露,闹出个“艳照门”来。拍了背裸的和在水里只露出头肩的。正在像施瓦辛格一样做肌肉造型,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下意识地弯下腰用双手捂住关键部位。定睛一看,是一只棕灰色的野兔,扭着性感健美的小屁股跳过石头窜到小溪对岸不见了。哎玛,吓死宝宝了。
从尤日村出来顺着317继续西行,过了炉霍,就是甘孜。不知从哪个资料上看到的,说甘孜县有一个“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就是人能埋在热沙子里,享受硫磺热沙浴的沙滩。到甘孜后我就找这个地方,问了很多人(交警、饭店老板、超市收银员等)都不知道有这个沙滩,后来问了青旅老板(此人长得像演员吴秀波,留着吴秀波式的灰白胡子),他以肯定的语气说:“这个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景点肯定就是没有。不过离城不远倒是有一个野桑拿,你可以去那里‘桑’一‘桑’。”我问:“野桑拿怎么走呢?”“吴秀波”说:“路线挺复杂的,‘瞎折腾’咋天去过,让他带你去好了。”
“瞎折腾”是骑重机(大型摩托车)来的,目的地是拉萨,但过了炉霍(那地儿气温好高,谐音炉火)为躲避一头横穿马路的牦牛摔在了排水沟里,肩膀受伤了。他在青旅养伤,为了活血化於,这几天连续去蒸野桑拿。
中午简单睡了个午觉,起床后用塑料袋装了毛巾、水壶,换了拖鞋,骑摩托车带“瞎折腾”去野桑拿。(路线拿走不谢)沿317国道往炉霍方向出城不远,路右边见一变电站,过了变电站就离开317拐上往右的石子路。骑行5分钟,再往右拐,驶上一条土质的岔路,路上有拉灰碴的大卡车来往,尘土飞扬。无惧尘土再行5分种,渐渐与雅砻江贴近(雅砻江在路的左手边),看到右手边有简易棚子,棚子里就是野桑拿了。
这个地方,其实就是资料上说的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因江水泛滥,沙滩被淹没了,但江边地势较高处有硫磺地热,村民用水泥砖砌了矮墙,覆上塑料布,就成了不收费的野桑拿,因其对关节炎,皮肤病有治疗作用,附近的人都来蒸。
从外观上看,这儿有点像收废品的人搭设的临时窝棚,一点儿也不高大上,但我们现在不是洗的环境,而是要出汗,所以其外观是窝棚还是宫殿并不特别重要。自从在阿坝县神座村跑了最后一次步,一个多月没跑步了,也难得出汗,我需要一次畅快淋漓的出汗排毒。
我和“瞎折腾”到这儿的时候,里面有女子在蒸,我们就等,紧傍江岸还有一处露天温泉,从我们站立的地方能看到那边雾气蒸腾,我走过去看了看,温泉没人,但与道路之间隔着一个大水坑,坑边上竖有一块大牌子,上写:“水坑深,危险!”这温泉我们自是不敢泡。
过了一会,女子出来了,有的穿好了衣服出来的,也有的出来以后才扣纽扣,胸脯露出一大片。有人用塑料桶里的水“哗哗”将下面冲洗了一遍,对我们说:“进去吧。”
我和“瞎折腾”脱了衣服裤子,只穿一件内裤下到窝棚里,那是个半地下室的窝棚,地下的石头子儿被蒸气蒸得烫脚,所以得穿拖鞋。地下不规则地摆了三个长条形木板,木板的两头架在石头上,形成了三条长木凳。坐在木板上,热气一注一注地从屁股底下冲出来,温度烫人。还好,硫磺味儿不是很浓。
只几分钟,就蒸得汗如雨下,那叫一个爽。
蒸了一会,感觉温度太高了,“瞎折腾”站起身来将顶棚的塑料布拉开一个口子。
蒸了约有十分钟,“瞎折腾”受不了了,欲走出窝棚。外面有女子喊:“多蒸会儿,至少要蒸三十分钟,你这样蒸不起作用的。”“瞎折腾”又回到座位上。这家伙像个不省人事的少年,很少说话。
又过了一会,下来两个女子。先是下来一48、9岁的藏族大姐,大姐站定后返身搀下来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太太,两人在我右侧的木板上坐定,就把上衣脱了。
怎么着,裸浴?
我得说明一下,从没有人告诉我这里可以男女混浴,而且可以裸浴。只是让我们“碰上了”而已。实事求是地说,是不期而遇的。
坐在我左边木板上的“瞎折腾”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我微微低着头,虽然不至于闭上眼睛,但也不敢看她们。只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她们。两人都穿着5分裤那样的平角内裤,老太太是黑色的,大姐是花的。大姐在给老太太搓背,老太太胸前挂着两只干瘪的“布袋”随着搓背的劲道一晃一晃的,大姐有波涛汹涌的胸脯,但乳房已明显下垂。
我不知藏族人洗浴有什么规矩,不管怎样,尽量视而不见,避免盯着人家看应该是最基本的礼貌。
“瞎折腾”屁股左扭右扭十分不安,扭了一会,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陡地站起身,动作很大地上去了,没有回头。他才24岁,估计很难从容应付目前的局面而不尴尬。
我老脸皮厚,决定按原计划蒸满30分钟。她们搓她们的背,视我如同空气,我也尽情淌我的热汗,自然而然地接纳眼前的一切。其实有什么呀,人本来就应该坦诚相对的,华美的衣服是文明的产物,文明越发达,越接近灭亡。总有一天,文明发展到极致,
“嘭”地一声,全面崩溃,人类会返璞归真。
又下来一个女子,先下来两条腿,大腿裹有裙子,只露小腿。小腿紧实白皙,看起来是位年轻女子。下来后坐在“瞎折腾”刚才坐的位置。女子大约32、3岁,上身赤裸,下来时双臂抱在胸前,遮挡着乳房,脸上戴着口罩。但蒸了一会儿之后,和老太太、大姐聊起天来,聊得忘情,双臂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我听不懂她们聊什么,她们说的是藏语。但我能感觉她们很放松,不会老想着“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在她们是平常事。但另一方面,我却摆脱不了“这里有3个裸女”的意识存在,故而表面淡然,其实内心翻江倒海。毕竟,这样的阵势是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的。我的户外水壶放在大姐坐的那块木板的远端,乘着拿水壶返回座位的机会,我偷瞄了一眼年轻女子——皮肤很白,和汉族人一样白,手臂圆滚滚的。乳房不大,像两只倒扣在胸前的小碗,乳头是粉红色的。腰部只有隐隐的曲线,曲线没有力道。在朦朦胧胧的意境中,整个人倒像是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画中的女子总是有小巧的乳房,圆润的身段。
蒸了25分钟,又下来了一位女子,是一位穿红色袈裟的尼姑,尼姑坐在年轻女子身边,身体被轻薄的袈裟裹得紧紧的,瞬间就汗透了。我看着手表,27,28,29,30,到30分钟了就不再恋栈,用水冲洗了座位,毅然决然地上去了。
上到地面,见“瞎折腾”已穿好衣服站在远处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近处,有个藏族小伙靠着摩托车在等什么人,见我上来,笑着问:“蒸得怎样?”我说:“你讲,汗如雨下。”“哎,你怎么不下去蒸?”我问他。“我不蒸,我等我老婆”。他说。从年龄上推测,无疑他老婆是最年轻的那位。我瞬间尴尬起来。“呃,下面什么也看不见,我这眼睛……结膜炎……。”我边嘟囔,边揉眼睛,似乎眼睛确有问题。然而小伙子只是微笑,真诚得近乎没心没肺的微笑。
我赶紧穿上衣服载着“瞎折腾”离开了。
青旅那伙人
甘孜县杂货铺青年旅社三楼那个铝合金推拉门太窄了,我背着大背包挤了几下都没挤进去,只好退回放下背包,人先进去,然后才将背包侧着拿进来。
一个穿热裤露出白白的大长腿的姑娘走上前来,客气地说:“大哥,对不起,这里不接待当地人。”我楞了一下,连忙说:“姑娘,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当地人。”姑娘不急不慢:“出示你的身份证可以吗?”我从腰包里掏出身份证给她,她才说:“对不起,我误会了,请进吧。”
这是旅行途中第一个把我当成藏族同胞的人,以后陆陆续续遇到6、7次被人误认为是藏族人,主要原因是我这段时间已经黑得有纯度了,头发也长到盖过了耳廓。
青旅这玩意儿,无疑是背包客或者穷游儿寻找“自己人”的地方。许崧在《印度走着瞧》一书中说,全世界背包客几乎都有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凭嗅觉就能闻到象自己一样浪游的人现在都扎堆在哪一个地界。那里虽然没有特别私人的空间,但必有一席干净的床铺,一个能煮简单食物的厨房或者供应干净饭菜的饭馆,一个便于打成一片的平台。当然,绝少不了一群性格各异但从不缺乏激情的有故事的人。甘孜县的杂货铺青年旅舍无疑就是容纳这样一群“自己人”的场所。
实事求是地说,住在青年旅舍的不是个个都讨人喜欢。甚至可以说,即便是“自己人”,他们大多数都不具备和你成为好朋友的资质:有的孤僻,有的牛B哄哄,有的吝啬,有的话多得让人受不了。但你不能不承认,无论他们具有怎样的缺点,都不能抹杀“他们是一群深具激情的人”这一事实。“二十岁已死,八十岁才埋”这一说法不适用于他们任何中一个。他们都在探索着什么,都在追求着什么,都想通过旅行弄明白生命的意义——至少弄明白爱情的意义。这使他们普遍不具有随波逐流的性格特征,而是呈现出积极、活跃,个性化甚至略为焦虑的状况,就象我一样。对,没错,就像我一样。
我进来的时候,里边已经有几个客人:琳娜,26岁,美国人,中美教育交流工作者;王佐,35岁,公司合伙人,徒步者;小七姑娘,27岁,义工(就是误认为我是当地人的热裤姑娘);H ,26岁,小学美术老师,搭车旅游者;马季,30岁,金融硕士,徒搭者;夏哲腾(就是“瞎折腾”),24岁,摩旅行者。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在后面将会通过座谈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故事。
杂货铺青旅中午、晚上可以拼餐,素餐每人17元(含鸡蛋),荤餐每人20元(有肉)。我蒸完桑拿回到青旅时小七迎上来问:“那马哥今晚拼餐吗?”我说:“拼。”“那你今天下厨可以吗?”“可以,没问题。”我说。
今晚要求吃素的人多,我就下厨做素餐。小七帮我洗菜。小七每晚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在露台做体操,一分钟都不差。每顿饭计算好卡路里再进食,生活刻板、严酷,极有自制力。炒了一个青椒茄子,一个韭菜鸡蛋,一个麻辣土豆丝,凉拌了一个蒜蓉黄瓜,做了一个番茄蛋汤。今儿吃饭的有:“瞎折腾”、H、我、琳娜、“吴秀波”和小七。王佐和马季下楼喝啤酒去了。
这个琳娜,在我只闻其声尚示谋面的时候以为她是个正宗的北京人,汉语普通话说得太标准了。而且北京人特有有的“儿”音甩得地地道道,透着一股子老北京炸酱面的味道。后来见到本尊,发觉是个栗色头发、淡蓝色眼珠的洋人,吃了一惊。虽然琳娜是美国人,其实她的祖藉在乌克兰。乌克兰产美女,琳娜有一个小而精致的头颅,小麦色的皮肤和迷人的笑容。只是与小巧的头颅比起来,屁股显得太大了,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迷你轿车安装了一个大而沉重的悍马底盘。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聊天。都夸奖琳娜汉话说得好,琳娜说她学了十年中文,来中国3年,这次是为十几个美国学生到甘孜一所学校交流打前站,顺便观光的。
按惯例,吃完饭大家要扫“吴秀波”的微信,将饭钱付给他,但这一次他没收钱。
吴秀波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两声,开口说:“各位同学不要扫我微信了,这顿饭算我请客了”。大家不解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吴秀波微微笑着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什么条件?”H问。
“我最近在写一本书,有关旅行的书,因此在搜集旅行者的故事。如果你能讲出自己的故事,比如你的困惑、你的期待什么的,饭钱就不用交了。怎么样?”
大家都笑了。“没问题,我们也想听听故事”。我说。
“那么,就从琳娜开始如何?困惑与期待,您请。”吴秀波向琳娜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琳娜好看地笑了笑,用小手指搔搔耳朵。“我喜欢中国,想在中国长期生活来着。”她似乎一边讲一边在思索怎样措词,“我现在的工作,合同期快到了,我想自己办一个教育咨询机构,可是申办资料递交给中国有关单位,他们迟迟不给我批。也不说不批,只是今天让我补一个材料,明天又让我补一个材料,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一下子补齐呢。我很困惑。”
稍作停顿,她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对未来的期待,我希望有一个合伙人,前提是这个人也是美国人,而且是男性。”
H笑着打趣:“也是家庭合伙人,对吗?”
“是的,也是家庭合伙人。”琳娜好看地笑了。大家也笑。
“完了?”吴秀波问。
“完了”。琳娜答。
“讲得好,那,下一个,请。”吴秀波看了看H。
H是个帅哥,脸型有雕塑感,头发长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他吃饭很少,自己抱着一瓶白酒独酌。
“我来自东北海拉尔的一个小镇,是小学美术老师,课余给艺考的高中生作美术辅导。”H慢吞吞地说,“但目前事业和婚姻陷入了双危机。”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像下决心直抒胸臆般地加快了吐字的节奏:“事业方面,觉得小镇的空间太小,闷得我好难受,就像房子太矮了人抬不起头来一样。婚姻方面,我和我太太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两个人结合是一场误会。而女儿才出生3个月。”
一口气说完这些,H垂下了头,显得很郁闷,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这样。”我插话说,“请允许我这个‘过来人’说几句,我觉得你们这种状态其实很正常,每一对婚姻都要过磨合期的。一位名人说过,再恩爱的夫妻一生都有不下20次想要掐死对方的欲望。你可能恰恰赶上了其中的一次。请勿动不动就想着离婚,不是说婚绝对不能离,而是说不要轻言离婚。离婚是最大的破财,也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从概率上说,再婚夫妻能够白头偕老的比例不高,过了磨合期就好了。”
“所以我就独自出来冷静一下。一方面仔细思考婚姻问题的症结,另一方面也想换个地方生活,看看有没有单靠给艺考生作辅导就能让我生活无忧的地方。我不想被单位拴死了。”H说。
大家一时无话可说。冷场了半分钟。我看看小七,小七也正看着我,“那马哥你来?”小七礼让道。“你先来吧。”我说。
小七就挺直腰板说了,一副勇敢女孩的样子:“我家在汕头,家里有城中村拆迁补助,那是一大笔钱,生活应该算富裕的。但是我父母对子女的控制欲极强,什么都管,连你穿袜子应该先穿哪一只都喋喋不休地干涉,而我又是个酷爱自由的人。从12岁开始我就和他们抗争,一直到我经济独立才得以离开他们。我出来旅行其实是逃离,前年在外6个月,去年在外8个月,今年计划呆一年。”
“哇,厉害。”H赞叹道。琳娜也投以欣赏的目光。
“但是,”小七轻轻摇了摇头,“有时候我像杨白劳恨黄世仁一样恨父母,可有时候我又挺想他们的,毕竟,除了不给我自由这一点,其它方面对我挺好的,我到底该与他们怎样相处呢?我很困惑。”
“你老是一年几个月外边也不是办法呀。”琳娜说。
“是啊。”小七甩一甩短发,以毫不含糊的语气说,“我希望找一个懂我的老公,给我包容和自由,一起回汕头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与父母又有距离又能亲近,这是我的期待。”
小七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斩钉截铁,大家忍不住鼓起掌来。
“你们什么事这么热闹啊?”王佐和马季喝完啤酒从外面回来,被掌声吸引到餐桌边,笑着问。
“我们在开座谈会呢,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你们来得正好,该你们讲了。”“吴秀波”笑着说。
“怎么讲述啊,我们先听听吧,你们接着讲。”王佐说。
“好吧,你们请坐下。”“吴秀波”从桌下拉出两把餐椅,让他们坐下。马季说:“慢点讲慢点讲,我去倒杯水来。”说完起身飞快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端回来。
“我的困惑不在婚姻和家庭方面,而在事业方面。”我慢慢讲述,“我上大学的时候,恢复高考没有几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那一届毕业生现在大多是政界、军界、学界精英,亿万富翁也有几个,但我乞今为止只是个藉藉无名的‘副教授’。在大学时,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活跃程度,我都是佼佼者,我觉得凭自己的资质能做成一个‘教授’,甚至是‘著名教授’,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演讲。现在只能在三流院校开开讲座。我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不甘心,焦虑,但又束手无策。”
这是我长期以来藏在内心深处的心结,是我的隐私和秘密,从未向人出示过。但既然大家今天都敞开心扉坦露秘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归根结蒂,听众都是毫无利害关系的路人,不会持着你的秘密四处宣扬。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你未能成为一个‘著名教授’呢,你分析过吗?”琳娜问。
“分析过。机遇、性格……原因很多,但似乎哪一个都不是关健因素。”我沮丧地说。
“你这种情况,荣格称它为‘self–assessment is higher than creativity,to divide’
。什么意思呢?就是自我期许高于实际创造力,形成落差。不是你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好多人都有。”
琳娜耐心地解释,说完又好看地笑了笑。
“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意思喽。”H调侃地说。
大家都笑了。我笑得有点苦。
“我期待这个问题能够解决。要么上天明确告诉我:你就是个‘副教授’的命,要么引导我走向成长为‘著名教授’的光明大道,这是我此次旅行的根本目的。经验告诉我,路上能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此次我与其说是旅行,莫如说是修行,追求顿悟。”
“那马哥说得好。”“吴秀波”适时给予了鼓励。“那么,你是在大学里教书了?”他问。
“不,不是的。我所说的‘副教授’指的是一种状态,是虚指,不是实指。”我答道。
王佐是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单眼皮,穿阿根廷足球队的10号球衣,西安人,从春节开始徒步,经剑门走到甘孜,已经走了四个月。就这邋里邋遢的样子,几乎每张合影里都显得他最有风采,人家天生有一种迷人气质,没办法。
“我是个徒步者,起点西安,终点拉萨。自己在西安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间贸易公司,生意还不错,至少衣食无忧。”王佐按惯例先介绍自己,然后深吸了一气,缓缓吐出。那是悠长的一吐,仿佛是故意拉长决定说不说出自己秘密的时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人群中开始感到焦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只要在嘈杂的人堆时,我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切割我的自由,无不怀有恶意。所以我用独自徒步进藏的方式逃离人群,在路上给自己松绑。”王佐的话里带有明显的陕西腔调。
“你徒步出来有疲劳期吗?”我插话问,想检验一下别的行者是否跟我一样。
“怎么没有,走到600公里的时候,再也不想走了。严重怀疑自己是个神经病……我这是在干嘛呀,出来找罪受啊(跟我疲劳期的心路历程一样,我暗想)。在青旅里跟人下了4天象棋才缓过劲儿来。”600公里,按每天35公里计算,应该是第17天。
“那你中途有结伴吗?”小七问。
“我特么最烦跟人结伴。”王佐愤愤地说,“路上曾经有个同样徒步的小老弟跟着我,我要搭帐篷,他偏要住客栈,我想休息,他偏要聊天……后来我找个借口离开他了。”
“孤独是我难得的一个人的狂欢,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单位、家庭、关系网络,不想再次沦入人群。”最后王佐总结似地说道。
“瞎折腾”吃完饭就离开餐桌了,一个人在电视投影屏那边的卧塌上躺着玩手机。有人朝那边看了一眼,马季小声说:“那家伙失恋了,正烦着呢,别喊他了,我来讲”。
马季是个圆头圆脑的白胖子,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在深圳一家金融单位工作,薪水很可观。但目前辞职了。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是个乐天派。
“这么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读研究生的专业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最热门的专业,所以工作不愁,薪水也过得去。即便现在辞职了,想工作的话立马就能上岗,而且银行也好,证券公司也好,抢着要。”马季摸着大脑门乐呵呵地说,看得出他不是在夸耀。
“但我暂时不想工作,想用一年的时间看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一年是迟来的‘间隔年’。”
“不知为什么,我这人天生没有女人缘,三十岁了,还没交到女朋友。为此我很困惑。”马季摸着后脑勺,装作一副愁苦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全是喜感。这副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我是来‘艳遇’的,兄弟姐妹们,有合适我的‘艳遇’对象给我介绍一个吧,我保证我是以婚姻为目的的‘艳遇’。”马季这样说,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艳遇是需要自己去遭遇的,哪有介绍的呢,那不成拉皮条了。”H直白地说,这家伙就喜欢捣实捶子。
大伙儿哈哈大笑。
当晚有世界杯足球赛现场直播,俄罗斯队(东道主)出局了。足球赛结束之后,我去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正准备上床,马季把一个姑娘领到我面前,介绍说:“那马哥,这位日本小姐明天想跟你一起去亚青寺。”
日本小姐?
和青旅的义工小七姑娘合影
后来我在拉萨又遇到小七 为她在大昭寺街拍了一组汉服照片
我与王佐在德格风陵渡青旅第三次相遇
尤日村野温泉 今儿我是VIP
尤日村温泉
青旅
青旅下厨
( 本文作者 : 那马 )
作者:
孤行血泪
时间:
2020-2-6 00:34
楼主写了这么多,我居然看完了,写的很好,顶楼主。
作者:
jobsc
时间:
2020-2-6 01:37
写得好 够意思 有味道 hhh
作者:
汤_9962
时间:
2020-2-6 02:59
感觉在读“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的另一版本!精彩!!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6 03:47
太有文化了!
作者:
abiao
时间:
2020-2-6 04:21
yi
作者:
搅和
时间:
2020-2-6 04:55
令人羡慕的生活,前提得有钱,正是咱们缺的,哈哈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06:10
好帖子顶起来
作者:
那马
时间:
2020-2-6 07:04
非常精彩的旅行,谢谢分享
作者:
孤行血泪
时间:
2020-2-6 07:36
Are you a good man ?
作者:
jobsc
时间:
2020-2-6 08:14
感谢楼主!给我们提供了圣餐
作者:
汤_9962
时间:
2020-2-6 09:23
来自内地都市的印静师父
第十四章 她不是用来爱的了
川西白玉县的昌台镇,镇政府西北方向14公里,清凌凌的昌曲河在这里拐了一个镰刀形的弯。1985年仲春,一位叫阿秋的喇嘛依梦境的指引,选择在“刀背”处建了一座寺庙,弘传佛法。即为亚青邬金禅林,简称亚青寺。经过多年发展,亚青寺已成为与色达五明**齐名的藏区人所共知的宁玛派修行圣地,常住修学僧众2万余人。亚青寺最大的特点,是有一个觉姆岛,昌曲河围成的半岛上,生活着1万多名觉姆。对普通俗众而言,觉姆岛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岛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鸽笼一样的盒子房,约1万3千间,悉数为在此修学的觉姆自建。觉姆岛到底容纳了多少人,查不到准确的官方数字,但从盒子房的数量和每间房容纳1至2人的情况估算,觉姆岛上的人数大约在1万8千人左右,目力所及皆是身披袈裟的年轻姑娘。这个数目委实令人瞠目。这是一个“加强师”的“兵力”,这个“加强师”清一色是“女兵”。这些身披袈裟的“女兵”能吃苦,有耐力,信仰坚定。只不过她们不是瞪着眼“哇哇”叫着向外与敌人作战,而是以无与伦比的坚忍与沉默与内心的贪、嗔、痴肉搏。最长的“服役期”已达12、3年。
觉姆岛不允许成年男性进入,包括扎巴(男性修行人员)和觉姆的父兄。只有随女性亲戚来此修行的未成年男孩才可出入该岛。岛内每个路口都设有“纪律组”——寺院方盖的小屋,门上贴有“纪律组”的标签,里面有2名执勤觉姆。“纪律组”的主要职责是:严防成年男性进入觉姆区,阻拦天黑以后想要出岛的觉姆,纠察觉姆的仪容仪表。
觉姆若要出岛,主要是通过2座木桥。一座桥在岛的东部,连接不高的修行山,山坡上置有几百个闭关修行的小匣子——只容1人蹲坐。山顶有莲花生大士(藏传佛教宁玛派开山鼻祖)宝相雕塑。宝相呈愤怒状,业界称为“忿怒本真”。另一座桥在岛的南部,连接大经堂、商店、小饭店。集中授记开示的时候,觉姆就从这座桥鱼贯进入大经堂。那是个相当壮观的景象——年轻姑娘们悉数身披绛红色袈裟,如汹涌江河般流过木桥,流进大经堂这座巨大的“蓄水池”。从空中看,如一股红色血液浩浩汤汤。
修学的觉姆必须生活自理。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背煤气罐。饮食极其简单。年轻觉姆大都来自农区、牧区,家里供养有限,有的要在外人的帮助下才能勉强维持生存(亚青寺的官方网站上有发起募捐的告示及捐款账号)。即便如此,潜心向佛,无惧苦厄,是她们绝大多数人修行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修学的觉姆中,藏族女孩占绝大多数,但也不是没有汉族姑娘。其中,有极少数汉族姑娘来自内地繁华都市。就游客来说,一般都是以甘孜为基地,拼车到亚青寺作一日游,看看觉姆岛,看看***,晚上还回到甘孜。但我不想这么干。老早老早我就策划好了,我要在亚青寺找一位大都市来的又年轻又漂亮的汉族觉姆,听听她的故事。我很好奇:经历过尘世各种享乐的人怎样在古卷青灯之下持心入定?她为何出家?为何选择藏传佛教?出生在何处?今后将去向哪里?大好年华不去爱,不去被爱,将绚丽青春交付古井般的生活,如何情愿心甘?她的人生对我的(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启示?我怀揣这些疑问寻觅合适的目标,要将这些疑问泼付于她。而找到这样的人,接近她,了解她,需要时间和耐性。我大致设想自己要在亚青寺呆5到7天。
那天晚上,马季将一个表情谦恭的日本姑娘带到我面前,说:“那马哥,这是日本小姐田村靖子,她明天想跟你去亚青寺。”
我看着田村靖子。这是个长相平平的女子,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征。如果非要找什么特征,就是衬衫下的胸脯呈现出好看的形状,呼之欲出。说是姑娘,眼角已显细碎的皱纹,至少有30多岁了吧。大概旅途劳顿,脸上没有光泽。估计是在我们看球的时候住进来的。马季介绍之后,她深深鞠了一躬,用英语说:“Please take care of me。”(请多关照)
如此face to face (面对面),我不好拒绝,只好说:“Ok,TOMOrrowmorning nine Am we go”(行啊,我们明早9点出发)。答应之后我就后悔了。摩托车后边带一个日本人,要是将她摔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摔伤了会不会打国际官司呢?我用微信对马季说出我的担心,马季说:“你小心点就是。你天天要找汉藏文化的差异性,现在中日文化的差异性摆在你面前,你何不借机了解一下?”罢罢,我带她就是。
田村靖子当天是要回来的,所以我只需要将她载过去就成。甘孜去往亚青寺的路好得很,除了几处极短的水毁路,全程几乎像高速公路一样平坦。早上9点走,不到12点就到了。忘了提醒她多穿一件衣服。中途停车休息、抽烟,我见她冷得发抖(她只在一件白衬衣上套了个黑色网眼线衫,下边是喇叭型牛仔裤),嘴唇都紫了,用英语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她抖抖索索地说:“Ok。”我想把冲锋衣脱给她的,但转念一想,我干嘛对她这么好,日本人对中国人好吗?就制止了自己。但上马骑了200米,又停下来,还是脱了冲锋衣给她。毕竟她只是个游客,还是女人。不忍。
休息时我们有过简短交谈。田村靖子35岁,未婚,广岛人,在一家连锁酒店工作。这是第二次来中国旅游。第一次去了甘肃、宁夏、陕西,这一次走云南、贵州、四川。一句汉语不会,英语也很渣(我的感觉),但照样“勇闯天涯”。
亚青寺到了。她说她要去看***。我听不懂她说的英语,她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簿,用笔在纸上写“看***”三个汉字。标准的楷体字,像是练过书法的。怪不得不会汉语能在中国旅行,原来她不会说但是会写啊。心里这么想了一下。她下车后还我冲锋衣,鞠躬致谢,笑容谦卑(说谦卑都不准确,甚至觉得有点卑贱),仿佛觉得自己本来没有资格博得别人恩惠似的。
我们就此分手。但给再次相会埋下了伏笔。下次再见时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某种意外的情况下同房了两天。暂时按下不表。
亚青寺号称有“四无”:无网络、无电视、无荤菜、无热水洗澡。这里除了正规(但价位很高)的亚青宾馆,还有一些私人开的小旅店,小旅店的客人主要是信徒、香客,一般是多人间,一个床位只要15-25元。我去两家小旅店看了看,味道实在太重,被子不辨原色,不能住。亚青宾馆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超过200元的房间我想都不想。反正我时间充裕,就耐心寻找中档的客栈,终于在一排小饭店的尽头找到一家没有挂牌的每层楼有一个热水淋浴间的干净住处。但要与其他客人拼房。
和我拼房的是来自烟台的居士毛先生(每人60元),因为长得太像猫了,鼻眼眉嘴距离很近,表情又警觉又有点迷迷瞪瞪,我心里叫他“猫先生”。猫先生38岁,独身,是开个体诊所的医生。这次来见他的上师某某活佛。因为上师云游在外,他已在此等了4天。他有高原反应,头疼不已,整天唉声叹气。
吸取在色达的教训,头3天我都不带相机,仅四处溜达,用眼睛观察。觉姆最集中的有三个地方:一是大经堂。集中授记开示的时候所有觉姆都集中到大经堂,经堂外边脱下的觉姆的鞋子五花八门,有残破邋遢的,也有崭新时尚的,成为一道风景。鞋子仿佛有生命似的,穿上鞋子的那个肉体在想象中立于你的眼前——有的死眉梗气,有的活泼水灵。但这里你没法和她们交流,也没法辨别谁来自藏地牧区,谁来自内地城市。二是觉姆岛。觉姆生活区我自然进不去,但环岛水泥路可以走。我骑摩托车环岛转了5圈,看她们洗衣服、背煤气、买油买米。遇到两个10来岁的小姐弟,他们抢过我的手机拍照玩。我问:“你们见过这里有汉族小姐姐吗?”他们立马隔着一扇窗户喊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一位穿红色僧袍的汉族姑娘走出来。但这个姑娘长得不好看,拍出来的图片没有表现力,不是我想找的人。我寒暄几句就离开了。三是修行山山坡上。那里有几百间闭关的小房子,各自孤伶伶地立在地上。傍晚的时候,课程结束,一堆一堆的觉姆在山坡闲坐,这是她们的休闲时光。
有一天傍晚,我顺着昌曲河走到山坡上,看到有三个觉姆坐在那儿休闲,就走过去搭讪。
“师兄,请问这些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这里的道友无论男女老少都称师兄,表示尊敬。
“是闭关用的。”
“什么时候闭关呢?我看现在里面没有人。”
“冬天才闭关呢,11月到5月。”
“进去呆6个月不出来吗?”我故意问。实际上人不可能呆6个月不吃不喝像某类冬眠的动物一样。
“不是的。早上进去,晚上出来。”
回答我的是一位长相算是洋气的姑娘,皮肤白,鼻子挺,但颧骨上有一片蜢虫叮咬一样的红点点,这是强烈紫外线造成的。另外两个,一个笑容特别纯净,像孩子一样;一个满脸皱纹,有40岁了,手捧一只白色法螺。
“你们在这儿修行几年了?”我问。
“我5年,她3年,这姐姐9年了。”看来只这一个能讲汉话,其她两人笑而不言。
“你从哪里来?”白皮肤的姑娘问。
我说我从哪里哪里来。
然后她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也问了她一些问题。我提出用手机给她们拍照,她们有点羞涩,但没有反对。于是以觉姆岛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
“你有老婆吗?”白皮肤问。
“没有。”我撒谎。
“那你把姐姐带回家里吧?”她调皮地说。说完捂着嘴笑。
我笑着说:“我倒是乐意呢,可是我家里没有糌粑给她吃。”
40岁的觉姆不高兴了。她以班长似的口吻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原来她能说汉话呀。
第三天傍晚我在半岛通往商店区的木桥上遇到了印静。其时她正在桥上等人,和那人讲电话。那天她披一袭红色僧袍,撑着一把阳伞,背一只时尚的皮质黑色双肩包,显然刚刚到达这里。皮肤细嫩白皙,看上一眼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人。再一细看,明眸皓齿,珠圆玉润,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可爱女子。光光的头顶上,有三列戒记,一列三眼,一共九眼。显然是在汉地寺庙受的戒(藏传佛教的僧人受戒不印戒记)。性感的女子即使剃了光头也不减性感,甚至更加性感。我要找的就是她。我心想。
我悄悄掏出手机拍她的照片,她发现了,神色自若,既不背转身也不拿阳伞遮脸,继续讲她的电话。我胆子大了一点,走到她跟前。
“师兄,我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那边的小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我问。
“那是闭关房。”
“修行到什么层次才可以去闭关呢?”
“这个……我还不清楚呢。”她实话实说,两只眼睛又明亮又纯洁。“不过我可以帮您问问,我哥哥也在这修行,他在扎巴区。”
“那我们加一下微信可以吗?”
“可以可以。”她大大方方加了我微信。
晚上她在微信里告诉我什么人才有资格去闭关。我斗胆提出要跟踪她几天(主要是在她出岛活动时),拍摄一些照片,向汉地的信众介绍她的修行生活。她说:“你要发表在哪里呢?”我说发表在佛教协会的网站上。她说:“这些我不太懂……这样吧,我让我一个熟人加您微信,她会问您几个问题。她通过了我就通过了。好吧?”
加我微信的是她的一个女弟子,在甘肃某一媒体工作。那弟子一共向我问了24个问题:你的职业是什么,你多少岁了,你说的网站什么网址,你结婚了没有、有孩子没有,等等。我一一如实作答。最后她说:“Ok ,我通过了,我劝师父接受你拍摄。”
跟拍第一天。下午2点钟。修行山。
印静在微信里说下午她要和道友出岛到修行山上打坐,我早早就来到桥头等她,见面后随着她上了修行山。
印静同住的道友是一个19岁的藏族觉姆,叫德庆。印静借住在德庆的盒子房里。德庆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单纯直率,想啥说啥。既唐突又可爱。
印静不紧不慢地上了修行山,面朝莲花生大士宝相,背对觉姆岛,轻撩袈裟,趺跏而坐,双眼慢慢闭合,进入静修状态。德庆学着她的样子在不远处打坐。
从印静的弟子——甘肃女媒体人那儿了解到,印静出道较早,因为文化程度较高(中专),又有慧根,学佛又努力,修业精进,现已达到一定层次,能带弟子了。我听德庆一路缠着她要认她作师父,她一直微笑未置可否。
印静的弟子还介绍:印静是成都人,在马尔康剃度,受具足戒,在郑州法云寺出家(为何一个成都人在西南剃度却到中原出家,我不太明白。可能缘分使然)。法云寺住持老尼鼓励她云游四方,兼收众家之长。这些年,印静曾在终南山静修,每日早上用小瓶盖接一点露水,伴以松籽、野果充饥。苦己心志,饿己体肤,空乏己身,动心养性。曾行脚拉萨(徒步走到拉萨),半途鞋子报废了,即以巾布缠脚,行走不辍,直走得血肉模糊。同行十余尼众只她一人全程走到拉萨。此番来亚青寺修行,只为求得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藏传佛教修行法门,为亚青寺最具影响力的法门),获得现任住持阿松活佛证悟。没敢问她的年龄,目测在25-27岁之间。
静修40分钟,印静起身围着山头转了一圈,整理袈裟,分别向已圆寂的阿秋喇嘛灵塔和莲花生大士宝相揖拜。随即和德庆坐在草地上小憩。夏风浩荡,清清昌曲河、绿绿大草原在眼前坦然展开,时光静好。面向觉姆岛的坡上坐了几个觉姆在闲聊,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只长嘴子的唢呐——她们是吹唢呐的觉姆,是“加强师”的“军乐队”。
我买了一些酸奶、可乐和饼干,拿出来给她们吃。印静婉谢了,反而从包里拿出矿泉水“招待”我。
“我能问几个问题吗,印静师父?”坐在草地上,我说。
“问呗。”
“师父,说实话,您这么年轻,颜值又高,为何不好好享受世俗生活,而选择出家呢?您是恋爱受挫看破红尘了吗?”我直率提问。
印静微微一笑:“我不是因为情感受挫心灰意冷才出家的,事实上因感情受挫而遁入空门的人在修行的路上困难重重,因为业障太厚。”顿了顿,她接着说:“要问因何出家,皆因与佛有缘。我爷爷就是个和尚,文革中被迫还俗,娶妻生子。但我家有礼佛的传统。一旦政策允许,即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家。我和哥哥都是出家人。”
哦,原来如此。我继续提问。
“我个人认为,上天给了我们生命,就是让我们享受生命的乐趣:恋爱、结婚、生子,奋斗、获取、失落,喜怒哀乐皆体验,不悔人间走一遭。年纪轻轻即遁入空门,不觉得很亏吗?这样的日子快乐吗?”
印静又是微微一笑,似乎早已预料我会问这个问题。她平静地说:“上天给了我们生命,就是要我们一部分人彷徨迷惘,一部分人去帮助彷徨迷惘的人获得解脱的。生命像流云一样无常,恋爱也好,获取也好,有快乐就必然有痛苦,得到的终究要失去,苦海无边,有什么快乐可言?惟与佛相伴,才安详宁静,长伴长乐。这种快乐是化外之人无法体会的。即是惠子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说的道理我倒是能够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人的终极追求其实是心灵的安宁祥和。无论你如何折腾,一生大放光芒也好,波澜起伏也好,快意恩仇也好,最终的诉求是安详无悔地闭眼。最好是没有放不下的,也没有尚未赎清的罪恶。俗人要折腾一生,归于宁静,而僧人是直接追求宁静,不折腾。其实是殊途同归。
下午4点。离亚青寺3公里的温泉。这是又一天了。
觉姆岛三面环水,一面与章台大草原相连。进入草原,向东走三公里,有一处天然温泉。当地人建了几间平房,将温泉引入房间,供人洗浴。票价便宜,每人10元,分单、双日向男性和女性轮流开放。客人多是觉姆和扎巴。
印静开车带我和德庆来这里,德庆去泡温泉,我俩在院子外面驻好车,找了个旧桌旧椅,吃喝聊天。印静有一辆二手福特轿车,平时就停放在岛外小商店旁边。从这点来看,她的经济条件比岛内大多数觉姆好,可能所收的弟子有一点供养吧。
在车上,印静对我说:“世人都认为要获取解脱必须苦修,苦修方成正果。其实谬也。苦修固不可缺,然一味苦修,有损道途甘美。我买了一辆福特二手车,不为享乐,只为出行方便,云游四海。身有余资,在甘肃资助了6名贫困学子,有一个已经考上大学了。”
打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我问:“你们平时在岛内都吃些什么呢?“
“吃的很简单。早上吃糌粑,中午米饭或面条,一个素菜,基本不放油,用海椒粉和盐巴渍一下。晚上一般不吃。”
“那,一天都干些啥呢?”
“就我来说,上午打坐三次,每次40分钟,中间有10分钟喝茶休息。下午听堪布上课,念经,打坐。上完课到天黑这段时间可以休闲,岛外走走,或去草原上坐一坐。”
觉姆岛我进不去,但可以想象她们的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在狭小的盒子里念经打坐,小部分时间上课、做饭、买东西、休闲聊天。天黑之前到草原上坐一坐、走一走是她们最放松的时光。但暮野四合后必须呆在岛上。
印静打开一袋方便面,将调料倒出来摊开,细心用手指捏出里面的什么东西,再倒进干面里。隔着袋子将面捏碎了,抖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吃掉。
我注意到印静的手指,在侧逆光下呈现近乎透明的圆润嫩白,令人心动。拥有这双手的女子,是可爱性感的女子。尽管一身袈裟裹着的她无胸无臀,但其颀长匀称的身材,白皙纤细的脖子、手腕依然释放出女性魅力。作为女人来说,印静具有足够的吸引力,这点明明白白。只是她现在是佛的女人,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爱的了。
“你把调料里的什么拣出了?”我好奇地问。
“是葱花。”印静说,“我们是不吃葱姜的。”
阿松活佛道场。下午5点。又过了一天。
今天,印静要去顶礼阿松活佛,请求阿松活佛给予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
大圆满益西喇嘛灌顶不是想灌就能灌的,必须修行到一定程度,获得活佛认可后方能实施。活佛不认识汉地来的印静,怎么才能得到他的认可呢?为此印静事先找了一个相熟的觉姆(这觉姆是活佛身边的人),求她推荐。
我到阿松活佛驻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等了不少人。有远道而来的藏人,也有内地来的居士。有几个人手里拿了大叠的百元钞票,准备供养。印静在院门口的小商店里精心挑选了一条绣有大朵白莲花的黄色织锦哈达,作为对活佛的敬礼。见我拍照,赶紧出来交待,在她顶礼活佛的时候,万不可抵近拍摄。灌顶事大,别因拍照犯了活佛的忌讳,进而影响授记。我一一点头表示明白。
5点整,阿松活佛的车准时开进院内。活佛在随从的簇拥下甫一下车,就被等待的信众团团围住,有的敬献哈达,有的捧出佛珠宝玉请求加持,有的递过一叠钞票。活佛红光满面,脸上挂着祥和的微笑,边走边和众人打招呼。敬献哈达的,活佛微微弯腰回挂到信徒身上;请求加持的,活佛摸着加持物念一遍“嗡玛尼叭咪吽”;供养金钱的,由活佛身边的僧人接收并登记。
印静也在等待的人群中。瞅准机会,她抢上一步跪在活佛面前。我因站得远,隔着人丛只看见她向活佛敬献哈达,活佛将哈达回挂在她颈上。她仰头向活佛陈述什么,活佛微笑听着,然后轻轻颔首,别过身向随从交待什么。随从用笔在一个本子上写了什么。印静站起身来,退到一侧,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目送活佛在众人簇拥下进入楼内。
“怎样?”我悄悄走到她身边问。
“活佛答应给我灌顶,”印静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要选时间。”
有一天,我被猫先生的唉声叹气搞烦了,就对他说:“你老是在屋子里等待也不是办法,我骑摩托车带你四处转转吧,转移注意力说不定高反就减轻了。”他说:“谢谢老哥了。”就坐在我摩托车后边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
我问他:“你见上师干什么?”
他说:“主要是修行中遇到一些问题,想请上师开示。另外,想让上师给我测算一下,我的婚姻最终会在哪里解决。”
“上师还有这能力啊?”
“有的。我想在这边白玉县开个诊所,就想问上师:我是在山东娶媳妇儿好呢,还是在白玉找一个。”
这家伙开诊所挣的钱全部用来行善和供养上师了,媳妇儿也没娶到。我脑补了一下“那般”景象:上师坐床,掐着指头说,你未来的媳妇儿在东南方向180里,一个叫“俄罗”的村子名“拉姆”的姑娘便是。世上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事。
骑摩托车转圈时,经过上师住的小院,院门开着。他叫我停下来,说去看看上师是不是回来了。不一会儿他张扬着双手跑出来,大声喊:“回来了,回来了。快,哥哥,载我回客栈,我要拿上供养去顶礼上师。”
上师的小院是扎巴区丝毫也不起眼的平房,院内两间正房,两间侧屋,一间厨房。正房门口用玻璃钢瓦搭了宽大的雨棚,地上铺着廉价的红色化纤地毯。因为外边下雨,信众都脱了鞋坐在地毯上等待召见。
有两个觉姆给客人端茶倒水,还有两个和尚负责维持秩序,宣示谁先谁后,接收供养并登记。面谒上师的顺序是先僧后俗、先来后到。从窗子玻璃看到,上师坐在正房的里屋,正微笑着向一群年纪很大的喇嘛讲话,大概给他们开示。外屋还等着一群喇嘛。
猫先生下了摩托,因为激动,差点摔了一跤。三步两步抢进院子,鞋也不脱就要上地毯。和尚制止了他,示意他脱鞋。脱了鞋子后,他跪在地毯上打开手里一个外皮脱落得像白癜风一样的人造革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拉链怎么也拉不开。我过来帮他,将拉链退两格再拉,原来里边装的是人参,刚才根须缠在拉链里。他先拿出两小把人参供养维持秩序的两个和尚,感谢他们一直在微信群里转达上师的开示。说:“这是长白老参,请收下。”和尚收了。还剩一把大些的人参和一叠百元钞票(目测是1万元),他说是供养上师的。
猫先生进入正房后,我跟坐在地毯上喝茶的来自大连的母女俩聊天。俩人看起来是城市里有工作的,白白净净,母亲60多岁,女儿30多岁,都是上师的俗家弟子。女儿说,她们正在桂林旅游来着,得知上师云游回来了,作废了回程的机票,直接到这儿来的。已经参拜了上师。母亲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上师拉开窗子交待弟子:“将我那陈年的普洱茶煮上,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喝。”弟子喏喏答应。不一会儿用纸杯端了普洱茶来,递给我们。母亲顿时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我递过去两张餐巾纸,她将餐巾纸捂在眼上,低头饮泣,肩膀微微颤动。女儿搂着她安抚。
猫先生出来了,脸色像喝了酒一样红彤彤的,激动难平。他接过觉姆递上来的普洱茶喝了一口,坐下又站起,将一次性纸杯搁在地毯上,双手合十挨个走到和尚觉姆跟前拜谢。“谢谢师兄,谢谢师兄。”他说。声音和动作都变了形。一个弟子问:“还有谁要拜见上师的?”我左右看看,似乎就我一个没有参拜了。猫先生用胳膊肘捅捅我:“你去拜拜吧,有好处。”我本来不打算拜的,但见见上师是什么样的风采也未尝不可,况我身上有几串刚买的准备回家送朋友的佛珠,也想请上师加持一下。
我整整衣冠,进入正房。一个高个子和尚把在门口,轻声对我说:“要供养。”他不是说“如果有供养,请准备好,”他说“要供养。”我没有准备供养钱财,但听这话音,可能空手不行,就不太情愿地从腰包抽出一张老头票,拿在手里。
我跪在活佛面前,将百元大钞搁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别人的供养已经被收走了,那张钞票显得孤伶伶的,透着寒掺。活佛微笑望着我,等我说话。但那笑容就像某些领导,虽然亲民可不知什么地方透着颇有压迫感的威严。
“我不是信徒,现在还只是个观察者。”我拜了一拜,边想边说,“我在寻找上师,看看哪位弥勒能引领我脱离苦海。”此话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是撒谎。与人为善是我此生唯一的宗教,除此之外我不会再给自己的思想设置条条框框。我是个太爱自由的人,对皈依之类的事情存有天然的叛逆心。这一点自己心知肚明。
活佛和蔼地说:“你这样很好,就是要观察,仔细观察。选好上师很重要,好的上师、有缘分的上师能使你修业精进。你观察上师,同时上师也在观察你。”
说话间我观察活佛,发现他鼻子又挺又尖,眼睛细长,单眼皮。这相貌天生就带着威严。
“你还有什么事吗?”高个子弟子在我身后催促。
我掏出几串佛珠,说:“想请上师给我加持,可以吗?”上师说,可以。手搭佛珠微闭眼睛念了几句经。弟子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块花生牛轧奶糖。
我躬身后退几步,退到门口了才转身离开。
回客栈的路上,我大声问坐在后座上的猫先生:“上师指给你婚姻的方向了吗?”
“上师说了:你还是回山东老家找媳妇儿吧。”猫先生在风中大声回答。
我略略有一些失望。东南方向180里,没有一个叫拉姆的姑娘在等他。故事平淡无奇,没有戏剧性。
我在亚青寺住了6天,仍旧骑摩托车离开。离开后与印静师父保持着微信联系。
过了一年,印静离开亚青寺,进入了石渠县一所神山闭关。从照片上看,她瘦了一点,显得面容清癯,也有点老相 。一年的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印象中的水灵减去了几分。岁月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佛的女人也一样啊。我微微有些感概。
夜幕下的亚青寺觉姆岛
觉姆岛的觉姆与盒子房路边的男子是快递员
年轻觉姆结伴前往大经堂
经堂外觉姆的鞋子 每一双鞋子都对应一个有生命力的肉体
印静在盒子房里打坐 德庆摄
印静在小商店挑选哈达
印静接受笔者访问
山坡上休闲的觉姆
年轻觉姆 不回避拍照
觉姆 背后是觉姆岛
印静整理袈裟 揖拜莲花生大士
印静在修行山上念经
德庆在木桥上接到印静
印静去见阿松活佛
觉姆生活必须自理
第十五章
断了一根肋骨
日记
7月8日 雨
关键词:王佐
从亚青寺返回甘孜县,在杂货铺青旅又住了三天两夜。认识了一批新朋友,全是貌美肉鲜的美女帅哥,一起吃吃喝喝,其乐融融。身体懒懒的,不想离开这个“安乐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下去意志非软化不可。遂于今天强迫自己告别青旅,一个人在凄风苦雨中骑往马尼干戈。
王佐那厮一直在马尼干戈附近徒步来着。先是从玉隆拉措(新路海)前往雀儿山登山营地,但途中被一条凶猛的小河挡住了去路,他冒险独自过河,不幸被急流掀翻,冲到下游一个河滩上,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衣服、背包全湿透,两只登山杖也丢了。后来在老乡家睡了一夜,不知被什么虫子叮咬,脸肿得像个面包。今天回马尼干戈看医生。
人有了几岁年纪和阅历,往往学会了从细节处看人。我住进甘孜青旅那天,因背包太大进不去门,不得不卸下背包,先拿摄影包进去。屋里一堆谈天的人,只有王佐站起身帮我将背包侧着拿进来,送到铺位边。我说过,青旅的客人,无不带有生活的激情,但并不代表都可以做朋友。其中不乏自私、薄情寡义、从不愿意奉献的家伙。据我的观察,王佐虽然不乐意结伴,但他本质上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引起我好感,乐意与之结交。
我在镇外接到他,老远就见他拖着腿蹒跚而来。近看之下,他的脸肿得大了一圈,本来眼睛就小,现在更看不见眼球了。双唇隆起,如猪拱嘴一般。鼻子花花拉拉晒脱了皮。疲惫不堪,风采荡然无存。
“怎么搞的像猪头似的?”我笑了,往狠里调侃他。他咧开嘴巴难看地笑了笑,说:“全赖雀儿山。”
马尼干戈有个“登山急救中心”,我载他去打吊水。护士帮他输上液之后,他哼哼唧唧不乐意有人陪着,我就先回了客栈。
7月9日 小雨
关键词:异度空间
吊水见效很快,今早王佐脸上基本消肿了。他不乐意人陪,我只好将他丢在马尼干戈,一个人骑往德格的阿须草原。阿须草原是英雄格萨尔王出生地。
路上再一次被救援。
海子山隧道在修(此海子山非理塘那边的海子山),施工人员说要翻山绕行,结果我绕到一条野路上去了。路上全是乱石窝,像是从恐龙到鸭子一系列生物随便下蛋几个世纪都没人捡过。半途摩托车困在石窝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油门大一点引擎就熄火。尤其悲催的,因为困在沟里,侧支架都支不上。就那样用两只手撑着,想吸一支小烟,双手难以离把。这荒野一个人都不见,雨还无情无义地下。
就这样撑了半个小时,远远山头上影影绰绰有牧民骑摩托车走过。我大声呼喊:“喂!帮忙!help!兄弟!”急不择言。但那人似没听见,宛如被阴沉沉的天幕吸进什么地方似的不见了。
我满脸雨水,垂头丧气,心想汉语里“天无绝人之路”恐怕今天要被改写吧。
然而不经意地抬头,雨幕中突然瞅见那牧民绕过山岬飞快地朝我骑来。我笑了。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他帮我把车子推到高坡上,解下行李绑在他车上,一直将我带到大路上。我记下了他的名字:色让贡布,一个45岁的黑脸大汉。
格萨尔王故乡阿须镇在雅砻江一个冲积而成的河滩上,依山傍河,风水不错。若论体量,镇子并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和几条支街。旁边山上有一座附带**性质的响当当的寺庙,有一个整齐的藏族村落就在寺庙下面。格萨尔王纪念堂坐落在镇边的河谷里。
镇上在修路。不知哪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时心血来潮下令在一天之内将全镇道路悉数掘开,并且三年内连一条也没有修好。镇子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可怜动物,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主路掘地三尺,下水道窨井口孤伶伶杵在烂地里,像柱桩一样。下雨,没有一条路不是稀泥烂渣的,谁走谁窝心。
一进镇子我就丧失了现实感。仿佛来到了异度空间。这是人间吗?虽然也有商铺、行人,虽然也能感觉到雨丝滴进脖子的微微凉意,可是这里的人好像都没有表情,呆板、木讷,说话声也隔着一层玻璃似的微微叩击我的鼓膜。总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镇子虽破,旅馆却不便宜——五楼双床房,不带卫生间,也没有公共洗澡间的,还要100元一晚。当然我不会住这样的。找了另一家档次低一点的,迷你单间,50元一晚。
旅店在二楼。沿着窄窄的室外铁梯上去,进到一个昏暗的厅堂,厅堂里分列着10个肮脏的大通铺,一边5个,中间留出一条甬道。像检阅大通铺一般顺着甬道走到底,进入一条横着的低矮走廊,走廊两边都是客房:单间、双人间、三人间。单间小得勉强放下一张床,床上不是席梦思,是海绵,潮乎乎的失去弹性的海绵,一压一个坑。房间、被褥散发出与姥姥家陈年酱缸相媲美的味道。墙上乌七八糟不知涂的啥,貌似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所幸小得不能再小的置物柜上有一只“热得快”水壶,能烧开水。厕所在楼下100米开外,旱厕。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大车店”,太个色了。下午住进来的时候,厅堂的通铺一个人都没有,等我吃了晚饭回来,十个铺位已经满员——住的悉数是来庙子里上香的最贫困、最底层的藏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床的老太太,形容枯槁,不知为啥子她双腿支地,身子趴在床沿,脸微微侧着,眼珠空洞地反射着灯光,如同死了一般——难道我是在地狱里游逛不成?
7月10日 雨 转阴 关键词:赤膊老汉
早上起来掀窗一看,大雨。眼前的景物如加了深灰滤镜,模糊阴冷,挖开的路悉数变成淌着泥浆的小河,雨点在河面击起水泡,密密麻麻。这天气出不得门。烧了开水,rua了糌粑吃了,泡了茶。索性躺在床上读《格萨尔王传奇》。
心里并不着急。旅途嘛,亦有风雨亦有晴,本是常事。惟隔壁喇嘛念经声有点吵人,不歇气地念,听起来像“打喇嘛不打好喇嘛,好喇嘛勾搭赖喇嘛”(当然不是这意思)。
《格萨尔王传奇》已近尾声。今天读的是,格萨尔王一个妃子阿达拉姆成长为一个英勇的武将,另一个妃子德玛出家当了比丘尼,协助他广传佛教。
实话实说——《格萨尔王传奇》的文学价值差强人意。格萨尔这个人物刻画得略显粗糙,故事情节有时不合情理。一旦格萨尔遇到困难,必有神佛相助;一旦格萨尔除掉一恶,必有那恶人(神)的妹妹或妃子受其感召忠心追随。如此这般,便少了格萨尔作为“人”应有的合乎情理的大智大勇。
既然已经考证出格萨尔王的出生地,说明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人也确有雄才大略,统一了互相仇视的藏区各部落。史称,从嘉莫查瓦绒(现丹巴县周边嘉绒藏族栖居地)一直到门隅(藏南,现印度实际控制区)都是格萨尔王领地。历史对英雄的故事添油加醋、涂抹上神话色彩在所难免。
下午雨停了,旅馆老板找了个小伙子带我去看格萨尔纪念堂和格萨尔遗迹。在我旅行阿须镇的超现实体验中,旅馆老板是我唯一感觉有现实性的人物。他60来岁,短发花白,穿一件质地不赖的白衬衫,从容矜持,眉宇间自有一种气派。显然他在当地有一定影响,叫那小伙子带我去观光,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毫无怨言地领我到这到那。
顺便说一句——旅馆老板有一个梦幻般的小女儿。这天13岁的小女儿从学校来家,就坐在大厅看书。我问她要楼下厕所的钥匙,她从书中抬起头来……这委实是一张纯洁无瑕的脸,有点削瘦,也有点苍白,脸上有几粒小小的青春痘(更显出皮肤的细腻质感),头发分编成几十条小辫。眼珠是翡翠色的——对,没错,她的瞳仁不是常见的黑色,而是翡翠色,迷迷蒙蒙,羞羞答答。长相颇似美国影星斯嘉丽·约翰逊。天,难不成我真的不在现实中吗?我愣了一刹那,似乎在思索“康巴藏人是十字军东征留下来的雅利安人和当地人结合所生”这一传说的真实性。拿到厕所钥匙后,我梦游般地走下铁梯,差点摔了一跤。
格萨尔王纪念堂里荒草萋萋。有格萨尔骑马的雕塑,雕塑缺胳膊断腿,用铁架子勉强撑着。大殿锁着,带我来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赤膊老汉用钥匙开门。据说这赤膊老汉十分了得,和格萨尔王沾亲带故,除了隆冬时节穿一件单衬衫,其它季节一概赤膊。老人打开大门,开了电灯,退到侧旁冲我笑。无人讲解。但殿内每只塑像都有一个小标牌,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主人的名字,我得以知晓哪个是大将果察,哪个是妃子阿达拉姆。格萨尔王居中高高地坐在迎门的宝座上,目光炯炯。但是因为屋子漏雨,他头顶上悬了一方白色塑料挡雨布,损害了应有的威仪。
我“咔嚓咔嚓咔嚓”一通拍照。心里为大英雄格萨尔遭到如此冷遇暗暗吃惊。
嗣后,小伙子领我看了院子里格萨尔修行的石洞,刀劈的痕迹。又领我去一公里外的河滩上看了格萨尔王的坐迹、脚印等。
像汉地一些所谓“遗迹”一样,种种传说都有牵强附会之感,你信也可,不信也可,不必过于较真。然我终觉有点遗憾的是——作为一个民族最大的、最有作为的、也最声名显赫的英雄,应该受到这个民族隆重的膜拜和推崇才对,这种膜拜有利于英雄气质的传承,也有利于这个民族以挺立的姿势傲然于民族之林。但现实与想象落差甚大,人们对神佛的尊崇远远是英雄难以企肩的。
一直到离开,我都觉得这一趟旅行是不真实的。仿佛进入了村上春树笔下天上悬挂着一大一小两个月亮的《1Q84》。至始至终,游客只我一人,我独自穿进了《1Q84》,又独自穿出来。我身上肯定在哪些地方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哪些地方呢?没有人知道。
7月11日 晴转阴 关键词:野狗
离开阿须,前往位于石渠县境内的巴格玛尼石经墙。239公里,路好得不像话。放胆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飞驰。路上没车,偶遇牦牛慢悠悠踱步,提前减速即可。
巴格玛尼墙在石渠县长沙贡马乡境内,离县城50公里。它是中国最长的玛尼墙,也是世界最长的玛尼墙。300多年前,一位年轻喇嘛独自来到这里修行、闭关,垒起了第一块玛尼石,后来玛尼石越堆越多,沿着固定方向砌成了绵延不绝的石经墙。墙体内留有凹进去的佛龛,供奉菩萨、金刚、度母石像,每隔一段距离墙头就站立一排白塔。起点的寺庙供奉有创始人喇嘛的塑像,塑像里是他的肉身。庙里还供奉着第一块玛尼石。虔诚的藏族人拖家带口顺着玛尼墙转经,有的走一步磕一个长头。
我在附近一块草地上支上帐篷,然后打开“六只脚”APP,用脚步实测玛尼墙的长度。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另一侧回来,轨迹记录是3.2公里,即长度1.6公里,用时1个半小时。
可恶的野狗!我去参观玛尼墙的时候,它们闻到我帐篷里剩饭剩菜的味道了,钻进外账,用爪子扒我的内账,将内账扒出了几道印子,还有一个枣子大小的洞。此处野狗猖狂,我扎营的时候,有4、5只大小不一的家伙围着我转,你挥手赶它,它装看不见,你大声吼它,它龇牙瞪眼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它们之间还常常为一块无肉的骨头打架,打得昏天黑地,惨叫连连。像人间官场一样。
防火防盗防野狗,必须。
7月12日 雨转晴 关键词:神秘坍塌
今日凌晨2点(正是世界杯半决赛英格兰对决克罗地亚的时间)穿衣钻出帐篷去拍巴格玛尼墙夜景。期待星空万里,然现实差强人意,天空薄云浮动。扛着三脚架在黑沉沉的夜里独自寻找合适机位的过程中,一只野狗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这家伙全身漆黑,大如藏獒,一声不吭,仿佛在耐心找寻我的弱点,随时咬下致命的一口,让我心惊胆战。我始终不敢把脊背露给它,它死活要想办法转到我后边。我架上三脚架勉强拍了几张,无心恋战,赶紧钻回帐篷。那家伙在十几米外的路基上驻足良久,直到我熄了头灯才悻悻离开。
上午在小雨中拔营,前往松格玛尼城。临走在附近小商店买了2瓶矿泉水、2根黄瓜、2只西红柿。这是一个具有川西特色的杂货店,既卖日用百货又卖蔬菜水果,店主是一对年轻的河南夫妇,家里太穷背井离乡讨生活的。男的说,我看到你在那边搭帐篷,为什么不住旅馆呢?我说我要拍玛尼墙的夜景,住近点方便。他不收我钱。我硬要给他,他硬是不收。我说怎好意思白拿你的,我要走了,无以回报。他说:“嗐,走吧,路上小心点。”我发动摩托车,冲他摆摆手,他并没有看我。
从巴格玛尼墙到松格玛尼城,84公里,后边63公里路超烂。全是泥路,车辙有膝盖那么深,时不时还来个过水路。骑了5个小时,不见车,也很少见人。一路根本没有路标,有时觉得你正在向世界尽头驶去,那里活物统统没有,荒凉到无可救药。
松格玛尼城就立在荒凉的旷野里。它是一个玛尼石垒成的四方城,边长90米,高10米。据说因为玛尼石太重,致使地基沉陷,地下还有10米。由于前来转经祈福的人多,附近逐渐形成了一个小村落。但村落悉数由简易板房和帐篷构成,一间砖瓦结构的屋子也无。传说只要谁建砖瓦房,白天建,夜里必神秘坍塌(说是惊扰了神灵),故而再也无人敢建。
这里没有一个汉人,除我之外。藏族百姓拖家带口在此转经,有的搭帐篷,有的住车里。
貌似没有旅馆,我只好扎营。昨夜下雨,一直下到今天中午,睡袋、垫子都不干爽。凑合吧。附近扎营的藏族同胞都感觉稀奇,纷纷过来问候。一个姐姐手脚麻利地帮我搭好帐篷,一个哥哥提了一壶开水过来让我泡面,还邀我参观了他的简易“房车”。少不了问长问短,帐篷啦,睡袋啦,老婆啦,孩子啦,吃啥子啦,等等。我一一耐心作答。
下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我和藏族僧俗一起沿玛尼城顺时针转圈,拍了一些照片。这是几天来难得的晴天,傍晚光线十分理想,因此拍了很多人物照片。坐那休息的时候,一个37、8岁的和尚坐我旁边让我回放照片给他看,看的时候顺便“不经意”地抚摸揉捏我的大腿。我抬起头直直地瞪着他,瞪了足有20秒。他很尴尬,笑容都僵了。后借故溜走了。
转经的时候听到了剧烈的枪声,大家都伸头朝枪响的地方看……是警察在击毙野狗,打死了4只,打伤了5只。这里野狗太多,已成灾害,野狗经常伤人。死狗被拖到山坡上,夜里会有秃鹫来吃掉。
7月13日 晴 关键词:受伤
今日不宜出行——如果我预先查看黄历的话。连续两次摔跤,一次右肋受伤,一次左手腕受伤。右肋不是骨折就是骨裂,旅行无法进行下去了。
从松格玛尼城回石渠县城,路还是那烂路,因天气好,我骑得快了点,后轮别在深深的车辙里,导致摩托车右摔。车把捣在我右肋上,顿觉喘不上气来。强忍疼痛将车子扶起来,心里祈祷肋骨不要就此断裂。再往前骑,快到柏油路的时候,为抄一条近路,强行冲上一个陡坡,半道引擎熄火,结果又一次摔车,左手腕清清楚楚地“卡啪”了一声,似乎骨头折断了,握力霎时失去。
是用肩膀将倒地的摩托车顶起来的。车头向着坡顶,支上侧支架。想将车头调转过来从另一条路走,无论如何弄不动了。肋骨疼,手腕也疼。等了一会,看到一位藏族小伙子远远骑摩托车过来,我招手拦住他,说:“兄弟,我摔伤了,劳烦你把我的摩托车调一下头。”他像是听不懂汉语,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突然加大油门跑掉了。这是我在藏区唯一一次未得到回应的求助。
我颓然坐在草地上,用颤抖的手从腰包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叼上,点着火。先吸一支烟定定神再说。
何以将自己弄成这样?我问自己。是本来就不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做什么劳什子旅行,还是怪自己心气浮躁疏忽大意?这么个状态——肋骨稍微喘一点大气就疼得要死、手腕一点儿也使不上劲,看起来不能再走了,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必要时回家养伤。怎么什么事都干不成啊,旅个行也要半途而废,莫非天不助我不成?
一时悲哀像潮水般袭来,沮丧得想以头撞墙。这大半辈子,从来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好像挺忙碌,回头一看全在荒度岁月,大放光芒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最大的荣耀就是单位年终评个“先进工作者”,领到一个红本本。到底上天降我于世是让我干什么的,难不成就是要我做一个为台上人物鼓掌的吃瓜群众吗?就是让我做一句台词都没有、只露半个脸的“路人甲”吗?如此我确乎不太甘心……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处于焦虑状态了,原因就是三个干干脆脆的大字:不!甘!心!
平心而论,我智商平平,还死心眼儿。天生不会算计,也不大明白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家里人说我净会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呀”、“人之与红尘保持多大的距离才最适宜”,诸如此类。但我冥冥中觉得,自己之所以比别人更有兴趣或者更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肯定是脑子的某一区域更活跃、更具思维深度。我坚信这一不同点是异常宝贵的。
续上一支烟。点火之后,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下水壶,喝了几口水。眼前,扎西卡草原在山谷间铺展,反射着绒一样的光。五彩小花上缀其间。雅砻江如刀刻般在绒毯上划出一道曲曲弯弯的痕迹。一只苍鹰在头顶盘旋,绕了3、4圈,然后展开铁一样的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
掏出手机,我点开萨克斯风《秃鹰飞去》,任那恰与现时心情相符的音乐在空旷的原野中恣意流淌。
旋律宁静、深邃、高远——
生命一样宝贵的自由已经远去
如秃鹰飞去
荒度残年
我无意哀叹
少年时代的理想已经远去
如秃鹰飞去
人到中年
我登高望远
我心目中的女神已经远去
如神鹰飞远
我娶了村姑
生活还要继续
……
这只曲子最动人处,是哀伤,和哀伤深处蕴含的无以复加的勇敢。这不是揭竿而起的愤怒,不是背水一战的搏命,不是回光返照的挣扎,而是绝望灰烬中一粒耀眼的火星。是一切失去后还能坚强活下去的不可理喻,是只要有一点希望仍然要绝地反击的闷骚痴狂……我喜欢这支曲子的意境,每当心情沮丧时就要让旋律流过耳边。人到中年,谁不是遍体鳞伤、哀声连连?梦中的姑娘也好,少年壮志也好,向往的自由也好,没一样不渐行渐远。可是……有人犹在做梦不是?纵然晓得也许永远到达不了梦想成真的彼岸,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在追梦的路上不是?那么,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什么值得悲哀的呢?
我单曲循环,听了三遍,心情平复了许多。然后轻轻弹掉烟头,去给摩托车掉头。我需要在石渠休整几天。
7月14日至23日 晴 关键词:养伤
因为受伤,我在旅馆躺了10天。悲催的是,老天故意惹我生气,这10天艳阳高照,一场雨也没下。
前5天,躺在石渠县城的旅馆里,买了云南白药气雾剂朝伤处喷了。手腕倒没什么大事,过两天疼痛渐轻,手能扶车把了。只是肋骨像是断了一样,只要一咳嗽,疼得撕心裂肺,几欲休克。每天都穿很厚的衣服,怕受凉了咳嗽。想去医院拍一张X光片看看,终未去。想想即便确定肋骨骨折或者骨裂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静养?我现在就在静养嘛。无非医生给你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药,让你吃得又恶心又无力。无论如何,我不想打道回府,挺过去就是胜利。我相信自身的强大恢复能力。
扎挣着去街上吃了几顿排骨和蹄花,觉得这些应该对恢复有好处。用旅馆的洗衣机洗了一些衣服,晒在走廊里。石渠的房价太贵,带卫生间的标间至少要150元。我这种情况翻身都困难,不住带卫生间的房间肯定不行。石渠不在317或318国道上,旅馆业不成熟,一个青旅也无。
下载了一个读书APP,无聊时躺在床上读完了“鬼脚七”的《人生所有经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作者是个千万富翁,有着与我同出一辙的困惑与焦虑,短期出家不带一分钱从五台山走到峨眉山,一路化缘,希望能将人生参透。本书讲的就是他路上的故事。
石渠虽是个偏远的小县城,可是出乎意料地热闹,不像有的县城只有一条主街,而是有3、4条繁华大街,商铺林立,嘉绒、白马、安多、康巴汇集于此,不分你我。实际上石渠县城海拔比理塘高,但“世界高城”的桂冠不知为何落在了理塘头上,石渠并无怨言。
上街时,顺便踱到农贸市场,买了1斤酥油、1斤糌粑粉、20支速溶咖啡,作早餐。买了新鲜肉菜,自己做了两顿饭。因为肋骨疼,弯不下腰,做饭异常吃力,往往一顿饭要弄2、3个小时。不过时间也由此打发掉了。
到第5天头上,觉得自己好点了,就离开石渠。这里物价太贵,不是适合疗养的地方。
右肋还是疼,不能颠簸,骑慢一点。骑到竹庆想“大”一下,停车找了个隐蔽处,解决俗人之事。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便秘。负疼不敢使劲,支势了20分钟,未果。无奈地摇摇头,想站起来,腿已麻木。用手支撑面前的石头,手腕疼,肋骨再疼,数次跃跃欲试而不能起。那一刻,眼泪都快下来了,真有“英雄穷途末路”之感。
不行,还得继续卧床休养。
在马尼干戈停留一晚,转天强忍疼痛,经全长7公里的雀儿山隧道骑到德格。住风陵渡青旅。
去不去医院检查呢?我委实犹豫。不去,怕有大毛病,落下后遗症。去,又怕医生说“你这伤很严重呢,要住院。”那样就要通知家人,旅行就此中止。
无论如何,我不想半途而废。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不看医生,自己调养。(结束旅行后到医院检查,果然一根小肋骨末端骨折,已愈合。)
其时王佐那厮也已走到德格,恰巧与我住同一个房间。甫一见面,他同样把我往死里调侃:“何以如此,像小女子一样挪步金莲?”我咧咧嘴:“英雄落马了。”
这家伙现在活跃异常,天天找人下象棋。托他的福,我得以卧床静养了两天。吃饭、喝水都是他伺候着。
两天后,我催他走了。临走他给我买了一大袋水果放在床边。他的床位,住进来一位西藏大学艺术系的学生小廖。
也不能老在床上躺着,我请小廖帮我背摄影包和三脚架,一起参观德格印经院和更庆寺。
德格印经院,270年前由第十二代德格土司建立,现藏经版29万块,其中有一些经版如《印度佛教源流》连印度都已绝版。藏区70%的文化典籍都在这里。
印经院在县城中心,比我想象的小,只有3层楼,5000平米。相机不让带进去,只能用手机拍摄。我们在里面看到一个高大的白胡子洋人大模大样地持三脚架和哈苏相机拍摄,悄悄问陪同人员为什么他能带相机进来而我们不能。回答是:“光线。”我很纳闷,难道光线好他就能拍我们就不能。他一再重复“光线”,我方明白,原来他说的是“关系”——两国关系。白胡子是一枚新西兰摄影师。
德格印经院最大的一次损失是清末两兄弟争夺土司职位,引起内乱,一个小老婆趁乱将2万块珍版卖给了外地一个寺庙,后来也没追回来。家乱出蟊贼啊。
更庆寺是德格土司的家寺,就在印经院旁边。土司有家规:大儿子要出家,做更庆寺住持,二儿子承袭土司职位。政治、宗教都得由他们家把持。据统计,1949年更庆寺有僧侣960人,并持有400支枪,不仅念佛,还能打仗。更庆寺从不设活佛,原因是不想让活佛分走住持权力。
之后,我觉得能骑摩托车了,驱车24公里,到小廖支教的村子拜访了10名支教大学生。他们利用暑假20天的时间给村里学龄儿童补课。我代表老师向支教的同学们说了许多肯定和勉励的话。离开时大学生领着小学生排队送我,掌声热烈,让我很受用。
石渠县 巴格玛尼墙夜景
在离巴格玛尼墙不远的草地上扎营 这里野狗多多
长达1.6公里的巴格玛尼墙
松格玛尼城
藏族人向神性的松格玛尼城磕长头
马尼干戈去阿须草原的路上
阿须镇的街道悉数被掘开 一下雨主路即成为大河
格萨尔纪念堂院里的雕像
赤膊老汉去开主殿的门
格萨尔遗迹 这应该是刀劈的遗迹
色让贡布试图将我的摩托车骑上山 不过他也骑不上来
我说,老兄,我给你留个影作个纪念
这里离雀儿山隧道还有500米 山势峥嵘
德格印经院 这就是雕版
德格印经院 印刷工人在用传统方式刷印经文
路上 傍晚辉煌的夕照
第十六章
与田村靖子小姐同房
据说人一辈子仅与3万人打过两次以上的交道。这3万人就是所谓的“有缘人”。如果此种说法成立,那么日本小姐田村靖子和我就算“有缘人”了。
时间如掉了齿的滚轮毫无抓力地向前滑动。恍恍惚惚之间,田村靖子如从天而降的羽毛一般轻轻落在我摩托车后座上,又一次跟着我去深山里面、人烟稀少处旅行。
在某种神秘因素的作用下,我和靖子小姐同居了两天。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那天我从小廖支教的朗达村返回青旅,进屋就看到田村靖子在我对面的床上整理东西。彼此都感到诧异——不期然又见面了。问好之后,互相询问这几天都在哪里流连——原来她从甘孜去了色达。色达五明佛学院不让外国人进,但她凭一张和中国人一样的脸混进去了(当然有在青旅认识的小伙伴帮忙)。此次中国行最重要的两个点:亚青和色达,她全看到了,因此没有遗憾了,余下的就是随便转转。显然她比上一次见面时开心多了,面上也有了光泽。
我说了自己这些天走过的路。她问我下一步去哪里,我说去白玉县盖玉乡看树葬。她问能不能跟我一块去,我说……行呗,只要你不怕颠簸和摔跤。她说:“那个,不怕的。”于是我将行李寄存在青旅,再一次腾出摩托车的位子带了她。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穿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挡风。上车后,小心地将一只软皮包隔在我俩的身体之间,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盖玉那边,13岁以下的孩子夭折了,家里人会把他(她)折叠成出生前的姿势,装在一个容器里,挂在树上。据说这么做一是让他的灵魂和树一起成长,二是会保佑他(她)的弟妹平安健康。白玉可以说是四川最偏远的县了,夹在317和318两条几乎平行的国道中间,缩在横断山一个最崎岖的皱褶里,与西藏仅一江之隔。这边生活水平、医疗水平、保健水平“三低”,加之很多藏家的孩子生病了,只念经,不看医生,所以幼儿夭折率高。
小廖曾经跟我说过这么一件事:在补课的孩子中,有一个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走失了。老师、家长、村民四处寻找,深夜发现他昏倒在一块巨石后边。大学生们建议立即送医,家长却只愿意请庙里的喇嘛念经。其中有两个学医的女大学生想上前施救,被家长生气地推开了,说什么女的不能接近。喇嘛念经之后,小男孩苏醒了,家长松了一口气,丢开手就不管了,但大学生们怀疑孩子有隐疾。总之,13岁以下的孩子生病不送医,这地儿就落后到这种程度。
从德格到盖玉,180公里。前100公里,正好走到白玉县城,白玉县城比我想象的整洁、热闹,县城的主路是一条气派的画了白线的黑色沥青路,像机场路似的让人舒心,偏远落后的小县城的寒酸感一点儿也无。
我和靖子在路边找了个馆子吃中饭,我要了一碗韭菜鸡蛋馅的水饺,她要了一碗米粉、两只煎蛋和一只壮硕的卤鸡腿。阿莫莫!
不会吧?一个身高大约只有1米60的清瘦女子,能吃这么多吗?
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是否真的把这些东西全下肚,或许藏起来一只鸡腿当夜宵也未可知。注目之中,觉得她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风衣对她似乎太大了点,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典型的一只丑小鸭。也许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于明显,以至于靖子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将这些东西悉数嚼咽下去之后,她用餐巾纸轻轻抹一下嘴角,抬起头,不无羞惭地说:“我能吃着哩。年轻时是运动员来着,新陈代谢比一般人快。”
“怪不得呢。”我说,“你是什么运动员呢?”
“垒球。”靖子说,“别看我没什么个头,那会儿可是高中女子垒球队的主力喔,还参加过全日本高中女子垒球联赛,拿到过名次呢。你能信?”
“我信”。我钦佩之至地点头,“从饭量就可以看出来。”
饭后我说“我来结账吧。”她说还是按规矩AA比较好。我就没坚持。
白玉到盖玉还有80公里,其中63公里是赖路。这63公里其实就是慢慢翻一座大山,上去,至最高点,然后下来。路是石头子儿和粘土混在一起用轧路机压出来的,经车辆长年累月地辗压,坑洼、漫水、石窝,比比皆是。这条路是从317切换到318的重要连接线,时不时会有大卡车和越野车经过。它们如一只只巨大的甲壳虫慢慢吞吞、歪歪倒倒地在前边爬行,扬起漫天的尘土。这时就得屏住呼吸,等待尘埃落定。
我对靖子说:“我这摩托车老了,动力不足,上坡容易熄火。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喊‘下车’,你就赶紧下来。明白?”她使劲点点头。一路真遇到几次熄火,她都快速跳下车,敏捷得出乎意料。
快爬上山顶的时候,看到一个蓝色的小湖在明媚的阳光下波光敛滟。我停车,说“我们休息一下吧。”靖子下车。
将车子支上,我去30米开外的小树林撒了一泡尿。靖子也去无人之处方便了一下。然后我从车上拿出水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点上一支烟抽着。靖子走到湖边用手机拍照,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风景不错。坡上,一只土黄色的肮脏流浪狗无精打采地溜达。
抽完烟,我说:“走可好?”靖子点点头,旋即朝我走来。毫无征兆地,那流浪狗突然朝靖子猛扑过去,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叫。靖子吓得尖叫起来,一边叽哩哇啦吐了一串日语,一边加速狂奔,奔到我眼前,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紧紧拽住我的后襟。我使劲用脚踢狗,狗后退了几步,又往上窜,我迅速蹲下身,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作投踯状,狗这才不甘心地跑了。边跑边呜呜呲牙威胁,仿佛在说:“不识相的家伙,坏了我的好事,咱俩后会有期。”
靖子这才松开捉我衣服的手。她惊魂未定地说:“从小就怕狗来着,让您见笑了。”我没说什么,发动车子上路。
由于位置极偏,路又难行,盖玉树葬没有几个人知道。快到盖玉乡的时候经过一个村落,这里正在建设一个中型水电站,路边有旅馆、饭店和大型施工机械。我们下车打听树葬在哪里,问了好几家才有人告知“前边2公里河湾中有一片林子便是。”
由于施工机械的辗压,这一段路车辙深陷,路基一概淹没在污泥浊水之中。十二分小心地放慢速度行驶,终于走到了林地边上。我停车对靖子说,你在此等我,我进林子看看树葬是不是这儿,她点点头,就在路边等。
路边有一个黄泥和石块垒成的破旧佛塔,我绕过佛塔进到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横七竖八的经幡,皆已褪色破败,经幡围住的是两棵3人合抱的大树,树的枝杈处挂满了孩子的尸体,一串一串的,像硕果累累的葡萄一般。当然,尸体是盛在容器里的,有的是简陋的白木箱,有的像上个世纪5、60年代女人陪嫁的梳妆匣子,更多的是盛涂料的圆塑料桶。林子阴气逼人,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阴魂,这片林子的空中应该到处都舞动着人所不见的精灵吧。假如戴上一双什么眼镜能望得见它们,想来会不会如墨西哥亡灵节或者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场景那般热闹呢。
我重回路边,招手让靖子过来。随之双手合十,对着佛塔念了3遍“唵嘛呢叭咪吽”……我要拍几张照片,祈请孩子们的灵魂谅解,“如有打扰,敬请包容”,云云。
靖子过来,一声不吭,嘴微微张成了“O”型,显然也吃惊不小。看我拍照片,她才跟着拍了几张。感觉她在刻意将自己隐于阴影之处,尽量不引人注目。一路不主动说话,总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观察的结果和感受也自己默默消化,不与人分享。
在此停留了6分钟,我们重新上“马”,到了乡上。乡上最繁华的地方(也就是有商铺、饭店、旅馆之处),从两屋之间的巷道穿进去,在乡卫生院的后院也有一棵大树是尸体树,挂了十来个小箱子,这棵树的树下遍扔着死孩子穿过的衣服、盖的被子,甚至还有一只绣着虎头的缎子婴儿帽,疹人得慌。略看了看,我们就出来了。
此时是下午5点半,太阳西斜。要紧的是赶紧找一家能淋浴的旅馆洗个澡。一路灰尘,现在头发都成白的了,领口全是汗污。我把想法对靖子说了,靖子使劲点了几下头。
但是镇上没有能洗澡的旅馆。一个扮相时髦的藏族小伙子说,这里的旅馆都不能洗澡,只有建电站的那个村有几家旅馆能洗澡,你得往回走5公里。
显然这边的人没有勤洗澡的习惯。我总认为,随时随地的热水澡和热餐是现代文明的标志。我乐于返璞归真,唯一的请求是保留热水澡和热餐(也许是唯二的请求),其它全可断然舍弃。电话也好,电视也好,电脑也好,不要也罢。
我们骑回刚才问路的那个村,找到一家门口有一个宽大整洁的停车场的旅馆。老板挺客气,告知一间房188元,还说水电工程局的头头出差就住在这里。一间188,两间就376,我觉得有点贵。问靖子,靖子也使劲摇摇头。我知道她不会住这么贵的旅馆,都是穷游者,这一点心知肚明。
继续找其它客栈。这次找了一家刚开业的旅馆,墙面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涂料味。房间大,寝具新,带一个宽敞的露台,只要120元。我问靖子,这家如何?靖子使劲点点头。我对老板说,那好吧,给我们开两间相邻的客房吧,万一有事好照应。老板十二分抱歉地说:“只有一间房了,先生。”
世间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相信我吧,我绝不是老板的熟人,和他串通一气迫使靖子同房,人家是真的没房了。我将目光投向靖子:“要不,咱们再找找?”靖子显然挺中意这个房间,低头沉吟了一下,用英语问:“你是好人吗?”“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人?我…..不太……确定,应该是的吧。”我含糊地说。“你若是好人,那我们拼房好了,像青旅一样。”靖子罕见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就当这儿是青旅吧,男女混住,同房不同床,能睡个好觉就成。我没有不同意见,于是登记,开房。进了屋,我先上了个厕所,完事后让她洗澡,自己去前台要了一支杀虫剂,消杀屋里的苍蝇。
石渠、德格、白玉这几个地方,苍蝇奇多,因为人们不杀生,从未见有人手持苍蝇拍四处乱拍。我将窗子推开,一边用杀虫剂朝苍蝇飞动的地方“滋滋”地喷,一边用手掌赶它们出去。今天我也不杀生。
扑赶之间无意中一回头,瞅见了浴室里的靖子的胴体,透过玻璃清晰地呈现。
浴室是房间一角用毛玻璃隔成的,不知毛玻璃是省去了关键工序的便宜货,还是老板故意给同住的男女留一点情趣,里边的人清晰可辩。尤其是当蒸气凝结之后,毛玻璃就像加了柔光滤片的镜头一样,除了缺少质感,物体的轮廓清清楚楚。靖子在拿大毛巾擦拭身体,先擦头发,侧着头,腰微微弯着,头发在水的作用下弯成富有弹力的螺旋状,披散下来挡住了半张脸。杯状的丰满乳房悠悠颤动,乳尖处微微上挺,好似地心引力在上边似的。转身之间,见到身上全无赘肉,臂部后翘,里面隐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能量。腰部向内收紧,大腿浑圆雪白,与黑乎乎的毛丛构成一下迷人的“丫丫”……丑小鸭不修边幅的外表里竟藏着一个几近完美的肉体,令我大感意外。
我不由得上下抽动喉头,咽了口吐沫,旋即转开眼睛看窗外。十秒钟后,又拿了打火机香烟去露台抽烟。
“嘭嘭嘭”。有人敲门。我在门后问:“哪位?”“警察。”外面说。
将门打开一半,门外果然站着2个穿戴齐整的年轻警察。“这屋里住着一个日本人是吗?”为首的警察问。“是的。”我如实回答。“那请你出示一下护照可以吗?”警察又说。“日本人不是我,她在洗澡。”我说,“要不等她洗好我拿给你们好吗?”“可以。”警察客气地说,“我们在一楼总台等你。”
警察走后我关上门敲了敲浴室的玻璃,靖子正在里边吹头发。我说:“警察来了,要你的护照。”靖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我说:“没事的,例行检查,你把护照给我,我去一楼登下记就行。”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白玉是对外国人开放的县。可能旅馆老板被告知一旦接待外国人,要在第一时间报告,警察接到报告后例行察看而已。
靖子将护照递给我。下楼时我打开偷看了一眼:田村靖子,女,1983年7月26日生,居住地:广岛。照片比本人漂亮得多,眉毛精心描过,眼眸秋水盈盈,双唇轻启。本子有很多个国家的贴签和进出境记录——印度、埃塞俄比亚、芬兰、冰岛、澳大利亚、尼泊尔、西班牙、希腊……和我的旅行足迹有许多交叠。
本质上说,我是个比较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所以我深怕这两个年轻警察用“这家伙泡了个日本妞”这样的眼光看我。护照递给他们之后我故意表情淡漠地走到门外抽烟,避免四目相对的尴尬。还好两位警察并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人,问了几句:“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这样的闲话,就将本本还给了我:“行了,谢谢。”为首的说道。
晚饭就在楼下餐厅吃的。坐下后我问靖子“你想吃点什么?”她想了想说:“马索尔。”“什么马索尔?”我不懂。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形状。我还是不懂,她用翻译软件翻译给我看,原来是贻贝(mussel)。我说这地儿可没有贻贝,整个四川都没有贻贝,要不吃一下贻贝的近亲吧,香辣虾怎么样,辣的你可行?她笑着点点头:“一路上都吃辣,习惯了。”
问她喝不喝酒,她说不喝。“在垒球队的时候严禁喝酒,喝酒要被开除的,所以至今没学会喝酒。”我要了一瓶125ml的劲酒,自斟自饮。我说:“看你护照是1983年出生的,30多岁了为什么没结婚呢?”靖子剥开一只虾,送进嘴里:“还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嘛,我又不是不婚族,没找到合适的,耽误到现在。”说完笑了,拿嘴巴吮手指头。
浴后的靖子精心化了妆,眉毛描过,皮肤象打了一层腻子显得瓷白光滑,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松松的髻,露出精致的耳朵和天鹅一样的脖颈,身上飘漾着洗发水的清新气息。这收拾了一下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嘛
。我暗自惊叹。
靖子那晚说了很多话。因为见她老是盯着我的酒瓶,露出一点馋样,就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没忍住还是喝了。干杯之后,桌上就变成了她主讲,主要讲旅行途中的故事。讲了印度车夫骗人的小把戏:“你要找的旅馆前几天失火烧掉了,你还不知道?”讲了埃塞俄比亚机场海关的女关员特别喜欢数外国人腰包里的钞票,然后抽出一张:“for me?(给我吧)。”讲了巴黎艾菲尔铁塔下的小偷,偷了钱包还情不自禁摸一下她的屁股,结果她大喊大叫,引来了警察……。劲酒干完了,意犹未尽,又要了二两饭店自酿的杨梅酒。两人把酒一滴不剩地喝完,虾也吃得再也找不到一个,晕晕乎乎回去睡觉。
夜里我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看看表,凌晨2点40。房间隔音效果不好,能听到走廊里有人呕吐、捶墙,还用脚踢隔壁的门。我穿衣起来,悄悄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见到浙江籍老板搀着一个醉酒的人,在劝。听到门响,他回头朝我摆摆手,小声说:“没事没事,你睡你的,山岩人喝醉了闹事,我扶他去值班室,一会儿就好啦。”
他一说山岩人我就明白了。从盖玉乡再往深山走,有一个山岩乡。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以抢劫为荣,据说是古象雄王朝的后裔。他们几十年前还停留在父系氏族社会,民风强悍。史籍对其评价是“化外野番,不服王化”。我本来想去探探的,但听说他们的人都搬迁到白玉和盖玉了。连山岩乡政府都迁走了,就打消了念头。
靖子也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我把门合上,回身对她说:“没什么事,有人酒喝大了,你继续睡。”
靖子微微点了下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随即起身走到茶几旁,喝了半杯矿泉水。又进了卫生间,片刻传来抽水马桶“哗——”的声响。重新坐回床边,问:“现在几点了?”我说:“2点40。”她眯缝着眼轻微地笑了笑,“真的没事?”“真没事。”我说。她躺上床,侧身拉上被子,不久传来轻微的鼾声。
我至今记得靖子那夜的样子(为此感到羞惭)——她上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棉布汗衫,领口大得……将深深的乳沟和两个半球惊人开放地坦露出来;下身是深色三角内裤,起身时外面围了一条方巾。因方巾围得过于潦草,走动的过程中内裤的小尖尖时隐时现,走过我身边时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年轻健康的姑娘自然分泌的体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是那款叫“追逐蝴蝶”的香水,电影《认识你之前的我》女主角在男主角死后遵从他的意愿在巴黎买的香水。这混合的奇妙的香味撩拨人荷尔蒙“唰唰”分泌。“日本人真奇妙,白天不搽香水,夜里搽”。当时脑中闪过这一念头。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睡。这是个奇妙的夜晚,我和一个活色生香的日本姑娘共居一室,像梦一样。她的肥大的汗衫,似乎鼓励人从下边毫不费力地伸进手去捉住那对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坐在床沿眼神迷离的轻笑,似有万般含义。“Are you a good man ?”她问,眼睛罕见地直视着我。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上天派下来考验我的吧,我琢磨不透。
我去了趟卫生间,随之从兜里掏出香烟,打火机,上露台抽烟。
皓月当空。这是雨季里难得的晴朗月夜,月牙儿反射着银白的近乎刺眼的光,天空是深遂的墨蓝,小片小片的浮云飞快会从月亮近旁飘过,像是匆匆赶赴王母娘娘的宴会。大山露出黑魆魆的脊线,如天幕上的剪影。阳台的沙滩椅和置有烟灰缸的圆桌无不镀上一层霜一样的白光。
这委实是一个迷人的夜,虽然静谧,可我却感觉一切并未坠入睡眠,灵魂在安静处热闹。干爽的风吹过皮肤,带着醒酒般的凉意。我想回屋披一件衣服,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时候回屋,我可真的难以保证会摸到正确的床位。
在这样的夜色里悄悄死去倒也不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死并不是作为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村上春树说。也许人的最终追求是平静地死去,万念俱寂,全无不安和不舍。今夜是死去的绝佳时刻,天堂的光已折射大地,灵魂丝毫不感寂寞。
死亡我近距离接触过,老父亲在81岁那年去世,是生命耗尽最后一丝能量时在自家的床上走的。死前有万般不舍。76岁时他还能骑自行车环山“散步”呢,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肌肉无力。先是腿,后是手,接着是呼吸、吞咽功能丧失。医生说是帕金森。本来父亲是准备活到100岁的,结果愿望被从中切断。他还没有做好迎接死的准备,所以才会有万般不舍。走时眼角的泪簌簌而下,湿了枕头。
我时常为父亲感到难过。他走得不轻松,不潇洒。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中说,最好的死法是拉着亲人的手,坦然地,无牵无挂地离开。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太太(如果我死在她头里的话)轻抚我的手背,说:“走吧,不要牵挂,我们都会好好的。愿你也一路好好的,早日看到天堂美景,托梦给我们。”我觉得这是人最大的幸福。不管你活着时怎样光芒万丈,都没有这最后的幸福来得实在而深刻,比之于“最后的胜利”。
“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坦然。”不知为什么,在我盛年时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经验告诉我,做到坦然不容易,坦然的前提是克制……思维这时拐了一个弯,从另一个相连的通道往前流动。
这世上的东西,所有叫人快活得忘乎所以的没有一样不与罪恶相伴而生。我继续想道。比如酒精,比如偷情,比如赌博一夜暴富……。人必须克制不受此种快乐的诱惑。糖是甜的,可是吃多了会发胖,生糖尿病,因胶原蛋白溶解导致皮肤松弛。所以吃糖要克制。克制是人类难得的美德,懂得克制的人才是睿智的人,能够克制的人是勇敢的人。克制的过程痛如地狱,可是克制的结果妙如天堂。这是我几十年人生获得的惨痛经验。
在作为生物的人的百般欲望中,最难克制的是性欲。佛洛依德认为,性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源动力。话诚然不错,然而性过于刚硬而尖锐,它带来创造力,也带来杀伤力。多少人受到体无完肤的伤害,甚至命丧黄泉。性有时会自我发出怒吼:求求您,将我锁上铁链关进铁笼里吧!
我仿佛听到了这一声音。有什么东西强制性地将我摁在座位上抽烟,一支接续一支。在抽烟时思考死亡。
守着一个活色生香的东洋女人不断思考如何“好死”的过程中,我内心翻卷的浪潮渐渐趋于平复。“那美好的东西,你一旦吃了,第二天就会变成粪便”。最后我总结似地嘟哝一句名人名言,掐灭烟头,回屋睡觉。
准确地摸回了自己的床,没有拐弯。
转天回到白玉县城,我和靖子又同居了一夜。这一次不是因为没房,纯粹是为了省钱。白玉县城只有两家涉外宾馆,死贵,我们偷偷住了一家民居客栈,开客栈的一对老父妻就像冤家一样争吵不休。老头说:“一间房100块。”我说:“淡季,打个折好了,80。”老太太说:“80就80,住吧。”老头说:“80绝对不行,非100不可。”老太太气愤说:“为什么你非要当这个家”!“老头也气得白胡子乱抖:“怎么你一辈子和我尿不到一个壶里?”看这劲头,两人要撕扯。我连忙说:“好了,好了,100就100吧,你们把淋浴器的电送上吧。”
登记的时候,老太太一看有个日本人,嘟嚷说:“这不行,这肯定不行,我们不是涉外宾馆,警察逮着要罚款的。”老头其实也想说不行,一看老太太说了,顿时改了主意:“警察,理他呢。住,没问题,我才不怕警察。”老太太气得满脸通红;“上次住了一个丢失身份证的人,警察罚你500块你又忘了?老不死的东西。”老头跳起来怒斥:“那次警察查房时让你不要开门,你不听我的偏去开门,还不是怪你个死老婆子。”我左劝右劲,好歹把两人平息下去。
靖子在洗澡,那浴室铝合金门变形,根本关不严,露出一条缝。老头门也不敲就进了客房:“我告诉你们,警察来查房请一定不要开门啊,我们为你担着风险的。”我赶紧把他往外推:“知道了,知道了,您老放心吧。”
一来二去的,搞得靖子像我女朋友似的,这么怕她走光。不知不觉我俩成了“一家人”。
大概有了第一天“相安无事”的范例,靖子对我给予了信任。洗完澡,也不穿裤子,也不穿裙子,就在上身套了个长长的衬衫,像超短裙一样包着三角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烧水,吹头发,洗内衣,两条嫩白而又结实好看的腿,几乎晃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一方面我颇为她的信任而骄傲,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大哥我也是带枪的人啊,是真枪实蛋,不是银样蜡枪头哦)。我装着玩手机,故意不看她,表现出一副淡漠的样子,其实在她背过身去在后边偷瞄她。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拉着太太的手坦然地死,最终成功遮掩住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睛和悄然崛起的生理反应,总算从表面上看是个君子。一夜无话。
逛完白玉寺,原路返回德格,晚上靖子请我吃了一顿饭,感谢我带她去盖玉。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尝一尝冒菜。这是典型的四川风味的菜,吃饭的过程中,我给她介绍冒菜的来历:武则天出生于四川广元,11岁时父亲去世,母女俩常常受到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堂哥的欺侮。有一个姓刘的远亲同情她们,时不时请她们到自己开的饭馆吃冒菜。后来武则天发迹,感念刘氏之恩,请他去京城做官,但刘氏不愿意为官,只愿意做一个平常百姓经营饭馆,武则天就派宫廷顶级厨师到刘氏饭馆帮他对冒菜进行改良,成就了今天又有营养又好吃的冒菜。
介绍的过程中,有不会的单词就使用翻译软件,结果一顿饭吃了3个小时。那天她主动要了酒喝,一反过去的谦卑、客气,变得活泼、娇俏,无拘无束。眸子深处亮闪闪的,宛如藏着两只氩气车灯。这是另一个靖子。她从默默观察别人的阴影里走到了亮处。日本人集体无意识的面具下隐藏的一个接近真实的靖子。不漂亮,但是自然、可爱,容光焕发。我又一次想到了她不合身的衣服下包裹的近乎完美的肉体,这个35岁的小姐其实是个低调的性感尤物。
羿日,她坐小巴去成都,我骑摩托车去拉萨。方向相反,我给她买了车票,作为对她请吃饭的还情。她恢复了丑小鸭的模样,穿着不合身的风衣,朴素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子开走时微微鞠了个躬,说声:“多谢关照,再见……那马。”
待她走远,我删去了她给我留的邮箱、Facebook帐号。我想,即便是去日本旅行,我也不会再找她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以后,所有的故事只能是狗尾续貂。
盖玉树葬
树葬旁边的小小佛塔
田村靖子小姐在白玉寺观光
原来日本国护照长这样子的
山雨欲来
第十七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
话说一枚佛教弟子满腔热忱去见他的上师。上师为了挫磨他的傲娇之气,故意拖延不见。眼看晚来的弟子都享受了上师面授机宜的福祉,自己始终被冷落在一旁,弟子又急又恼又迷惘。一番生了气要走,一番又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就在他各种情绪都经历了一遍,心如死灰一般平静的时候,上师微笑着接见了他。那一刻,弟子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百感交集,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就是那个弟子,上师就是卡瓦格博。
8月初我沿着317国道进藏,用8天时间骑到了拉萨。在拉萨,将摩托车留在青旅,与人拼了一辆越野车从南线开到阿里狮泉河,又走“仁多—措勤—文布南村”那条北线,穿越无人区回到拉萨。稍作休整,从318国道用6天骑到芒康,突然南下折向云南,停留在飞来寺。
进藏的路,无论317还是318都与过去大不相同。路好得不得了,失去了挑战性。但恼人的是天天下雨。川西的雨季业已结束,我往西追上了西藏的雨季。几乎见不到太阳,每天骑车都要穿上雨衣。即使不下雨,空气也湿得能拧出水来。我弯腰弓背以每天200公里的速度前行,默默咀嚼孤独的滋味,只为行走而行走,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去阿里的路上从冈仁波齐转了山,用2天时间。走下来觉得尚有余力,未到体力极限。队友、35岁的重庆小哥友斌最后走崩溃了,离塔钦还有3公里时坐在路边大哭不止。这哥们做钢材生意发了点小财,越来越觉得老婆不顺眼,将离婚协议书丢给老婆出来散心的。没有人搀扶他,也无人劝解,懂得他的眼泪另有深意。他硬是拖着两条硬撅撅的腿回到塔钦。在狮泉河与同车两位大姐分手时答应她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不急于离婚。
阿里大北线没有我想象的狂野与荒凉。无人区其实是有人的,有小小的村庄,也能见到牧人。过了措勤,在荒野中还遇到两个互不理睬的骑行客。我们停车与其中一位交谈,友斌问:“你为什么要骑无人区?”那晒得像黑夜一样的老兄答道:“为什么?就想跟自己过不去。”我问:“你们各自骑行,结个伴不也安全些吗?”老兄答:“我们在仁多相遇,我想跟他结伴来着,那老弟和谁都不说话。”又是一个热爱孤独的人,我想。
我和友斌两人单车独驾大北线,途中没有遭遇爆胎、陷车等需要救援的状况。没有故事。难度系数不大。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川藏线已不是原来的川藏线。拉萨已不是原来的拉萨。无人区也不是原来的无人区。西藏的云不好看,是铁青色的,像昨夜被丈夫家暴的老婆脸,青一块灰一块,无论哪张照片都看不到丝绸一样白、绵羊一样温柔的云。心情灰灰的。以迫不及待之势重新往川西奔去,心里明明白白——川西,无可替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温煦,总是流露着独有的情调、蕴含着旷远而又细腻的情怀的川西。世界上只有一个川西。永远的川西。
这时已是8月27日,我离家已整整4个月了。
飞来寺的天气也够呛。阴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将爆发倾盆大雨。我拣了一家楼顶有天台的旅馆住下——住在5楼多人间,上7级楼梯就能跨入天台——等待云开雾散,日照金山。
飞来寺确有一个飞来寺。这是一间小小的庙宇,只有一个大殿、几间侧屋。据说700多年以前,当地喇嘛筹建一座寺庙,地址选好、材料备齐就要动工时,梁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喇嘛派人查询,见梁柱已在现在这个位置(离原址2公里)有模有样地立在地上,认为是神意,遂就势在此建寺,取名“飞来寺”。1983年,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曾来此叩拜卡瓦格博神山,使飞来寺名声大噪。
旺季的时候,飞来寺一床难求。主要是:这里不仅可以在天气晴朗时完美观赏梅里十三峰(号称梅里十三太子),还是去雨崩徒步的集结地——一般都从这里拼一辆“五菱宏光”开到西当村,再下车徒步。
不过现在是淡季,第一天晚上客栈就住了我一个,想找个人说话都不能。
在房间安顿下来,我烧了开水,冲泡了一壶速溶咖啡,走上天台。天台有一把破皮椅,一个烂茶几,我将脚搭在茶几上,舒舒服服靠坐在皮椅上,边喝咖啡边观赏峡谷风光。
从西藏回来,我有点疲倦,即使不为等待好天气,我也得稍作休整。特别想喝鸡汤——就是土鸡加一点点葱姜盐,用文火慢慢炖烂的那种鸡汤。但是飞来寺没有这种鸡汤,只有牦牛汤锅,我的愿望难以达成。
旅行了4个月,景看了不少,照片也拍了不少,然我终没有大彻大悟。期待中的醍醐灌顶没有发生。我依然走在深深的、黑暗的隧道中不见天日。究竟旅行有什么意义,一时难以明了。有时候,一度对能否将人生走得通透失去信心——很多人,其实到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没能将“何为人生”弄个明白。我会不会重蹈他们的旧路呢?
然而我并不急躁——这不是急躁就能解决的事儿。既然我打定主意绝不半途而废,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旅行进行到底。明白别无选择,心也就定了。虽然不很快乐,可也没有什么悲伤。
无人打扰。我独自享受簇拥而过的成团的湿雾,看自驾客在楼下马路对面的收费观景台来了又走,看梅里雪山的峡谷风起云涌,度过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住进来一个背包客。这是个40来岁白净的杭州男子,个子不到1米7,语调温柔,自我介绍叫灰行客。住进来之后就很惊奇地对我说:“大哥,你有没有发现走廊的墙上很多背包客的留言相当有深意吔。”我说我还真没在意,不就是年轻人肆无忌惮宣泄性苦闷吗。他说:“来看,来看。”我只好随他去看。墙上的涂鸦千奇百怪,细看之下,确也有几句写得有点意思:
有分享人生感悟的——
“我们过着苦逼、二逼、我是傻的生活,却始终怀揣牛逼的梦想。”
“你有你高高在上的规则,我有我自由奔放的灵魂。”
“旅行是最好的***。”
有感怀爱情的——
“因为误会,我们走到了尽头,卑微的挽留,你没有回头。我带着满心的疲惫,踏上了朝圣的旅程。慢慢走着,让时间抚平伤痕……”
“只为她在偶尔和别人提起我时,能有哪怕一丝不同。”
也有用粗糙的暴力语言宣泄情绪的——
“最爽是在318撸车,最撇是在车上爆菊。”
“求解脱,也求姐脱。”
……
这些留言,多出自骑行客之手。骑行318进藏虽然在2015年被某旅行网站评为当今“户外十大俗”之首,然318上的骑行客仍如过江之鲫。我路上有心统计了一下,从芒康到拉萨1200公里,大约有1500个骑行客同时在路上。川藏路两旁丢弃的红牛空罐已成灾害。
“看这些留言,似乎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幸福的,无不在焦虑和追寻之中。所谓幸福,其实是务实地降低了期许的标准而已。”灰行客说,“你怎么认为,大哥?”
我笑笑,未置可否。但我知道,我认识了一位可以一起谈论人生的人。
灰行客是个细腻而有条理的man,与人相处,非常在意旁人的感觉。晚上到走廊尽头的淋浴间洗澡,他借了我的拖鞋(他的落在了上一个旅馆里),还给我的时候用餐巾纸将水珠吸得干干的,整整齐齐摆在我的床边。我说没必要这样,一会自己就干了。他说“怕你在晾干之前下床,将热脚弄湿。”我那个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放着烟灰缸、充电器、砖茶、苹果、水果刀、老干妈瓶子,他的床头柜整洁清爽。他在咕哝着“你看你,多乱啊”的同时,顺手将我的东西归置了一下。
我说我有速溶咖啡,咱俩冲一杯咖啡上楼顶看云去。他说“我这儿有现磨咖啡,我磨一点你尝尝。”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电子磨,从茶叶筒一样的容器里倒出咖啡豆,插上电,“哗哗”磨起来。磨好,用一只小电热壶煮了,用滤网小心地滤掉咖啡渣,给我倒了一小杯。香气四溢。浅浅尝一口,苦得正正好,浓厚有序的醇香一点儿也没被添加剂打乱,是速溶咖啡不能比的。“豆是古巴的。”灰行客不无得意地说。
我赞叹:“灰行客你可真有范儿,旅行还带咖啡机。”
他笑笑:“没有范儿的旅行是一团死灰,没有范儿的人生是死灰一团。一位名人说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哪个名人说的?”
“莱温斯基。”
“莱温斯基?”
“对,就是与克林顿胡搞的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
“真的假的呀?”我不太相信。
灰行客扑哧一声笑了:“开玩笑的,哪能是真的,看你认真的样。”
这家伙。
我坐在楼顶天台,照例将脚搁在烂茶几上,身子仰靠皮椅,将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灰行客站在我对面,胳膊倚着护栏般的矮墙,双腿斜斜地立着。俩人手上都有一杯现磨咖啡。
山谷里的浓雾已然散去,但梅里雪山的山顶仍被厚重的雨云笼罩着。云絮如跑马般向一个方向流窜,每一秒钟都在变幻形状。没有阳光,天色蓝中带青。空气湿重,但氧分充足,饱含负离子。
灰行客至今没有结婚。他原是一枚小学教师,后来到大理的剑川县支教,就没有回去,辞了公职与朋友在洱海边开了个客栈。我说,“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没找到合适的?”他说:“因为太爱自由,任何约束都不想有。结婚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牵挂。”我说:“当你老了,生活难以自理的时候,谁来伺候?谁来陪伴?那会相当孤苦的。”灰行客笑笑,带一点无奈的表情说:“当然,我既已享受了现时的自由,必也做好了晚年孤苦的准备。一报还一报,我认。”
那天我们聊得很深。他说自己是个没有自信的人,既没有信心做一个好老师,也没有信心做一个好配偶。他说他父亲是个刻板严厉的小学校长,从小对他异常苛酷,动不动就骂他“洋盘”、“猪头三”、“蠢材”,饱以老拳,这造就了他胆小自卑、敏感细腻的性格特征。他热爱自由,其实是想离父亲远远的,最大的自由是想不见父亲就能不见。
我也敞开心扉谈到我的人生困惑……一个不知向何处去的“副教授”。“那么,你这次出来不仅是旅行,也是修行喽?”灰行客问。“是有这意思”。我答。我还讲了田村靖子的故事,坦陈至今不知道和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同居两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对我意味着什么。灰行客听完我的讲述,戏谑地问:“当真什么都没发生?哥,要说实话呦。”“当真,不骗你。”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灰行客想了想,说:“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直觉告诉我,你此行会修成正果的。你心无旁骛。”“另外,我还告诉你,那个日本妞喜欢你,她在不动声色地诱惑你,我比你细腻,我能感觉到。老兄你真的做一个good man,我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称赞你睿智。”最后他总结似地说。说得我愣怔了好一会儿。
隔天,灰行客去雨崩徒步了,我又在飞来寺等了一天,仍然没有等到日照金山。那天傍晚,晚霞一度从芒框腊卡峰(传说她是卡瓦格博的妻子)的峰顶泄露出来,将卡瓦格博的帽子涂成一片彤红,但不久谷底生烟,厚重的雾帘重又遮蔽了神山,卡瓦格博终未露出神秘的面容。
(40多天后,我和灰行客又一次同行,才发觉他是个温柔的同性恋男子,详情见第二十二章)
一睹卡瓦格博的真容,是在灰行客走后第五天,也就是我到达飞来寺的第八天。
灰行客离开后,房间住进来一个自驾客。这是一个30来岁,黑黑瘦瘦的河北小伙,笑容谦和。在丽江做生意,一个人开着“长城哈弗”来的。因为姓朱,又戴一副黑框眼镜,我叫他“眼镜小朱”。隔壁住进来两个女的,从北京来。35岁的小波是个长腿美女,是那种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的角色;34岁的诗雅白净富态,待人温善。俩人在门口探头,问我们拼不拼餐,就一起吃了晚饭。
转天四个人一起拼车去雨崩徒步(我暗自期望换个地方能遇上好天气,见到卡瓦格博“上师”)。从西当下车,用一个下午走到雨崩,然后以雨崩为据点,去了冰湖,去了神瀑。
雨崩委实是一个理想的徒步地,徒步线路一概在海拔3千多米的原始森林里穿行,既有挑战性,又无生命之虞(只要别“另辟蹊径”)。景色不是特别壮观,想拍大片也难,但冰湖也好、神瀑也好,无不充满神性,去拜谒它们暗含洗脱罪孽的意义,一如冈仁波齐转山。“眼镜小朱”是个酒仙,包里揣一只羊皮酒囊,边走边喝,吃饭时只看到他喝酒,很少见他动筷子。但爬山时健步如飞,我等望尘莫及。诗雅那几天正值“倒霉期”,痛经折磨着她,走走停停,小波只好陪着她。我也得陪着,因为我的一支登山杖在她手里。小波是个少见的怕猫的人,一如有些人恐高、晕血,她一见到猫即汗毛倒竖,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徒步结束,“眼镜小朱”带两位女士先回飞来寺,她们跟他的车到丽江。我在雨崩多住了一天,然后与其他徒步者结伴从尼农峡谷走到尼农,租车返回飞来寺。
徒步的累只有徒步的人心知肚明。俗语叫“累成狗”。其实狗有什么累的,不知为何拿狗作比。回到住处,取出寄存的行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和一起回来的驴友去吃了一顿牦牛肉汤锅,回旅馆就想钻被窝睡觉。睡之前我下意识地走上天台看了一眼——天啦噜,头顶映出漫天星光,十三太子完美呈现,天晴了。我迅速穿上厚衣服,提着相机和三脚架去楼顶拍摄梅里星空。
摄影人一般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级是发烧友,疯狂地爱上摄影,到处“创作”,能将夕阳拍成红色便大感成功。第二层级是摄影师,技术熟练了,也积累了一定经验,PS玩得得心应手,偶尔出大片,影赛获个奖,杂志用一用。第三阶段是摄影家,风格、题材固定,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情,比如有的专拍火车上的中国人,有的将镜头对准极限运动。摄影家是不扎堆的,是孤独的个体户。扎堆的人永远也成不了摄影家。我这么看。
上述一家之言是我深夜扛着三脚架走在公路上为星空下的梅里诸峰选择合适拍摄点而引发的意识流。
因楼顶有光害,我穿戴整齐,下楼往右拐,沿公路去找合适的拍摄机位。此时是午夜11点半,路上漆黑一团,车也没有人也没有。倘若真的有车过来,灯光照见荒郊野外一个人独行在路边,没准会把司机吓晕过去。
走了1公里……这地儿还在光污染的范围。走了2公里……天空还有一点点泛红。走了3公里,路边出现一个废弃的泵站,泵站有一个院子,拉着围墙。墙内到处是垃圾。此处正对着一列雪山,出了光害区,是拍摄梅里星空的绝佳位置。我踏过豁口走了进去。
进去就感到右角上有声音和异动,不禁浑身一激灵。头灯照过去……是一只流浪狗。见我进去,不情愿地跑了。支起三脚架,扣上相机,发觉围墙有点高,广角镜头避不开围墙的柱头。找来三块水泥砖,垫在脚架的三条腿下。这下可以了。
试拍几张,找到正确的曝光参数。用快门线设定每15秒自动拍摄一次,我在旁边吸了一支烟。
梅里主峰卡瓦格博不动声色地屹立在墨蓝色的天穹之下,十二个卫峰拱卫他的左右。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云南省最高峰,这是目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未登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曾试图攀登卡瓦格博,结果遭遇雪崩,17人遇难。卡瓦格博是藏族人心中的神山,登山队曾遇到当地村民强力阻拦,上万人聚集在飞来寺念经,祈祷他们不要登上去。藏族人的说法是:那年卡瓦格博去印度参加一年一度的神山大会,旅途中发现肩膀上有10多个芝麻大小的灰尘,轻轻一抖,将他们抖落下来……。鉴于卡瓦格博在藏族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2000年迪庆州立法永久禁止人们再登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雄壮而威严地立于梅里诸峰的中间,山肩处有絮状的云带在移动。我必须等待它移出画面。等待时我就抽烟。万籁俱寂,心跳大如鼓声。我独自面对神山,不知伟岸的他能否感受我的存在。他怎么看我?想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他会用他的磁场笼罩着我,屏蔽一切牛鬼蛇神。因此之故他今晚也是我的神,我的守护神。
云带移走了,我用1635镜头拍了几张,又换815鱼眼和2470中焦拍摄,以便后期选择最佳视角的照片。在黑暗中不知不觉站了2个小时。垃圾堆中响起轻微的“咔啪”声,令人毛骨悚然。一只老鼠奔跑时撞到一只红牛空罐,顿时让我凛然一颤,“啪”地将头灯照过去,才发觉是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吓死个人。独自一人夜拍的种种心情我都经历了一遍。这活计可不好玩儿,但足以令人骄傲——倘若真的拍到了理想的片子的话。
早起天气依然晴朗。在我等待了8天之后,幸福地看到了(也拍到了)日照金山。那个求见上师的弟子,在经历了各种情绪之后,受到上师的接见。上师没有面授机宜,只对他说:“你这几天已经完成了修行的功课,可以回去了。”
星空下的梅里 神性的卡瓦格博露出难得一见的真容
西当到雨崩的路上
交谈
日照金山这是梅里十三峰中的神女峰
太阳出来 梅里诸峰如披挂上黄色的哈达
梅里雪山的日出
天台 寂寞如我
飞来寺 望断云山
雨崩徒步去冰湖
阿里大北线我和队友友斌
阿里大北线 一措再措
旅行出发前与旅行四个月之后
宗则的牛屋
第十八章 生命力放量爆发的一天 离开飞来寺以后,我在奔子栏停留了一晚,凌晨1点独自离开旅馆骑摩托车上山,在10公里外的半山观景台拍摄“星空下的金沙江大拐弯”。夜拍的种种惊悚、孤独、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重又经历了一遍。随后骑到乡城的然乌,泡了野温泉。再过一天,骑到乡城城关,在饭馆用了午饭,修车铺换了摩托车轴承,于下午4点颠簸到达巴姆山牛场。 说这地儿是世界尽头也有人信。看起来像是大山夹峙的一片谷地,但没有一处是平整的。触目皆是黢黑的乱石,宛如女娲补天时随意丢弃的废料。石头缝中长满了肥嫩的青草,葳蕤得像狂野女人三角内裤边上露出的阴毛——这儿夏季成为牧场,全赖有这些疯长的“阴毛”。若是冬天,这里一星半点人气都没有,比南极踏板——阿根廷的乌斯怀亚还要荒凉。现在是夏天,乱石中有牛群东游西荡,仔细辨认能看出趴在草丛里的四五只窝棚,如大只的牛屎一般。每只窝棚相距一二百米。其中一个窝棚属于牧人宗则。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为的是拍摄香巴拉七湖。香巴拉七湖应该是乡城县最有价值的景点了,她是呈串珠状的一连七个小湖泊,宛若供奉佛祖的“七净水”,美丽,圣洁。完整地一睹香巴拉七湖的风采,必须徒步上到巴姆山鹰嘴岩,牛场是徒步的起点。宗则说:“去鹰嘴岩来回6个小时,今天不能了,太阳都偏西了。你在这歇一晚,明天再去好了。” 50岁的宗则瘦高瘦高的,双颊深陷,表情木讷。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但脚上却穿着一双样式绝不落伍的登山鞋。这使他一下子从原始、蒙昧中抽离出来,建立了与现代生活的某种联系。我将行李从老摩上卸下来拿进窝棚。窝棚里黑乎乎的,但炉子里有闪烁的火光,棚里温暖,带着柴火的烟气与酥油混合的气味,浓洌得很。炉子一头挂着瓢、勺、腌肉。以炉子为界,右边是宗则的床,床头一台小电视,以太阳能作电池板,在播放藏语节目。左边宗则为我铺上卡垫,我在卡垫上再铺一层防潮垫,放上睡袋,即成了我的“卧榻”。我带了火锅底料和挂面,晚上让宗则煮了我俩吃。饭后喝了一碗宗则煮的鲜牛奶。窝棚里老鼠成灾,上半夜根本睡不成。那老鼠可能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像农村赶庙会的孩子一样兴奋地窜来窜去,一会儿从我肚子上连滚带爬地翻过去,一会又以我的膝盖为跳板练习三级跳,又一会儿两只老鼠打架,在我下身的敏感部位一阵乱踢。更为过份的是一只硕大的鼠爷爷爬上了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它蹬着我的鼻子一跃而过的小腿苍劲而又兼具哲学性的力道。“这里老鼠好多。”我朝炉子另一边的宗则嘟囔。“嗯,这里没有蛇,就老鼠多。”宗则瓮声瓮气地说,“你把头埋在被子里就好。”我将睡袋的帽兜拉紧,只露出勉强保持呼吸的鼻子和嘴巴,侧过身去,最后终于睡着了。早晨发现昨天剩的半袋挂面和没吃完的火锅底料夜里被老鼠偷吃一空。这里的老鼠颇能吃辣。 上午8点,我独自去攀鹰嘴岩。将背包、摄影包留在窝棚里,只带了腰包、水壶和两只登山杖。腰包里有黑卡相机。雨衣穿在了身上。出发时正下小雨。这样的天气,看到七湖的希望渺茫。但既然来了,就要试一试,或许出现奇迹呢。半途而废让人事后悔恨。即使爬到指定位置因天气原因看不到七湖,也就无话可说了。在百度词条搜索“香巴拉七湖”,有文字介绍但是没有完整图片,如我足够幸运,或许能给百度词条补一个空白。来之前就知道,这是个尚未开发的野景点。一听说是“野的”,我浑身的细胞都兴奋得乱颤。“不走寻常路”,与其说是我的虚荣,毋宁说是我的宿命。宗则站在窝棚门口给我指路:“你从这往前走到谷底,顺着大山往上爬,爬到顶再往左走,一直走,走到那个像鹰嘴一样尖尖的岩石——你看到那块石头了吧?就是凸出来的那块白石头——就能看到七湖了。6个小时以后,如你还不回来,我就进山去寻你。你千万注意安全。”“就是顺着马腿爬到马屁股,再沿着马脊梁走到马头是吗?”我问。“是”。宗则简短回答。于是我独自向荒无一人的大山走去。 现在中国游客的探险精神确乎不同以往了,没有不敢去的地方……部族冲突的卢旺达敢去,战乱不尽的叙利亚也敢去,“亡命行者”大有人在。但不知为何香巴拉七湖没有人来(或许来的人极少,我没能碰见)。我一个人走在荒凉地区林木森森、湿气浓重的大山中,不禁感到异常孤单。小众归小众,总得有三个人才是,为毛一个人都没得呢?将要上到马屁股的时候,山体有一处塌方,我不得不提前左拐,在尚未登到马背处即转向马头走去。不久就丢失了人的足迹,变成了在人迹罕至的灌木丛中穿行。薄薄的一次性塑料雨衣被灌木和树枝扯着,下摆烂得丝丝缕缕,肩头、袖子也破了两个洞。雨水从破处慢慢滲进来。倘使有眼力好的人从谷底往上看,能看到一只人形胖盘羊在岩缝和树林中跃动,一忽儿使劲爬上一块岩石,一忽儿又驻足喘气,拿不定主意下边的路该怎么走。虚幻感再一次侵入脑际——走在像是“世界尽头”的这里的我真的是我吗?我一个人跑这儿干什么来了?那在开放的恒温泳池挥臂畅游的日子恍若隔世,我是如何从“安享模式”“喀哒”切换到“自虐模式”的呢?我得重新捋清思路,再次确认“我就是我”。哦——我,来川西,旅行。专拣,虐心的线路,走。寻觅,吃苦,追求顿悟。——因此之故才会阴差阳错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如盘羊般在崖壁爬行。恒温泳池也好,“安享模式”也好,早就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一心找虐,一直要虐到“哦,这下我对人生明明白白了”为止。抖落非现实性的虚幻感,重新面对严酷的现实,继续攀爬。往马头去的路有几次遇到山体滑坡——就是要从业已滑坡的山体上小心翼翼爬过去,生怕万一动作大一点山体“呼啦”一声再次垮塌下去,将我毫不容情地掩埋在石堆里(如此这般即使宗则来找我恐怕也难见人毛,从此我被列入“失踪者”名单)。还遇到天外来石——整面山坡都是巨大的(有大象那么大)不规则花岗岩石,像被外星人搬运到这里,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学着猿猴攀上爬下,尽显自身的渺小(与巨石相比)。然我一味向前奔去,既不恐惧也不犹豫。中间也曾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歇口气,吸袋烟。早晨吃了6只“瑞士卷”,喝了一碗酥油茶,这会儿已经饿了。嚼了一把牛肉干,咕嘟咕嘟喝了水壶里的热咖啡。雾气蒸腾,森林神秘莫测。电影里出现这样的镜头预示着女巫即将登场。然此时并无女巫。雨时下时停,雾时浓时淡,雾淡时看到了七湖中的两个湖。第一个叫瑞湖,第二个叫端湖。瑞湖呈不规则的长条形,端湖像排球一样圆,皆如宝石般镶嵌在巴姆山的裙边上。只是没有阳光,画面略显暗淡。如此天气,恐怕爬上鹰嘴岩也是白搭吧,不如就此回去算了。当时闪过这么个念头。但心理无论如何过不了关。还是要继续爬。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游过去。用4个小时气喘吁吁爬到鹰嘴岩,果然雾气弥漫,香巴拉七湖连一湖都不显现。坐等了20分钟,天气不见好转。不敢恋战,怕宗则真以为我出事儿了,遂起身回返。回程用时1小时40分钟,到达窝棚是下午2点整。说遗憾确乎有一点遗憾,香巴拉七湖我没能完整地拍到,百度词条上至今仍空着那张照片。然旅行不可能事事暇满,不完满的旅行如不完满的人生一样司空见惯,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这世界我们费尽千般努力也难有结局的事情多着呢。因为没吃午饭,宗则给我烤了藏包子。一边烤包子一边做酥油。我问他酥油怎么卖,他说50元1斤。我说你给我称1斤酥油、1斤糌粑粉,我带走。“你去哪?”他问。我说去稻城。他说:“你去稻城不要回乡城走大路,从这向前有一条小路,近很多,摩托车能走,我前几天去稻城卖酥油还走过。”我就按照他说的走小路。临走留给他100块钱。 宗则说的这条“小路”让我吃尽了苦头。刚开始路还是平的,虽然是土石混合的路,摩托车能走,不久就变成乱石堆砌的荒径了。也不是没有人走,全程遇到两次藏人骑摩托车迎面走来,其中一个车后还载着婆娘。他们如履平地,我却举步维艰,生怕尖厉的石片扎破轮胎将我滞留在“世界尽头”。 如此赖路,走着走着居然断头了。再往前就是荒芜的山坡了,有石头有草。虽然山坡上有车辙痕迹,但可以百分百地断言:这不是公路。连简易公路都不是。地图上没有这条路。我停车,用脚支着摩托,像个傻二似的不知所措——难不成我走错路了?可分明来时一条岔路也没有呀。如果硬往前闯,怕是会走到泥窝里去。回头?打死我也不愿意再走一遍那赖路了。四顾之间,瞅见了左下方山坡底下亮闪闪的通往稻城的柏油路——离我驻足的地方不远了,如能从山坡抄近路走下去,光明就在眼前了。我决定冒它一个险。山坡陡峭,至少倾斜55度。这是一个危险的坡度,若让摩托车撒丫子飞奔,下到坡底估计会摔成碎片。必须死守一档踩住刹车一点一点往下溜。相当费劲。因为坡度太陡,有时刹车也止不住摩托下滑的趋势,只好弃车。车子咣当一声摔在坡上,滑了几步被石头止住。用力过猛,左手腕旧伤复发,疼得使不上劲。因行李太重,摔车后再将摩托车扶起来相当困难。到这个时候懊恼得就想抽自己嘴巴子——真笨,又把自己逼到如此窘迫之境地,你咋弄的来?就这样一边诅咒一边懊恼一边一米一米往下滑。虽然9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冷,内衣还是汗透了。山坡有条牧羊的小径,只有脚面宽,车轮就沿小径往下滚动。好歹胜似在乱石堆里跳跃。2公里用了1个小时,摔了3次车。谢天谢地,终于挪到了山脚。 且慢。到了山脚并不是就能轻松上到油路了,还要过一片棕黄色的草地。草地即将轻松越过,在最后50米被一条流水带阻遏。起初我没太重视,以为拣草墩子多的地方骑过去,一加马力就能冲到油路上,哪里想到这是沼泽,一下子就把轮子吸进去了。越是加大油门想冲出去,轮子吸得越深,车轮陷到轴承处,再也动弹不得。自己也糊了一身的泥。下车离开几步查看。摩托车大有被沼泽吞没之势。靠其自身动力完全无法脱离泥沼。唯一的办法是卸行李,卸下行李之后找石块垫在轮前,用人力混合马达动力将车拖出泥坑。此时人已经累得像烧尽了最后一滴油的汽车,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龇牙咧嘴地使劲。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真实的——这里的我是我吗?我一个人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呢?于是重又捋清思路将自己从头确认一遍。疲劳归疲劳,沮丧归沮丧,活还得干。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大爷自己……先将大背包解下来扛到油路上。将摄影包也解下来拎到油路上。将弹力绳和三脚架也放路上。将后轮垫上石头。将前轮也垫上石头。摩托车打火,一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推,一边轰大油门加力挣扎。车子发出几近力竭的狮吼,终于一点一点摆脱沼泽,上了油路。坐那吸了两支烟。实在太疲乏了。爬山6小时,骑赖路,下陡坡,过沼泽,储存的力气全部使完了,肝脏里的糖原消耗一空。且慢。更为悲催的还在后头——烟未抽完,天下雨了,噼里啪啦。雨点刹那间将柏油路打黑。快速绑行李,上车走人。未穿雨衣。还以为是小雨或阵雨呢,谁知雨下个没完没了。冲锋衣很快潮透了,索性就这么淋吧,雨衣也免了。看路牌,此处离稻城20公里,想来很快就到了,到了换掉衣服,喝口热汤,万事大吉。谁知这路总也到不了头。雨是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豪雨。这条路是稻城至亚丁的必经之路,车如过江之鲫,悉数是高底盘的越野车,经过我身边并不减速,哗地溅起脏水泼我一身。弯道多,雨中视线模糊,我紧靠着路边龟速行驶。冷雨已将衣服、鞋子全额淋透。冲锋衣虽然有网状内衬,然只可延缓洇湿内衣的时间,不具隔绝水汽的功能。彻头彻尾地冷,下巴颏打颤。只有心口还保存着一点点热气。怎么还不到呢?这20公里也忒长了吧。后来才知道,这段路整整70公里,哪里是20公里啊。我在大雨中骑了70公里,严重失温,在怦然倒地死去之前,终于骑到了稻城。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这是一个叫杨熹文的家伙的名言)。这一章只记录感受,不记录风景。之所以要如此费墨写出坑哧唠歪吃苦的经历,是因相信这一段对我弄明白人生至为重要。没有谁能轻轻松松悟道,正如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现在回想起来,在我于子梅垭口五天四夜扎营之后终于弄明白“哦,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时,其实早已在艰难的自虐途中做好了铺垫。将那黑暗的隧道走通透的人,每一次跌倒、磕碰、迷惘都是经历中的必须。没有虐心的探索就没有通透的快乐。正如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
牛场 窝棚
巴姆七湖只看到两湖,瑞湖和端湖
车子陷进了沼泽里
在牛屋里搭了铺盖
烧火煮挂面
第十九章 你看你看格聂的眼
我在稻城旅馆里无所事事滞留了5天,为等一份快递。其间,遇见了一件难以言说的事——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深夜在餐厅接吻被我撞见了,非常难为情。像自个儿跟一个男人接吻被人撞见了一样难为情。
到稻城后发觉价值2000多元的三脚架不知何时掉在了路上。回去找是不现实的,况且找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只好认倒霉。秋天已到,正是拍摄银河星空的大好季节,三脚架必不可少。稻城没有专业三脚架卖,迫不得已,在网上重买一只,寄往落脚的客栈。
今秋川西多雨,稻城始终笼罩着阴沉的天幕之下,霏霏细雨无尽洒落。那情景,好似老天爷想起了悲情一幕,“让俺哭一会吧,哭哭就好受了”。可是哭起来没完没了。衣服洗了、鞋子刷了晾在楼顶,一直到离开都没干透。
无聊透顶。不想去亚丁,晓得雨天去什么都看不到。大部分时间靠在床上用手机看电影。客栈只住了我一个,上下楼时,木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声音干干的缺乏温度,听起来像恐怖片里杀手追逐小女孩冰冷如铁的脚步声。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一般下午2点才起床,在吧台耳厮鬓摩坐到6点,然后就躲在哪个房间再也不见。除了使用厨房要付10块钱,其它的“请您自便”……到天台拿大顶也好,在浴室洗澡洗三个小时也好,在卧房吸烟也好,干什么都没人管。
自由得让人心慌。
稻城这地方,给我的印象是“全城都是旅馆。”10月是它的旺季。旺季家家客满,普通标间涨到400元以上;淡季每家能住1、2个人就算不错。现在是9月,学生开学,秋景未熟,游客稀少。
反正我对寂寞已经适应了,不理我也无所谓。寂寞似乎已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与我共生共死。我吸纳了她,容忍了她,熟悉了她,依赖了她。
每天早上,先去厨房烧开水,rua糌粑,冲泡一壶咖啡,吃了喝了。宗泽的酥油虽然贵一点,但绝对不掺杂质,浓香扑鼻,大口大口享用蘸了砂糖的糌粑委实是一种享受。早餐后看电影(这期间看的是美剧《兄弟连》,二战片,已是第三遍看),然后去天台坐秋千,吸烟,喝茶。青色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沉重,即便无雨也难见到天日。楼下晾晒的床单无人去收,任雨打风吹,干了又湿。
其实我相信宿命。我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存在。要不然很多事无法解释。比如人为什么禀赋各异,长相千差万别。为什么有的人生出来又聪明又漂亮,家世又显赫身材又潇洒晚年又长寿,有的人又笨又丑又肥又矬又有一个凄惨的家庭和病歪歪的身体。肯定有某种力量在中间行褒奖和惩罚之能事。再比如,我为什么心血来潮一个人弄了那么多菜,好像在等谁似的,结果真的等来两个陌生朋友。
小雨初停,去菜场买了新鲜肉菜,回到厨房做了四菜一汤,从门口小店“顺”了一瓶2两5的“歪嘴郎”酒。自斟自饮。酒刚刚喝一口,两个穿墨绿色雨衣的背包客带着浓重的湿气撞入厨房,人手两根登山杖。扒下雨衣帽子一看,是两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一男一女。
男的个头较矮,不到1米7,女的目测有1米75以上,身姿挺拔。男的四下瞅瞅,眼光落在我身上。“大哥好有兴致,一个人喝酒?”略显诧异的口气。“嗯呐。”我说。我揣摩,这是两个徒步的,而且徒步时间不短了。肤色已然接近非洲土著,只有牙齿和眼仁是白的。还有,两手不离登山杖——自驾、骑行的不会带那玩意儿。
“真的一个人吗?”他似乎不太相信。
“真是一个人。来陪我喝两杯?”我发出邀请。
“不碍事?”他将登山杖倚在墙角,搓着两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跃跃欲试。
“碍啥事呀。来,都来,算你俩有口福,今儿我莫名其妙烧了好多菜。”
“就在等我们?”男子龇着白牙笑。
“就在等你们,没错。”我微笑颔首。
两人回房间放背包。这期间,男子从小卖部拎了一袋五香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带回餐桌。“要喝就喝好,喝不到位等于不喝。”他豪气地说。
这两人不是情侣,是在徒步路上认识的(果然是徒步的),终点都是拉萨。就徒步来说,女的是远比男的厉害的角色。女的叫欣欣,27岁,2月份从安徽铜陵出发,一路向西,每天以45公里的速度行进,在某网站直播徒步进藏过程,拥有8万6千名粉丝。男的叫黄则,24岁,4月份从广州出发徒步,与欣欣相遇在新都桥。此后两人结伴行走。算起来,欣欣已经走了7个月(边走边玩)。黄则很佩服欣欣,“我费尽全力才能跟上她,快被她拖垮了。”在徒步这一领域,欣欣这样的牛人,我这辈子都赶不上,无论如何努力。私下里我这样想。
黄则是个热情爽利之人,好酒,城府不深,喜欢讲话。他反客为主,频频与我碰杯。相比之下,欣欣显得沉默、冷峻,她的眼神沉静而锐利,身材颀长,头颅小巧,一头短发飒飒着响。好像一切看在眼里,一切又不在话下,自有一种骨子里的洒脱。
黄则喝了一大口二锅头,语速很快地说:“大哥,您不知道,我们两个,可各有各的故事呢。”吃一口菜,“就说我吧,我是……家族给了我一个店让我管,结果我给搞砸了,亏了几百万,出来反省的。这位——我叫她欣欣姐,本来是排球运动员,省体工队的,手腕出毛病了,运动生涯结束。我们都是在特殊时期,出来思考人生的。”
我笑问:“你们都是想在旅行途中厘清未来方向的吧。那么,厘清了吗?”
“我还没有。欣欣姐大致想明白了,可能会从事与徒步有关的工作。”黄则说。
欣欣轻轻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当晚酒也喝干,菜也吃光,电饭煲里煮的1斤2两米饭一粒没剩。
期间店主姑娘来看了一眼,问:“你们认识?”我说:“刚认识的。”她奇怪,“你烧那么多菜,我以为在等朋友。”我说:“来的都是朋友……坐下喝杯酒如何?”她摇摇头。我敬了她一支烟(我见到她和义工两人都抽烟)。店主26、7岁,小巧玲珑,长发披肩,有一点斗鸡眼。
过一会儿义工姑娘进来做饭。这是个腰杆挺直的姑娘,比店主稍高一点,头发是比男孩还短的板刷,两耳钉了两颗亮闪闪的耳钉。皮肤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穿肥大的收脚运动裤,中性polo衫。脚下一双夹脚拖,脚丫的颜色是“荸荠白”。整个人透着古怪却又刀切般明快的性感。这姑娘不理人,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给人我行我素之感。大伙儿也没理她。
我总觉得我和欣欣、黄则的故事还没有完,要不我为什么烧了那么多菜等他们?但散了就散了,后来再无交集。也许未来的岁月里会再次相遇?冥冥中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深夜口渴,我去厨房倒水。进门撞见店主姑娘和义工姑娘在餐桌旁接吻……虽然不是那种热烈的、情欲冲动的、手插在对方衣服里的吻,可也是口对口、舌对舌的湿吻,搂在一处。有点忘情,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见我进去,两人放开各自落座,点烟,抽烟,吐烟。桌上有一盘吃了一半的蔬菜沙拉。我心说:“呀,撞上了不该撞见之事。”佯装没看见,从净水机上接了水。
“大哥还没睡?”店主姑娘在我背后开腔。
“嗯,睡了,喝了酒,口渴。”我转过身答。
“大哥来支烟?”她递来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我接了,点上火。
看她不说话,我先说。“你们不知道,”我斟酌着句子,“我一贯有梦游的毛病,有时候夜里游到哪儿第二天毫无记忆。假如你们看到我深夜到处走,千万不要奇怪,也莫害怕。”我把“也莫害怕”咬得重一点。我不认为同性恋有什么罪恶——虽然不自然,可也算不上罪恶。得让人家宽心。
店主姑娘看了我一会,点点头。义工也点点头。我出去了。
人类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行为、癖好何其多也。媒体也好,正统的社会生活也好,表现的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这些好比是大河奔流,正常人都能看到。然而在看不见的“地下”,在阴暗、潮湿、新鲜空气进不来的深处,还有暗流涌动。
“地下”藏着有“病”的人:无法确认性别的“二刈子”,深度抑郁症患者,露阴癖,妄想狂,赌鬼,瘾君子……。也许在白天他们表现正常,即便走得很近你也未必觉察到异样。然每自黑夜来临,他们的灵魂才独自承受严刑拷打般的煎熬。这里流淌着另一种人生——许多扭曲的灵魂无谓地挣扎,痛苦的嚎叫鬼听了都想捂住耳朵。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总想“不要见到最好”的世界,但偶尔会无意中窥视到其中一角。从恻隐之心出发,我对他们几乎具有感同身受般的同情与怜悯。
同性恋者是他们的一员。在中国,同性恋者是痛苦的,因为传统不容,不敢承认,找伴侣有更多的困难。我所见到的这两个人——一个来自四川绵阳,一个来自湖北黄陂,天涯孤旅,寂寞难捱,与其说是相互爱慕,莫如说是相濡以沫。这是没有归宿的爱,非常可怜,没有必要再用不屑的眼神伤害她们。我总认为,恻隐与宽容是人类进化中产生的智性美德。
话虽如此,我多少有一点忿忿不平——两个人只顾自己腻歪,将唯一的客人冷落在一边,开哪门子客栈呢,真是的。
拿到快递后,我一分钟也没耽搁,收拾行李离开稻城,经过一地乱石、宛如火星表面一般的海子山,抵达理塘。
我去理塘拜谒格聂神山。
川西这地方,每一片区域都有自己的神山。丹巴有墨尔多神山,康定有雅拉神山,稻城有三怙主神山,理塘有格聂神山。
海拔6204米的格聂神山位于理塘城西70公里处,神秘、壮美,因路况极差而难以接近,是藏传佛教24座神山中的第13座。从空中俯瞰,格聂诸峰如雪白的八瓣莲花盛开在雪域高原。其主峰格聂峰曾经发生山难:2006年11月,美国登山家、52岁的查尔斯(男)和39岁的克里斯汀(女)在攀登格聂峰途中遭遇雪崩,于海拔5300米处遇难。这使格聂神山涂抹上一层宿命、悲情的色彩。
格聂目前尚未开发,只有热爱自虐的驴友来此绕山徒步。换言之,这是个没有景区也不要门票的野景点。
我经过理塘县城,在一个小商店补充了两袋方便面、两盒自热米饭、两包香烟,冒雨翻越铁匠山垭口,抵达喇嘛垭。随后离开大路右拐,下到然日卡村。过了然日卡村的白塔,经一条到处裂口的土路抵达“格聂之眼”,在“格聂之眼”旁边扎营。
说“扎营”恐怕不太确切。因为这里有村民临时搭设的帐篷接待点,我住的是人家的帐篷,每晚25元,所以应该叫“下榻”才对。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坝子,委实美不胜收。虽然天气不太晴朗,格聂主峰隐于云雾之中,然而格聂八峰之一的喀麦隆峰将其峭拔的身姿展露无遗。草原如绒毯般延展开去,为山势铺上恰如其分的前景。“格聂之眼”秋水盈盈,不动声色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要我说,格聂神山应该是个女神。因为“格聂之眼”是个温柔妩媚的毛呼眼。它是一个几乎成正圆型的小海子,边沿长着疏朗的水生植物,如长长的睫毛——植物在风的作用下齐齐地倒向某一侧,如睫毛害羞地闭合。用无人机从高空拍照,像极了一只圆圆的眼睛。据说格聂是一位奔走的居士化身而成,从“格聂之眼”推测,这应该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居士吧。
帐篷主人丁巴和热顿主动帮我将行李搬进帐篷。帐篷里有4张行军床,一张圆桌,两把塑料椅子。帐篷上印着大大的“救灾”字样,估计是有一年雪灾政府下发的。
这里的藏族是康巴藏族。康巴男人个个帅气侧漏。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眼神犀利……也许不满现状,也许面临重重困难,但全无哀怨、犹疑、猥琐等无聊的东西。加之鼻梁高挺,头发鬈曲(多数留一头飘飘长发),两颊微陷,无论相貌漂不漂亮都充满阳刚之气。令人禁不住生出“我咋就不能那样儿”的喟叹。一位欧洲情色女作家曾经在川西旅行,写出了《艳遇康巴汉子》一书,称赞康巴汉子帅气又深情,床上功夫一流。这使康巴汉子族群在外国女人中声名鹊起,不少人(尤其是日本女人)借旅行之名来此借种。当然此等消息只是传说,无从考证。
安顿好之后,我带了一只塑料凳,往草原深处走了500米,架上相机、三脚架,坐在凳子上边喝茶吸烟边等待云开雾散、夕阳照亮雪山。
丁巴和热顿在搭建厨房,并不管我。天地间唯我独尊。风儿也轻,草原上吃草的马儿也安闲。空气沁凉干爽,全无黏湿、爊热、窒闷。川西的秋天让人爽得要死,香烟有香烟的醇香,茶水有茶水的清雅,真好。相比钢筋水泥森林,这里是天堂所在。
我就爱这样儿的时光——等待,独自等待,等待一份有价值的东西出现。因此之故,等待本身也具有了某种难以褫夺的价值。等待也许孤独,也许寂寞,但绝不空虚。它有实实在在的内容,具有可咀嚼性,可享受性,可回味性,尽显时光质感。这一辈子我都在等待,仿佛等待是我的宿命(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宿命?)。等待上学,等待工作,等待孩子出生,等待空出位子升职,等待作品出版……我最终要等的东西究竟会不会出现,老实说我不知道。但等待无疑丰富着我的人生。
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有一个叫灰田的家伙曾经告诉多崎作:“我可不喜欢被拴在一个地方。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这可不是灰田一个人喜欢的生活,喜欢它的大有人在,多如恒河沙数。我碰巧也是其中的一个。此时此地,就是我喜欢的时间、喜欢的地方,我在等待中胡思乱想,享受自由思想的幸福。时间的沙漏仿佛开大了口子似的一忽儿半天就过去了。天色“咔哒”一声暗下来。云厚,晚霞也好日落也好,一概没有。
凌晨2点和6点我两次起床观察天气,均有浓云遮空。没能拍成格聂星空和日照金山。
早上,天仍未晴。小雨时下时停。昨日差不多雨下了29次,停了28次,出了6次太阳,下了1次冰雹。海拔太高,人其实就住在雨云之中。
早饭后我决定去冷古寺走走。常听驴友说“我徒步去了冷古寺,看到了神秘的格聂主峰”云云,是以骄傲的口吻说的,所以“去看冷古寺”被列入“我在川西必做的××件大事”之一。
冷古寺有三件镇寺之宝:格聂之心、反旋海螺、母鹿角。均为创寺时传下来的珍稀宝贝,我要去一睹尊容。
骑上摩托车,向与然日卡村相反的方向走,下坡,不久遇上一个小村庄(乃干多村)。见了乃干多村右行,上到一条水泥路,骑4公里,右边一条岔路。岔进去5公里,即可看到雪山脚下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这就是新冷古寺(老冷古寺在山里,现在没人了)。
我总觉得,冷古寺和巴塘县措普沟措普寺合起来就是希德尼·谢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里描述的香格里拉。同为雪山(神山)之下的气派宏伟的寺院,同样与世隔绝,穿袈裟的僧人默默无言进进出出,活佛神秘难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一切俱与《消失的地平线》高度契合。莫不是,我穿越时空来到了另一个地界?
现实感的唤回,是一个和尚拿出酥油灯让我点灯的时候。此处介绍一下:冷古寺的三件镇寺之宝是分存在两个大殿里的——反旋海螺和母鹿角在大宝法王殿,由一个胖乎乎的和尚保管;格聂之心在宗喀巴大师殿,由一个大个子、脸上有烫伤疤痕的和尚保管。均锁在木箱里。我先去看反旋海螺和母鹿角,胖和尚引我到侧殿一个幽暗的小屋里,捧出酥油灯说:“请点。”我知道不能白点,遂掏出20块钱作了供奉。和尚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木箱,打开,小心捧出两件宝贝。宝贝用绒布包着,他摊开绒布让我拍照。我说:“这里光线太暗,拿到外面拍行不行?”和尚摇了摇胖乎乎的头。我只好调高感光度,屏住呼吸拍摄。所谓反旋海螺,就是左旋海螺,因一般海螺都是右旋的,所以稀奇。况且,这里不靠海,在寺院周围发现海螺更是被认为神授。藏传佛教中海螺喻示着吉祥,在庄严的仪式中扮演着护法的角色(所谓法螺)。母鹿不长角,母鹿角如女人的阴茎一样稀罕,有镇邪之功。
在另一个大殿,我又点了一次酥油灯、供奉了10块钱,看到了疤脸和尚从箱子里以虔诚之态捧出的格聂之心。这是一块砂礓色石头,纹理细腻,质感接近产于安徽的紫金石,大小如一只中等砚台。石头一面如人之五脏六腑,肠子、腰子、心脏历历可辩,故而称之为格聂之心。据说要是这块石头不慎被摔烂,格聂的神性就失去了,格聂就死了。寺院故而对此严加保护。可话说回来,这样的石头纵使有人失手磕在地上恐怕也不容易摔烂吧。
回到格聂之眼。
傍晚,格聂之眼来了一男一女。其时我正在遮阳棚下闲坐,一边喝茶一边等待好天气,听到汽车开上来、刹车、熄火的声音,随即看到一男一女背着背包朝帐篷走来。
丁巴会讲汉话,领着他们选择帐篷。能听到一个女子活泼的声音:“哎呀,正好四顶帐篷,我一个,你一个,那位先来的大哥一个,主人一个。我住大哥旁边这个吧。”
我喝我的茶,随他们去。他们几次从边上过,我都没和他们确认眼神。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和人说话。有啥子话说——无非就是问问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看了哪些景而已,没什么意思。人心是个黑暗的曲里拐弯带回廊的屋子,很难有什么人能走到你心里,那里隐藏着连自己都看不清的什么,求一个懂你的人相当于水中捞月。
不过,在明白我确实不想搭理他们之后,那女子主动走到了我跟前。
这是个身材匀称、微微有点丰满的女子,37、8岁,奶白色皮肤,架着一副价格不菲的无框眼镜,衣着又旧又随意,但仔细看都是“始祖鸟”这样的大牌。突出的特征是嘴型像牙膏广告的模特儿,笑起来往上弯成月牙,有贝壳般闪闪发光的牙齿。
“大哥也是来拍片的吗?”她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随便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
“是啊。”我答。
“一个人?”
“嗯,一个人。”
“看你的样子,已经出来一阵子了吧?”
“是啊,不多不少5个月了。”心想问的都是老一套。
她点点头。我说:“这有凳子,你坐吧。”
“不坐了,坐得太多,站着舒服。”说完,她轻啜一口水,眺望云雾缭绕的雪山。
“你怎么想起到格聂来的,看起来你又不是驴友?”我问。
她告诉我,她来自浙江宁波,是搞平面设计的,来川西拍素材。随她来的小个子男子,是成都一个专门组织小众景点摄影的旅行社(世上竟有这样的机构)的导游兼司机。他们已经走了冷噶措、圣山次坡等4个冷门地方。我说,天气不好,我已经在这儿守候了一天一夜,两手空空。她笑了,显出牙膏模特儿一样的好看嘴型,说:“别急,今晚天气肯定好转。每次我出门旅游,所到之处天气准晴。我就是运气好,你能信?”
“我信我信。”我点头说。但心里不以为然,觉得只是凑巧了而已。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吧?”她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镜片后边的一双眼睛,意态上就像格聂之眼,有一种天然的妩媚,但更多的是闪着聪慧的光,似乎把什么都能看透,却又微笑不言——就那种聪慧。
“想问就问呗。”我说。
“你一个人出来这么多天,家里人——比如太太怎么会同意呢?”
我笑笑:“其实是这样的:我出门旅行,不单纯是观景。人生有很多困惑,希望通过行走来弄明白。我太太虽然常常说我净想一些没用的东西,但她理解处在困惑中的人需要一场浩荡的旅行,因此支持我出来。”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问:“那么你呢?你先生怎么同意你一个人出来?”本来不想问,问人家私事干什么呢?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我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况且我有旅行社的人陪着。”说到这儿,她用眼睛搜寻那个小个子藏族司机,司机仿佛找到同党了似的一边帮丁巴、热顿搭建厨房,一边和他们聊天,不时爆出大笑。
“你看,那匹马儿……”她指着远处一匹放开四蹄飞奔的白马说。那马儿在雪山下、草地上驰骋成一道风景。“我要拍它。”她一边说,一边去拿相机。我觉得她有意打岔,不想将话题引向自己。
如果给女人归类,那么上官(这女的姓上官)属于智性、聪慧那一类。我和她一起去探看峡谷,边走边思量。这类女人从来不自以为是,更不会愚蠢到只顾自己使小性子、全然不明白别人的诉求。所谓聪慧,就是不仅聪明,而且善体人意。她们明白男人的长处,也晓得男人的短处,有足够的膂力挽住男人这匹野马的笼头,也有办法激励消沉中男人的斗志。因此她们大多数有一个深爱她的夫君,家庭幸福。
那么,上官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一边眺望天边云缝中泄露的耶稣光,一边胡乱猜想。
也许是个飞行员出身的空军飞行团长,高大英俊,气势夺人,汉子气息浓厚。这样的男子非得像上官这样的聪慧女子相配,方拿捏得住。
或者是个大公司的老总,短粗的脖子,矮墩墩的个子,其貌不扬。但能力超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将这女人细心呵护着,照看她,却又不限制她。
又或者是个美国大男孩,单纯,善良,跟你说话吐出第一个字你就能感觉到他的诚恳,却又毕业于耶鲁大学,有一份好工作、好薪水。爱家庭,爱老婆,心无旁骛。
想来想去,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符合中国人“好马无好鞍,好妻无俊男”的传统说法。
不过,话说回来,我去猜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何意义呢?这不是有点无聊么。这么一想,就将思维收拢到眼前。
眼前是横亘在草原与雪山之间的深深峡谷。像是地震造成的一道裂口,天长日久,裂开处悉数覆上了绿色。谷底交错着各种形状的小丘陵,因此从我们的位置无从确认下边是不是有一条河。一个藏族老汉悠然赶着一群牦牛沿着对面的沟坡往上走,因离得远,人和牛像蝌蚪一样小。
浩荡的山风从谷口吹过,将上官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宽阔的额角和好看的耳廓。我俩站在风中观望风景,良久无人吱声。
“好安静啊。”上官终于开口,却又像自言自语。天上的流云无声飘逸,传进耳鼓的只有风儿掠过草地的“唦唦”声。
“我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份安静,或者叫安谧。反正我喜欢。”我接过话头说。没有带相机,抄着双手打望白雪皑皑的肖扎峰。
“喜欢这份安谧的都是胸有沟壑的人。”她笑笑说,露出好看的牙齿。“心无城府的年轻人不会喜欢这里——太安静了,也太寂寞。他们只喜欢没心没肺的大笑。”
“据说这里是胜乐金刚的妙语圣地,受伤的来疗伤,困惑的来思索,失意的来悟道——也许他们就是你说的心有沟壑的人吧。不过——”我顿了顿说,“我倒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呢,纵使丧失了喜欢这里的‘资格’。”
她粲然一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往谷口走了几步。“你好好修行,修到一定程度就会童心再蘸,成为没心没肺的老顽童的。”
上官站在我的上风口,风儿微微送来她的体香,细嗅之,恍若淡淡的桂花香气。我蓦然想起了郁达夫的著名散文《迟桂花》。这么说来,上官和郁达夫笔下的大龄熟女“迟桂花”倒有几分相像呢。
“大哥,大哥,天晴了,快起来。”我已睡下,朦胧中,听到帐篷外有人喊。是她在喊。看看表,11点半。连忙穿衣起床。
夜空果然放晴了。大片大片的星星显露出来,在墨色的天幕上烁烁放光。
不过,当我俩站在帐篷外观测天象,尚未去拿相机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天边的云却像怕被我们窥见私家秘密似的迅速飞出来遮住了大部分星空。除了角落里闪烁着几颗银星,其余皆隐入沉沉黑幕。我稍稍有点失望——看来“幸运女神”没有带来幸运礼物。
轻叹一声,我说:“回屋继续睡吧。闹钟定在凌晨2点,若是天晴,我喊你。”因惦记着天气,只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闹铃一响毫不迟疑地爬起来,掀帘一看,这下天真的晴了。
我一边向格聂之眼走去,一边朝她喊:“晴了,晴了,起来,起来。”
凌晨起床拍星空是一件颇为辛苦的事。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这时正是脑袋沉入深度睡眠、身体各部分充分放松休息的时候,此时你把它们悉数叫醒:“别睡了别睡了,给我干活去。”它们绝非情愿。哈欠连天。然而面对深邃高远、星星如钻石般大放光芒的夜空,神经又不由得兴奋,多巴胺“滋滋”分泌,沉甸甸的快乐从心底涌现出来。
我们开了头灯,在格聂之眼旁边架上三脚架,以格聂之眼为前景,白色帐篷为中景,星空和雪峰为背景拍摄。在显示器上回看,觉得画面少了点色彩。我提议用手机从里向外打亮帐篷。但两个手机4顶帐篷怎么办呢?上官说,我有一个LED床头灯,还有个迷你手电,用那个。帐篷点亮后试拍了两张,觉得长时间曝光后帐篷亮得过分了,我又走到海子对面将光源一一裹上手帕、户外头巾,压暗亮度。如此拍了数张,色调和反差都不错。
在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大放光芒的夜里,有一个温婉、聪慧的女子陪你夜拍,感觉颇为不赖。说话的语气都柔和起来。
上官说,要是前景有一对男女手拉手就好了,画面里有了人才有了生动的意蕴。我说,过去我们拍星空,都是自己走到镜头前充当模特的。上官说,只好这样了。来吧,我们两个七老八十的人冒充一对恋人好了。我说,哈哈,也没七老八十,还能恋爱一场。
于是我和她将相机调到自拍模式,手拉手站在镜头前扮演情侣。将头灯用魔术巾裹着,放在脚前给身体打上轮廓光,前前后后拍了十来次,才拍到比较满意的。
千试万试,一直拍到凌晨四点半。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一个黑影朝我们移动,黑影发出声音:“你们拍到满意照片了吗?”是旅行社的司机。一切浪漫嘎然止于他发声的那一刻。
手拉着手儿拍星空
格聂星空
格聂 日照金山(更像日照金鱼)
格聂 奔跑的白马
晨曦
巴塘措普沟
措普沟的野温泉
塔钦看到的双彩虹 此景非人间所有 必为神迹
第二十章 神山生气了
高尔寺山是雅江县最高的山,海拔4659米,位于祝桑乡境内。山顶有个黑石城,是观赏、拍摄贡嘎群峰的好地方。知之者不多。我去黑石城扎营,打算拍一拍星空下的贡嘎。
从雅江县城往新都桥方向骑行,遇高尔寺山隧道。不要进隧道,向右拐入隧道开通前的老318国道,盘旋上山,中途见到一个废弃的警务站。这时道路分为直行和右拐。毫不犹豫地右拐,3公里后就来到黑石城之下。这时要弃车,步行300米(海拔上升100米)方能登上山顶。
摩托车确实骑不上去。我试了两次,摔得惨兮兮的。将车子停在山下,用雨衣盖好,背上80斤重的大背包,手里还提着20斤的摄影包、三脚架,一步一步走上山顶。300米歇了7次,额头沁出了汗珠。
天气不好不坏。流云遮挡着太阳,光线散射。眼前列阵般的贡嘎群峰悉数被云带糊住了峰顶,只露出腰身以下。空气透度中等。云有点硬,缺少绵柔的质感。
秋天已到,凉风像细针一样穿透衣衫,刺得皮肤生疼。骑行要戴护膝了,不然膝关节很快报废。抓绒手套也换成了熊掌一样的棉手套。虽然登山微微出汗,可是不敢脱衣,任凉爽的风将发热的身体冷却下来。
山顶是一块平地,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卸下行李之后我四处察看了一番。自不待言——前方尽皆绵延起伏的雪山。小一点的不知名字,大一点的是那玛峰、田海子、折多山、雅拉雪山,最高的是贡嘎主峰。在格聂诸峰中,主峰格聂不是最俊俏的,形态最好看的是喀麦隆峰。而在木雅贡嘎系列中,贡嘎主峰无论高度还是颜值都出类拔萃,很好辨认。
左手边,有一座高高的神龛,上面蛛网样拉着经幡,经幡在劲风作用下剧烈抖动,发出声音。右手边,用黑色片石堆着几十个孤立的小玛尼堆,堆与堆之间扯着风马旗。身后是黑石垒砌的玛尼墙,中间开一个口子供人进出。传说这些黑石是喇嘛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但据我观察,山腰就有大堆大堆的黑石,不用走很远就能采到。
四处没有取水点。我带了3瓶矿泉水,只够扎营一天,如天气不好需延时扎营,就须在某处设置一个接雨水的点,储备雨水应急。暂不考虑这个,先扎营再说。
正忙乎着,上来三个人。先上来两个瘦子,四处照相。过了好一会儿,又气喘吁吁爬上来一个胖子。胖子估计有300斤,上来就瘫坐在地上。按常理,他们看到我会跟我打招呼,但他们没理我,我也视而不见。凭直觉认定他们是公务员,长期混迹于那种场合自会养成矜持、权威还稍稍有点自命不凡的派头。我的原则是尽量离这种人远一点,不打交道最好。
但山头就巴掌大一点,彼此距离很近,总有眼神碰撞的时候,咬紧牙关不理人也挺难受的,后来还是搭了腔,得知他们是从合肥自驾过来的,胖子和其中一个瘦子是省府某机构的同事,另一个瘦子是胖子的表弟,还在念大学。
我说我老家是淮南的。“那好巧,我老家也是淮南的。”公务员瘦子表现了适度的兴奋。“你淮南哪的?”我问。“我家是泉山的,泉化(泉山化工总厂的简称)”。他说。“我在洞山,离你两站路。”我笑着说。
“哎呀哎呀,”他过来握手,“想不到在这个地方遇到老乡了。我得跟老哥合个影。”
于是合影。进一步交谈,得知他是淮南某局考到省政府的,他的原局长是我高中同学。他父亲是泉化的总工程师,而在他退休后接任总工程师的是我表妹婿。世界好小。
后来他们下山了,说是今天要赶到理塘。我忽然发现水壶还在摩托车壶托里没拿上来,只好下山去拿。他们的车还停在那儿,胖子坐在路边大口喘气。
我走近他们,老乡摇下了车窗。“老弟,有个小请求,”我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给我留两瓶矿泉水,我水不够了。”既是老乡,我觉得这个口张得起。
他连忙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拿了4瓶矿泉水外加2只黄桃罐头:“这些都给你,我们能补充到。”我说:“不要这么多,拿多了上山背不动。”最后只拿了2瓶水1只罐头。
回到山顶,当即开了罐头,将黄桃“呱唧呱唧”几口吃光。平时在家从不吃罐头食品,嫌它含有防腐剂。这时候它竟变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美味。怪不得好多人说“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
天也高,云也淡,心情也安然。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坐在石头上吸一支小烟,看云卷云舒。脑中毫无征兆却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和尚光光的头——不知怎地,无端为那光头担心。早上告别的那个叫释开贤的和尚怎么样了呢?是回家了还是继续往西藏徒步追他师父去了呢?心里委实嫌弃他,可又同时可怜他,为他悬着一颗心。
昨晚在雅江青旅和一个和尚同屋。和尚白白胖胖,40多岁,坐在床上用松节油擦拭膝盖。一屋子都是松节油浓烈的气味。进门就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点期期艾艾,想跟人讲话。
果然一搭上他的话头,他就说个不停。
和尚是陕西人,口音很重,把“我”说成“俄”,把“说”讲成“薛”,把“没”读成“木”,听起来很费劲。不过大致明白他说什么。
和尚跟着师父、师兄徒步去拉萨朝圣,从终南山走到雅江,走了几个月。但今天师父跟他翻脸了,说了难听话,不带他了。他一个人进退两难。
他叫释开贤,受过沙弥戒,未受具足戒。他的腿已经走伤了,膝盖和小腿肿得厉害,下床都困难。
“那么,师父为啥子翻脸唻?”我问。其实我累了,想闭眼躺一会儿。我在雅江西俄洛乡康巴汉子村住了4天,只为在郭沙寺举行迁址大典时拍到头缠英雄结的康巴汉子,可寺庙的管家毫不容情地将我撵出来,不让我拍。我这会儿正郁闷着呢。不过,和尚不停地跟你说话,你得应付着,还要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不能冷落佛门弟子。
“师父薛俄接收了施主的供养。他薛,你既然有本事接收施主的钱财,就不要再跟着俄了。”
原来,只受过沙弥戒的出家人是不允许接收供养的。开贤是个穷和尚,一路吃师父的、喝师父的,路上有好心人(多是自驾客和旅馆老板)给他们食物、水或者少量现金,两个徒弟都交给师父,由师父统一开销。
但那天一位女施主觉得释开贤腿疼成那样还在走,既于心不忍,又受了感动,开袋供养了他800块钱。师父跟他客气,说,“这钱你留着零花吧。”开贤当真收进了自己的钱包。晚上师父就翻脸了,撵他滚蛋。
听这意思,和尚的江湖不是和俗众一样的吗?钱是个祸根。
“不管师父是不是撵你,你都不能再走了。再走你腿就残废了。你明天买张车票回家吧。”我不想评价谁是谁非,囫囵地劝他。
“俄木处可去了。况且俄也木钱了。”和尚嗫喏着说。
我好像刚听说他接收了人家800块钱供养。
为什么没处可去了?释开贤跟我解释——原来,他是陕西农村的,有病,干不了重活。家里穷得叮当响,46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家人说,你就是当和尚的命。他就到终南山出家了。出家后哥哥和妹妹到外地打工了,也不给他地址。
我问:“你在哪个寺庙?”
他说:“俄没有寺庙。”
“那你平时给人家念经超度有收入吗?”
“俄不敢去念经,俄超度不了人家。”
“你能化缘回家吗?”
“俄不去化缘,被人家拒绝怪难受的。”
嗯哼,俄……俄……俄聊不下去了。
早上,我rua了糌粑吃。我说:“你跟着我吃糌粑吧。”和尚说:“出家人不能吃糌粑,里面有酥油。”我说,“喇嘛都吃糌粑的,酥油是奶做的,不是荤腥。”他结结巴巴地说:“俄……俄吃不来那东西。”
好吧,你吃不来就算了,没得我为了省钱吃糌粑却要出去给你买豆浆油条的道理。
他的保温杯精致得很,不锈钢材质,哑光面,价钱应该在150元以上,而我的是几十元买的铝质的,在甘孜掉在地上杯盖摔烂了我也没舍得换。
我烧了开水给他喝,他说:“电视上薛了,热水器烧的开水木营养。俄只喝矿泉水。”
同屋的骑行客小陈从外面回来,买了一袋橘子,拿几个给他:“师父您吃个橘子吧。”和尚说:“橘子有火气,俄不吃那东西。”我说:“我这儿有香蕉,你吃这个吧。”和尚说:“这个可以吃。”开始剥香蕉皮还挺斯文,吃的时候三口两口干完,吃相很贪。
我明白家人、师父为什么都不要他了。本来我打算中午12点走的,10点钟我就拿上行李离开了。
闲话休提。
我坐在石头上,面朝贡嘎,享受清风抚摸,思绪如春天的柳枝翩翩起舞。为什么我这么享受一个人坐在风里任思绪飞扬的时光?为什么?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但我的“岁月静好”时光被几个女子打破了。傍晚,黑石城来了四个自驾的女子。他们把车停在下边,空手走上来。四人均身着鲜艳靓丽的冲锋衣。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朝贡嘎喝茶吸烟,想着心事。不想理她们。不想理任何人。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要在这住一夜。
“帅哥,我们也想在这扎营,可能劳动您来帮我们拿一下装备?”她们发出请求,一点儿也没有“这个人不合群,咱们别搭理他”的意思。
美女相求,不好拒绝的。我只好默默地随她们下山帮她们拿帐篷,顺手还帮其中一个拿了摄影包。
“帅哥,这帐篷怎么弄的,我们第一次弄,来帮我们搭一下嘛。”帐篷提上去,还不消停,她们又发出请求。
我只好去帮她们搭了帐篷。
这严重影响了我独自思考人生。
她们是从广西自驾来的,分别叫橙、蓝、紫、灰,橙和蓝30多岁,机灵活泼,紫和灰40多岁,稳重沉默。
这天是中秋节,她们带了红酒、月饼、小桌板上来。要在山顶赏月。
“帅哥,红酒、月饼我们吃不完,来帮我们消灭一些好不好?”她们又一次发出邀请,眼睛里满是期待。
这一次我欣然从命。
因为有云,当晚月亮像蒙上了一层纱,浑黄模糊。即便这样,这个月夜也特别得不要不要的。我们在空寂的山野里吃喝,说了一些话,彼此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在离家几千公里的横断山深处,和来自广西的四个女子一起度过中秋,这应该是缘分吧。
夜凉。hold不住,吃了喝了,她们各自钻进帐篷。看我在拍夜景,从帐篷里发出最后一个请求:“帅哥,我们把相机、三脚架交给你,你‘顺便’也帮我们拍几张夜景嘛。”
说完轻笑。她们的言语和笑声里自有一种示弱般的温存,让人不忍拒绝。
不久下雪了。雪粒儿打在帐篷上“唦唦”作响。紧接着,像是突然摁下了转换开关,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大作,伴以雷鸣电闪,仿佛天公发怒了一般。
我躺在帐篷里,紧紧拥着睡袋,仔细倾听帐篷有无漏水的滴答声。还好还好,我那个帐篷是专业的,防风防雨性能优良,没有漏雨。虽然如此,我仍然担心老天爷以雷霆之怒将我的帐篷如甲虫般捏个粉碎。
但我更担心她们的简易帐篷——地钉细得像烧烤的竹签,风一大就拔起来了,而且只有单层帐,没有内外帐,下雨肯定洇水……。那几个弱女子千万不要在严酷的气象条件下弃帐而逃,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大概我们在这喝酒吃肉了,神山生气了。我这样猜想。风似乎想把帐篷掀离山头,雷像是神山发出的怒吼。天空频繁被闪电撕裂,地滚雷就在身畔炸响。吓死人了。“万一被闪电击中,可就全完了。”我在心里叨咕。迅速检索一遍自己做过的坏事——好像没有伤天害理该天打五雷轰的。但还是禁不住默念着“翁玛尼叭咪吽”。
万一她们的帐篷漏雨,或被大风吹翻,该怎样应对?除了让她们裹着雨衣在帐篷里坐等天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这个单人帐连两个人都住不了。
一直留心听着她们的动静。并没有呼救之声。
渐渐在雷雨中睡着了。天亮睁眼,风也好雨也好,都停了。她们的帐篷还在原地,只是略略有点歪斜,似乎有点疲惫。她们扛住了极端天气……将雨衣挂在帐篷迎风的内壁上挡渗水,拥着睡袋坐了一夜。好样的。
我对她们生出了缕缕类似敬意的东西,在心里朝她们亮了大拇指。
第二天她们下山了。临走给我丢了半颗圆白菜和两瓶矿泉水。我还要再等一天,等一个下半夜月落之后的朗朗星空。
那颗圆白菜我嘎吱嘎吱当水果吃了。从没想到生白菜有这么美味。胃里太需要蔬菜水果了。
但这晚又一次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与前晚如出一辙。这次是我一个人独自承受。
在“哗哗”的雨声中,我好像听到帐篷外有“踢踏、踢踏”的声音,有什么在草地上亦步亦趋。声音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我心跳加速,差不多达到每分钟180次。但还没到热血冲顶、丧失意识的程度。我清楚地知道,那些独自行走丧命荒野的驴友,都是遇上什么吓死的。不是因为高反。真正致命的是自己内心的恐惧,特别是在遇到神秘声音和影像的情况下。
我告诫自己切莫过分恐惧,恐惧过度心室会炸裂。如果有什么,就请现身出来陪我吧,我太孤独了,来和我一起应对雷霆风暴,强似我一个人独撑危局。如果鬼真的存在,就让我见识见识吧,最好是个千娇百媚的狐仙……知道不,我可强壮着呢,“把我拿去吧,拿去吧。”我在心里喊叫。
世事就是这样——我越是渴望ta露面,ta越是害怕见我。不久“踢踏、踢踏”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我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误闯军事通道
“十一”长假期间,我窝在九龙,当了5天寓公,6号和7号在游客稀少的伍须海拍雪山倒影和枯木,幸运地避开了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不骄不躁、安逸地渡过了“国民生理期”。
并不是刻意找这么偏僻的地方躲避旅游高峰,无非是在这个时间点正好走到这儿恰好第三个疲劳期又不期而至,将计就计休息了几天而已。
九龙是藏彝走廊,也就是从藏区向彝区过渡的通道,藏、汉、彝杂居。有一个琥珀般镶嵌在雪山之下的伍须海。除了来看伍须海,我主要还是经过这里去汉源,登顶川西“三大云海观景平台”之一的轿顶山。
在九龙期间,住在一个60元一晚的小旅馆里。天天下雨,有时雨夹雪。时不时来个全城停电。新闻播报:折多山大雪,数千辆自驾车困在山上无法动弹。警方声嘶力竭地喊叫——封路啦封路啦,不要再从折多山走啦。志愿者筋疲力尽地徒步给困在山上的驾乘人员送水送食品。能想象被困在冰雪中的原本兴致勃勃的游客现在何等扫兴和绝望。
看到这样的新闻,我不厚道地笑了,舒舒服服去吃美食。九龙“坨坨肉”名声在外,我去尝了一下,并不觉得很对胃口,不过营养扎扎实实。吃了酸菜鱼和玉米叶包着的烤玉米团子。这地方居然有油条豆浆(我大约5个月没见过那玩意儿了),早上去排队吃了,胃顺理成章地接纳了熟悉的味道,颇为心满意足。
旅馆老板是个活泼率直的藏族小伙,名叫降央西格。这家伙帅气侧漏,会哄女人,几乎每天带不同的姑娘来宿舍过夜,有长得漂亮的,也有不怎么漂亮的。笃信佛教的西格在性的问题上出人意料地开放,“和女人上床”在他是极为自然、天经地义的事。藏传佛教有一个小流派就认为完美的性交是通向顿悟的捷径。也许西格这样的人会受到这一流派不易察觉的影响。只是这家伙每次有女朋友来都到我房间喊我,让我给他们拍一张合影。推门即入,从不客气,让我不胜其扰。当然他也请我喝啤酒、吃雅鱼(我不去,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公共淋浴间的“浴霸”一般不为住客打开,承我的情,他专门为我开了电,让我每天能够暖暖地洗个热水澡。
假期最后两天,我骑车去了伍须海,在景区小木屋住了一夜。伍须海离城24公里,是个小海子,由融化的雪水汇集而成。从此岸到彼岸,走路只需半个小时。未开发时,这里是驴友徒步扎营之所。从康定莲花湖到伍须海的徒步线路风景又美又有一定的挑战性,曾经吸引了一些“不走寻常路”的狂热驴友。但是有一年一支6人的东北团队徒步这条线路时,一位女队员(队长的老婆)因高山杜鹃的独特气味诱发脑水肿,深夜昏迷在海拔5000米的大山里。紧急情况下,队长将大背包底部剪两个洞,让老婆坐在背包里,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硬是以一人之力将他从山上背下来(其他队友要么是女人,要么太瘦弱,只能做一些辅助工作),过程感人至深。此事当时在户外圈轰动一时。后来走这条线的人就少了。
现今景区不提倡在伍须海露营,露营要交150元垃圾费。而湖边村民承包的小木屋只要60元一晚。虽然里面只有一张床,一支蜡烛,无桌椅,无WIFI,无电。但那玩意儿本来就多余,不要也罢。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住小木屋。
虽是长假期间,伍须海景区人却很少,我得以安安静静地展开三脚架,气定神闲地拍摄湖里的枯木和雪峰光影。枯木是伍须海的魂魄,一片死寂的湖水因多姿多样的枯木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伍须海的岸边还有一片业已死亡的山毛榉,不朽的枝干绝望地刺向青天,意境堪比纳米比亚死亡谷和额济纳胡杨林。
从伍须海出来后,因为误闯军事通道,我受到一次被军警递解出境的“礼遇”。
伍须海到轿顶山,要经冕宁到汉源。但九龙至冕宁的215省道因“岩崩”关闭3天了,尚未修通。小木屋的主人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你从封路的地方向右拐,从锦屏山的AB洞走,绕道去冕宁。AB洞是军事通道,平时不开放,这几天因215省道封闭,临时允许老百姓的车子通行。“摩托车让不让走不知道,你可以试试看。”
因为不知215省道何时抢通,抱着“往前走一点是一点”的态度,我出发去AB洞。
后来才晓得,我实际上在地图上往左下方拐了一个大弯,弯到了木里和盐源。无意中旅行了凉山州的两个县。木里是约瑟夫·洛克当年探险的根据地,是凉山彝族自治州唯一一个藏族县,当年洛克与木里土司关系甚厚,得到土司的庇护。盐源是泸沽湖的四川属地。这一片皆是大凉山腹地,军事设施极多。
骑到木里的大坨镇,已是中午。与路边一户人家商量,用她家电磁炉热了剩饭。女主人听说我去AB洞,不无担心地说:“AB洞只给轿车、卡车通过,摩托车恐怕不行吧。”
但事已至此,没有后退的道理,过得去过不去总要试一试。
去AB洞的路,路况尚好。但路上很多小洞子(隧道),一般长度只有200多米,洞中无照明,黑漆麻乌,四处滴水,地面湿滑。有时一头闯进去,感觉前边是悬崖,下一秒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一般,脊梁骨一阵发麻。当然前边实际是路,只是黑如空谷。
不久迎来一个水电站的大门,门口只有一位年轻警察在执勤。因过往车辆少,他在捧读一本书。
我将摩托车停在30米开外,以坚决的态度大步流星走过去,离他5米的时候给他敬了礼。“我是个摄影师,亟需通过AB洞去冕宁与同伴会合。这是我的证件。”我将驾照、行驶证、身份证、工作证一股脑地全捧给他。他一一翻阅,并朝我脸上看了两眼,然后将证件还我,摆手让我进去。
如此轻松啊,我心中一喜,以为这就算放行了呢。赶紧骑了摩托进入,过大门时又给他行了个军礼。他举手还礼。
谁知离AB洞还早着呢。进去后感觉气氛陡然严肃起来。到处竖着大牌子,用大字清楚无误地写着“禁止停车!严禁拍照!”一条百米宽的小河傍路而行,河这边也好,河对岸也罢,触目皆是隧道洞口,大多是封闭的,极少数有车辆出入。想停车撒泡尿,不敢,憋着——人家说了,禁止停车。肯定有监控。
又走了10多公里,过一座斜拉桥,看见了两个黑洞洞的洞口,一洞吞进车辆,一洞吐出车辆,洞口布着穿警服的和穿迷彩服的双岗,迷彩服端着一支冲锋枪。岗亭里还有10来个荷枪实弹的“迷彩服”人影晃动。
穿制服的警察老远就看到我了,警觉地走上前,一手作“stop”的姿势,一手将我导向路边。我乖乖地在路边停下,下车,摘掉头盔。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不惧应对——我又不是阶级敌人、破坏分子,怕什么。
“你是怎么进来的!”警察厉声问。那是个30来岁的年轻人,腰板挺直,两肩如刀切一样平,警容严整,像是干过仪仗队似的。
“从大门进来的啊。”我说。
“大门?不可能!哪个大门?”口气依然严厉。
“就水电站那个大门,还能有哪个大门。”说着我掏出第一道岗给我的一张A4纸,上面写着“注意事项”——行车时速不得超过40km,不准停车拍照什么的。
“你的证件。”他稍稍松了口气,为我不是偷渡进来的。偷渡之人可能暗藏杀机。
我将证件悉数给他。他进入岗亭验证。
稍顷,出来,也不还我证件,也不说放不放行,掏出手机给我的摩托车拍照,前也拍后也拍,口中说:“请把你脸抬起来一点,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好看着他,让他去拍——反正我是好人,任你去查。该不会给我制造个冤假错案什么的吧?
拍完,我掏出香烟,问:“这里能抽烟吗?”他点点头。我敬他一支烟,他接了。我给他点火,他示意自己有火。我为自己打着火,深吸一口烟,随后缓缓吐出。
“看你这军姿,好像是部队出来的嘛。三军仪仗队?”我开口。
“不是。”他摇头,“军区国旗班。”
“怪不得,”我说,“军姿一看就知道。哪个军区?”
“成都军区。”他简短回答。
“我们是一个军区的。”我吐了一口烟,说,“我是32师,越战老兵。”
他不说话。
“你说这么多地方牌照的轿车你都放进去了,干嘛拦一个老兵的车。我拿生命保卫过自己的国家,难不成会炸自己的洞子?”我抱怨说。
“话不是那么说的。”“国旗班”说,“AB洞全长17公里,里面又湿又滑,摩托车极容易出事故。倘若出了事故,救护车、救援车一进去,洞子就会堵塞。那麻烦就大了。我们自己的摩托车都不能进的,有监控。”
“那怎么办呢?”我问。心说该死该活你给个处理结果吧。
他说:“你稍等一会。”
抽烟。喝水。今儿天晴,阳光直射下来,身子微微发热。我脱了冲锋衣系在腰上。穿迷彩服的军人昂首挺胸站在洞口,横端着冲锋枪,偶尔会拦下一辆车,检查证件,挥手放行。
过一会儿来了一辆面包车,呼呼啦啦下来7、8个警察,为首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面含杀气,不怒自威。
“国旗班”朝他敬礼,说:“局长,就是他。”指了指我。我本来是靠在栏杆上的,这时不由得站直了身。
“你从哪里进来的?”局长用犀利的眼神盯视我,声音低沉,但含有随时都会爆发的雷霆之怒,令人生畏。
“刚才跟这位警官汇报过了,从大门进来的。”我尽量平静地说。
“谁放他进来的,打电话给门岗,查!”局长吩咐随从。随从有的扛摄像机,有的拿照相机,对着我和我的车一阵猛拍。那架势,心里有鬼的人估计就吼不住了。
“国旗班”将我的证件递给局长。局长略翻了翻。“你从哪来?来干什么?昨天、前天、大前天住在哪里?”局长像审犯人一样审我,让我心生不快。但还是如实告知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这几天住在哪里。
“联网去查。”局长命令道。又一位随员小跑着进入岗亭。
“这里不准走摩托车你知不知道?”局长背着手围着我转,仿佛猎狗围着猎物打圈,寻找机会下口。
“开始不知道。”我说,“现在才晓得。”耍哪门子威风呢,我心说。
有人在局长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我猜他说:“查过了,这人说的是实话。”局长点了点头。
“我给你两个选择,”局长点着手指说,“要么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么我们给你找一辆卡车,连人带摩托送过洞子去,费用你出。无论如何你不可以骑摩托进洞子。”
我说:“我愿意找个卡车。”心想事到如今花2、300块钱过去算了,回去又怎么办呢。
局长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拨号,然后让我接。口说:“我给你找一辆卡车,这是卡车司机,价钱你自己跟他谈。”
那人毫不客气,开口要价1000元。而且他现在在100公里以外的西昌,2个小时以后才能赶回来。
我毫不犹豫地说:“算了。”将电话还给局长,适时适度地表达了讶异与不满。“开哪门子玩笑,17公里要价1000块,而且2个小时后才能赶回来。我还是掉头回去算了吧。”说着就作势要去推摩托车。
一时警察们都沉默了。检查证件是他们的职责,我没话说,可租车价格我不满意谁也不能强按牛头。
在我将走未走的时候(我知道不会这么轻易走掉的,所以也有磨磨蹭蹭的意思),局长忽然把手掌往下一砍,说:“要不这样——摄影师同志,我们给你找一辆车送你过洞子,不收你钱,免费的,你不用回头了。你看这样如何?”我心里一边说“早就该这样了嘛”,一边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样当然最好,如此这般,我得感谢局长您。”说着主动握了握他的手。
局长这会儿也不那么严厉了,笑眯眯地和我握手。我的目的是过洞子,能让我过洞子,我大体是不太计较你曾经“凶”过的。
一辆过路的“双排座”被拦下来,“国旗班”对驾驶员说了几句什么,挥手叫我上车。警察和车上下来的人合力将摩托车搬上后车厢,用弹力绳固定住。
临走,我乐呵呵地对局长说:“感谢局长您给我解决了大问题,让我给您敬个军礼吧。”跟着举手,敬礼。局长并不还礼,而是指示左右:“快快……快拍下来,发到警务群里。”
果然这洞子非同小可。洞中有洞,洞洞相连。有的洞子能看到地面是斜斜地插入地底的,有重兵把守。我猜测,这也许就是我国对待国际小痞子讹诈的战略重器吧。确乎需要严加防范,不能让坏人溜进来。放我进来的第一道岗的年轻警察,估计要倒霉。对不起了。
17公里的长洞子结束之后,又过了几个较短的洞子,才到艳阳高照的开阔地带。车子拐了一个弯,蓦然见到路边站着5个警察。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警察面前。
“哪位是外地来的摄影师?”领头的黑脸警察边问边弯腰从车窗往里扫视。我说:“我……我是。”心里有点紧张,不由得咽了口吐沫。
我紧张是因为怀疑警察在联网查我的行驶证之后,发现了摩托车从未年审的事实。这是一辆藏人用来挖虫草的摩托车,行驶证只有正本没有副本,故而没有年审记录(我怀疑从未年审过)。如果警察发现这个疵点,我就麻烦了。
但黑脸警察显然不是为此而来。他说:“局长打电话来,叫我们礼送您出境。您现在可以下车了,把摩托卸下来,跟我走。”
我松了口气。也许局长想给作为摄影师的我留下个好印象,也许他仍然怀疑我来历不明,怕我中途下车潜伏在洞子里干坏事,所以让洞子这边的警察确认我已经出洞。但无论是哪个意思,我能顺利过境,就是胜利。
众人七手八脚帮我卸下摩托车。谢过驾驶员,我跟黑脸警察走,他在前边甩手走路,我用慢速随着他。黑脸警察态度友好,他说:“老兄您注意安全,出境之后有个村庄,注意别撞上孩子。路上落石较多,一定要边走边观察,遇到落石赶紧往山崖下躲。”我一一点头。
走到哨兵处,栏杆外面就是非军事区了。黑脸警察和我道别。我说:“谢谢了,兄弟。我给你敬个礼吧。”说着我坐在摩托车上微微扭身给他行了个军礼。
黑脸警察说:“老兄您的手慢点放下来,我拍个照片发到群里,让领导看见。”跟着退后几步用手机拍照。
我举着手,一直等到他拍到满意的照片,“好了。”他抬起头笑咪咪地说。“那么,再见。”我轻声道别,点点头,轰大油门慢慢驶离哨卡。背朝他之后,缓缓吁了一口长气。
众人七手八脚帮我将摩托车卸下来
( 本文作者 : 那马 )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6 10:41
楼主写了这么多,我居然看完了,写的很好,顶楼主。
作者:
abiao
时间:
2020-2-6 11:41
写得好 够意思 有味道 hhh
作者:
搅和
时间:
2020-2-6 12:05
感觉在读“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的另一版本!精彩!!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13:22
太有文化了!
作者:
那马
时间:
2020-2-6 13:57
yi
作者:
孤行血泪
时间:
2020-2-6 15:28
令人羡慕的生活,前提得有钱,正是咱们缺的,哈哈
作者:
jobsc
时间:
2020-2-6 16:09
好帖子顶起来
作者:
汤_9962
时间:
2020-2-6 16:58
非常精彩的旅行,谢谢分享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6 17:34
Are you a good man ?
作者:
abiao
时间:
2020-2-6 18:36
感谢楼主!给我们提供了圣餐
作者:
搅和
时间:
2020-2-6 18:48
伍须海
伍须海 枯木是海子的灵魂
海子边的树根
海子边业已死亡的榉树 不朽的树枝直指苍天
第二十二章 子梅垭口五天四夜
海拔7556米的贡嘎主峰曾一度被误为世界第一高峰。那是1930年的事。肇事者是大名鼎鼎的约瑟夫·洛克。洛克带着大队人马走到这里,利用沸点温度计、空盒气压表等仪器对贡嘎主峰进行三点测量,然后在一封拍给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电报中宣布:“贡嘎,地球最高峰,30250英尺(9220米)”。所幸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对此报以审慎的态度,没有公开发布这一讯息,而是期待其他探险家予以复核。后来,精确测量表明,贡嘎主峰海拔7556米,仅为四川省第一高峰,与洛克测量的9220米误差近1700米。
对贡嘎高度的误测,使洛克羞愧难当。在科学上他是一个极其严谨、富有学术精神的人,这样的低级失误,即便别人不说,他的骄傲心也会自损。以至于有好几年每当别人提起贡嘎,他都沉默不语,或者王顾左右。
洛克这个人,确乎是个耐人寻味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于我而言,他并不是作为科学家、探险家而呈现,而是作为“具有研究价值的独特的人”而呈现——他是富有传奇色彩的、性格命运紧密相连的、出身低微却依靠自身努力实现命运大翻盘的个案典型。他赫赫有名,然又终身未娶,孤老而终。
洛克生于维也纳,父亲是一位波兰伯爵的仆人,母亲在他6岁时就去世了。家境贫寒的他只上过高中。但他13岁时就自学中文,在当时简直是石破天惊之举。命运在他20岁时发生转折,那时他流浪到夏威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成为林业部门的一名种子采集员(相当于园林工人),从而使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井喷式爆发,数年间便成为名噪一时的植物学家、大学教授。1922年,38岁的他受美国农业部、哈佛大学的委托来中国西部采集植物种子,好像有宿命似的,业已掌握的中文顺理成章派上了用场。
中国西部的地理发现和民俗探秘,其实是种子采集的副产品。洛克恰恰是因为这个副产品走进美国民众的视线,他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发表了几篇文章,声名大噪。在他回国休假期间,上流社会的沙龙争相邀请他进入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圈子。在灯火辉煌的丽舍,一边“喀嗒喀嗒”轻轻碰杯,一边绘声绘色讲述他在中国西部的历险,大亨、名媛无不用看待英雄般的眼神望着他,精神被他吸引——这时候的洛克,哪里还有仆人儿子的影子,他春风得意,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中国西部的艰苦生活是值得的。”心中有个声音悄悄说道。无论是科学上的成就,还是名誉上是收获,一切皆衍生于他在中国西部的考察与探险,接续于不断有所发现。他对此心知肚明。命运半是强迫半是引诱地让他在中国一呆就是20年。
此刻我站在贡嘎山下,仰望被大雾攻陷的贡嘎主峰,想到了洛克。这是贡嘎环线中离主峰最近的观景窗口——子梅垭口,与主峰直线距离12公里,中间横亘着垂直落差达6500米的恐怖峡谷。
我上来的时候,子梅垭口有5个人:两个大学生模样的骑行客,三个藏族当地人。藏族人在垭口搭了一顶白色大帐篷,卖矿泉水、饮料、方便食品和酥油茶。浩荡的北风流过无遮无拦的垭口,需要紧裹冲锋衣闭合毛孔才可勉强止住体温的流失。雾浓得锥子都扎不透,云海也好,雪山也好,悉皆免谈。搓手跺脚站了一会。骑行客问我扎营吗,我说扎。他们说“佩服佩服,”递一支烟给我抽。
上来一辆警车,车型为丰田4500。四名警察(其中两名协警)从车中下来,厉声问:“这帐篷是谁搭的?”当地大哥说:“我们搭的。”警察说:“谁让你们在这搭帐篷的?村里贴的通告你们没看见吗,一律不得在垭口搭帐篷卖东西。你搭他也搭,本来就脆弱的生态就会被毫不吝惜地破坏。拆掉!现在就拆!立即!”
说完就在那等着。
当地人磨蹭了一会,知道不可抗拒,遂垂头丧气一一拆除帐篷、炉具,装上小卡车。下山前我从他们那买了一瓶可口可乐,表达同情。
藏族大哥的车子慢慢开下山,车屁股一副高度沮丧的样子。随后警察也开车下山。跟着两个骑行客也走了,剩下我一个。张眼四顾,目光落在左下边山坡上一座钢结构的电信发射塔上。塔基围着一个小院子,院里有一座简易板房。我将摩托车留在原地,走过去查看,确定可否在板房里扎营。但院门深锁,从锁孔中看到院内四处垃圾,还有一坨坨冻硬的人类粪便。遂打消了此处扎营的念头。
最后我将帐篷扎在垭口后边的凹地里。虽然垭口风大,不过凹地里相对安然,只有微弱的空气流动,想来夜里睡个安稳觉不成问题。
一切就绪,我点着炉子,热了剩饭吃了,祈祷子梅垭口别像轿顶山一样一连几天大雾大雪,让我无功而返。
川西的天气预报基本上是不准的。远离“坝子”的山里,天气完全无法预测。阴了晴了,雨了雪了,老天爷随心所欲。也许全天阴云密布,可是在你对天气绝望跑到屋里打盹的时候,说不定会有10分钟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阳光透过缝隙直射大地,山川湖泊呈现较之晴日更加绮丽的光影。你错过了,后悔得一塌。所以对于川西的坏天气不必过于焦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
子梅垭口大多数时间没有人。上山的路太烂了,拖拉机犁过一样。即便有越野车上来,人见到这副光景,等不长也就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抽烟,看浓雾中的小雾珠飘来荡去。
所谓浓雾,其实是由数不清的小雾珠聚集而成。背景暗一点,就能看到这些雾珠受气流的推动,成群结队上下窜动、左右旋舞,犹如暮色中的云雀群。雾珠有大有小,相互之间似有排斥力,间距始终不变,不会轻易碰撞在一起凝成水滴。我心动了一下,突然悟出点什么,心想:从宇宙的视角来看,人类不就是一个个雾珠吗?雾珠大一点、小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个随风游弋的雾珠。人类就个体而言,牛逼的人和不牛逼的人又有多大差别呢,在上帝看来,无非是渺小的尘埃而已。就这个意义上说,小雾珠丢掉了自己快乐的生活,焦虑地、拼了老命地将自己弄成大雾珠,不是毫无意义吗?不是傻吗?
进一步说,我这一路见到的牛人——刚刚完成贡嘎主峰登顶的李宗利、童海军,每天徒步45公里去拉萨、已走了7个多月的欣欣姑娘……无论如何,这辈子在徒步、登山领域是撵不上他们了,不服不行。小雾珠就是小雾珠。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不是你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就能变成大雾珠的。
承认自己“不行”是艰难的,特别是在自己的主领域,伴随着剖心剜肝、几欲涕零的痛苦。然而承认自己“不行”,“没办法呀,我只能平庸地去生活了”,不知为何就像卸下了身上背负的一块大石头一样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哎呀,这下负担轻多啦。什么执着啦,不放弃啦,至死不渝啦,统统如捆绑自己的绳索一般飞弹而去,身心霎时舒展开来。轻松的感觉真好啊。不牛逼就不牛逼呗,平庸就平庸呗,一身轻松的生活岂不是惬意透顶?干嘛为了牛逼把自己整得神经兮兮的呢。
这就是当时脑中的“意识流”,为几天之后的顿悟啄破了蛋壳的第一口。
当夜我一个人在此扎营。夜里大雪,雪堆积在帐篷的斜面不一会儿就因自重“咵嗒”一声滑落下来,慢慢新雪再覆盖上。夜里安静得很,只有劲风吹过垭口的“呜呜”声。半夜起来解手,能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只航空障碍灯闪着微弱的红光,如“哥斯拉”的一只独眼似的。
早上烧水rua了糌粑吃了,吃完用雪将饭盒擦拭干净,泡了一壶茶。手握水壶到垭口转了一圈,希望找到老驴说的能拍到贡嘎倒影的水凼凼,但翻了两座小山头也没找到,遂放弃回返。
帐篷曾经磨烂过,撕了雨衣下摆用502胶水粘的,现在可能有点开胶,夜里在枕头一侧滴水,5分钟滴一滴,1小时12滴,将防潮垫下面欺湿了。亟需太阳,哪怕一米阳光也好。
上午8点52分,云雾大面积散开,太阳将露未露,肩膀和脸部已能感受到温度的份量。我架好三脚架和相机等待,这时垭口来了个在云南建水电站的工程师老易,是开“长城哈弗”上来的,和我一起等。然雾气时而上去时而下来,,贡嘎主峰终未慷慨地呈现,不久一切又被粘稠的白雾所包围。
老易不扎营,吃住在车里。他的打火机没汽了,我给了他一只打火机。在他车里给手机、充电宝都充上电。
午间进帐篷眯了一会,后被周围的动静吵醒了。有踏雪的“嘎吱嘎吱”声,也有物件相碰的“喀嗒喀嗒”响。不会是老易吧?我轻轻掀开帐篷向外张望,见到一个穿紫色羽绒衣的姑娘在不远处搭设帐篷。
姑娘个子较高,大约有1米7,第一眼看到她的侧面,轮廓很美。大眼睛,长睫毛,鼻梁高挺,上唇微微上翘,唇线分明。但从正面看,下巴稍宽,刚硬有余柔和不足,鼻头明显晒伤,正在像刨花卷一样蜕皮。
钻出帐篷,我跟她打了个招呼。“hello。”我笑着说。她朝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轻轻地、不易察觉地颔了一下首,继续搭她的帐篷。我本来想帮她一下的,觑这光景,只好止步了。
当时心想:要么这又是一个“不想搭理任何人”的特立独行者,要么她对我有戒心——我这会儿因为戴头盔头发不好打理,留了长发、扎了马尾辫,人晒得黢黑,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有点流浪汉的味道了。
得得,既然你不想搭理人,咱也落个清净。
到垭口和老易说了一会话,吸了一支烟。去白雪覆盖的小山头四处走走。在无人处面对贡嘎大了一个便。回凹地把雨衣垫在石头上坐一会,喝了口热茶。不久听到垭口有汽车声,又上去,看到来了两个60多岁的摄影发烧友,脖子上挂着专业相机,悉穿摄影马甲。抽了他们的烟,聊了聊摄影。回帐篷,打开汽炉,化雪水泡面吃。天就黑了。
夜里又下了大雪。
早上乘着无雨无雪,将睡袋拿出来吹风——黑色睡袋挂在三脚架上活像欧洲中世纪阴骛的宗教裁判官。防潮垫也摊开在石头上。好歹有风流过。
天空依然阴沉,雪山与天际连成一片,几乎看不见界限。掠过垭口的风凉爽干净得沁人心脾。老易煮了咖啡,给我倒了一壶。又去给姑娘,姑娘谢绝了。老易小声说:“这姑娘从深圳来的,独自围着贡嘎徒步来着,在冷嘎措晒伤了。”我说:“我跟她打招呼,她不理我,她能和你说话倒是不错。”老易说:“也是带理不理的,对我。”
昨天我注意看那姑娘,大部分时间呆在帐篷里,有时去垭口及附近山头走走,或面向贡嘎沉思。她静静地立于雪中的姿势挺拔如北方的小白杨一般。我暗地里给她取了名字叫“白杨”。
顿顿吃自热米饭、方便面,实在受不了。每天虽有一只苹果,然肠胃特别渴望脆生生的一咬“咯吱咯吱”响的蔬菜。这天中午我骑车下山,到十几公里外的“上子梅村”,在扎西家吃了一顿炒菜和饭。要了三菜一汤。动筷子之前先给老易打包了一份,想了想又给白杨打包了一份。扎西老婆经常接待游客,厨艺不错,饭菜喷香。我吃了3碗饭。
打包的饭菜老易说声“谢谢”,接过去吃了。白杨姑娘谢绝了。她说:“我带的食物多,吃不完背着挺重的,要加紧吃。”我就留着晚上自己吃了。
晚上躺进睡袋,不知为何蓦地又想起洛克。洛克在上个世纪初的探险虽然道路条件和治安条件(到处都是土匪强盗)与现今相比差得太远,然而若你以为他一直生活在极限状态下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他相当奢侈,派头十足。斯诺(就是写《西行漫记》的埃德加·斯诺)曾经与洛克同行,他惊讶地发现,洛克的探险队除了15名带枪的卫兵,还有众多为他个人服务的侍从,包括一名厨师、一名厨师助理、一位大管家、众多仆人。一旦到达宿营地,仆人们就摊开一张豹皮地毯,在上面架上一张桌子,铺上干干净净的亚麻餐布,放上瓷器、银质餐具和餐巾。晚餐一般由厨师按照食谱烧制地道的奥地利菜,主食有好几道,辅以茶和开胃酒结束……。洛克极其讲究个人卫生,随身携带一只阿伯克龙比·菲趣公司生产的名牌折叠浴盆,一有空就让仆人烧水沐浴……他说他是为了摆脱幼年在维也纳时贫穷的家境才来到这个东方国度的,而不是为了来过穷酸的贫民日子的。
这就不是穷游了,是有钱人的旅行。美国农业部和哈佛大学(后期还有美国国家地理学会)为他提供了充足的经费。当然他的研究成果、地理发现也对得起这笔巨额开支。
大概是凌晨1点,我被一种急迫的呼唤声吵醒。以为做梦,但不是。旁边帐篷的姑娘在喊:“大哥,大哥,快醒醒。救救我。救救我。”
我大声问:“怎么了?”“肚子……痛,阑尾炎……犯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将她帐篷的拉链拉开,用头灯照亮。她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左右翻滚,额头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看起来相当痛苦。
“我给你找车送医院。”急性阑尾炎可不能轻视,一旦穿孔,小命难保。想起老易说是要在车里睡,等日出。我飞快地跑上垭口察看,但老易不在了。
这样的天气,骑摩托车带她安全下山可能性极小。路太烂,况且她疼得坐不住。
怎么办?
我返回来,问:“你确定是阑尾炎吗?”她喘着大气说:“阑尾炎……过去……患过,没开刀。估计……这次……是……。”“你介意我用指头按一下肚子吗?”我问。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理解是不介意。这功夫谁还去介意授受不亲呢。
我过去得过急性阑尾炎,就学着医生的样子用两根手指使劲压她腹部的各个位置。她不停地呻吟。
不像是阑尾炎啊。按完我想。我知道阑尾在下腹部一角,医生按的时候,那里剧烈疼痛,且伴随呕吐。她的痛点在上腹部,目前并无呕吐……
我说:“你这不像是阑尾炎啊,别是吃了什么凉东西引起的胃痉挛吧……”
她说:“中午吃的……是凉的……汽炉……没气了。”
“你撑住了,我给你弄个热水袋,热敷试试。不行的话我把你绑在我身上,骑摩托车带你下山。”我说。
我把汽炉开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融雪烧水。水开后浇到毛巾上,稍微拧一下,装在塑料袋里,做成一个简易热水袋。她将“热水袋”隔着一层衣服敷在胃部。
我回自己帐篷坐拥睡袋守着。幸运的是,半个小时后,疼痛减轻了。不是急性阑尾炎,谢天谢地。
天亮后,我替她收帐,将装备装回登山包里,给她联系了一个自驾车,让她随自驾车下山。临走她默默拥抱了我,咬着嘴唇轻声说:“谢谢大哥为我做的一切。”然后钻入车内。那身影楚楚可怜。我暗自祈祷她不要因为这一“事件”折损特立独行的个性。
香烟告罄了,寂寞的日子若没有香烟,相当难熬。
下午,天又开始飘雪,先是小雪,跟着越下越大,鹅毛一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实在无聊,我垫上雨衣坐在石头上,拉上冲锋衣的风帽,索性什么也不想,任这丝毫不附着意义的空虚时光静静流逝。
什么也不想是不可能的,只是没有刻意去想而已,脑中有意识流的痕迹。但时至今日,我确乎不记得当时有什么留下了痕迹。只记得大雪漫天飞舞,宇宙一片素白,整个垭口,只我孤独地坐着,低着头,像在思索,又像是睡着了。
雪花随风而起,在眼前一会儿密,一会儿疏。前方有什么影子在动,慢慢的,一匹白马仿佛拨开了雪花的幕帘般从净空中显现。雪白的马儿,高大健美,蹄子未被稀污的山路弄脏。白杨端坐在马上。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惊奇地问。
白杨微微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像我已然逝去的姐姐。“你帮了我,我回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一点心。”她在马上说。
“不必要的,不用客气。这天气,别把你的胃又冻疼了,回去吧。”我说。心想租一匹马来回价格不菲。
“看你脸色不大好,怎么回事?”她关切地问。
“没事,我好好的,没毛病。只是困惑而已。”我看她一眼,旋即低下头,用一根草棒拨拉地上的积雪。
“你有什么困惑,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能给你一点有益的意见。”白杨并不下马,那马头一会儿昂起一会儿低下,在雪中寻找冒头的草尖吃。
我定定地望着她。雪太大,她的面容终究有点模糊,脸型是白杨的,可耳朵又像田村靖子,脖子如玛吉求娜一样优雅,笑容跟我姐姐一样亲切怡和。
我本不该对她谈什么困惑,她一个姑娘家,阅世不深,能给我什么意见?但不知为何,此时我觉得好像姐姐骑在马上,不由得流水般自然地倾吐了话语。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困惑,就是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副教授’,想做‘教授’,可总也扒不上那道杠子,就像命中注定似的,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行。就为这个困惑来着。”我皱着眉头说。
白杨沉吟片刻,接着嘴角上扬,微微笑了笑,说:“用不着去扒那道杠子了,你已超越了‘教授’。”停了停,她补充道:“那些所谓的‘教授’一堆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
我迷惑地望着她,不知她为啥子这样说。“教授”的名望,“教授”的待遇,人们对“教授”的尊敬,我一样也不拥有,为何说我超越了“教授”呢?
我刚要张口问,白杨像是洞悉了我内心活动似的开口说:“因为你活着,鲜明真切地活着,地地道道地活着,有梦可追。而且,虽时运不济,不改良善之心。”她的声音浑厚有力(不像她本人的声音),充满不容置疑的信心与意志,感染了我,使我不得不信她。
“可是,我并没有获得众人对‘教授’那样的尊敬。”我大声反诘,自己都觉得自己在钻牛角尖。
“不要在意‘众人’。”白杨说,“‘众人’是盲目的,只看表面。重要的是,你对自己怎么看。我说你超越了,你就肯定超越了,你要有信心。超越的人总是孤独的,众人无法看清他。”
我低头用草棒拨弄了一会雪中草尖。然后,抬头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我该以何等姿势与社会接触呢?如何愉快而有意义地度过余生呢?”不知不觉,白杨在我心中已不再是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变成了让人信赖的“指路人”。
“你旅行。你分享。”白杨以平静的口吻说。随之她又说道:“我喜欢你旅行中的样子,照这个样子活下去就好,将你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告诉众人。你能做到。”
“我有能力分享吗?”
“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白杨收敛笑容说。
“还有呢?”我觉得言犹未尽,又问。
“去爱就好。全身心地爱,无条件地爱。爱你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及你应该爱的一切,哪怕他们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如此你将拥有暇满人生。”
我还想问什么,但一阵风吹来,地上的雪与空中的雪搅在一处,眼前混沌得几乎没有能见度,白杨在这混沌中悄然离开,如《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退隐的仙子一般。
没有听到马蹄声。
我坐在石头上,反复思索那几句话:“你已超越了‘教授’”。“你旅行。你分享。”“去爱,无条件地爱。”咂摸其中的意味。“教授教授教授,超越超越超越……”这两个词反复闪烁,冲击我的脑海,我渐渐领会了其中深意。
雪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许我睡着了,上述一切只不过是幻觉。但白杨的话对我思想的冲击如大锤楔钉子一样将感觉真切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又似一切确曾发生过。思维在另一个空间拔不出来。一直到有人拍我的肩膀。
“呃,兄弟,你没事吧?”拍我肩膀的人担心地说。
我扭过头,怔怔地望着他。是个紫红脸膛的藏族警察,40多岁,身着警服。他身后还有一个警察,这人年轻,像是警校才毕业,细皮白肉。俩人腰间都配手枪。
“我们站在垭口喊你,喊了半天你一动不动,当时真以为你冻死了呢。”中年警察说。
“我没事,可能睡过去了。”我含含糊糊地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从水泥管道另一端传过来似的。
警察拿出一张A4纸,展开在我眼皮下。“这个人你见过吗?”纸上满屏印有一个人的头像,是个满脸胡须目光凶恶的男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
“你在这扎营几天了?”警察问。
“四天三夜了。”我想了想说。
“一直没见过这个人?”
我又摇摇头。
“那好吧,”警察轻拍我的肩膀,“见到这个人——不管在哪里见到,什么时候见到,立即给我打电话。”说完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接过来握在手心里。
“你真没事?”警察问。
“真没事。”我看着脚下的雪地说。
警察点点头,却没走开。似在想什么。啧了一声嘴,然后说:“你还是跟我们下山吧,这里有雪豹呢。现在大雪封山,没吃的,雪豹会袭击人的。”
我摇摇头。雪豹?要真有,我倒想见见。
“好吧。”警察轻叹一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刚想摇头,忽然想起什么。
“烟。香烟有吗?”我说。
中年警察朝年轻警察点点头,年轻警察从兜里掏出一包“云烟”,用三个指头捏出几根,剩下的塞到我手里。
“谢了兄弟。”我瓮声瓮气地说。
警察走后,我手里攥着扎人的名片,开始掉眼泪。起初是一滴一滴地掉,后来连成了线,泪水涟涟。这样掉泪还不过瘾,继之以嚎啕,将头抵在雪地上,双膝跪地,屁股蹶起来,大哭不止,哭得肩膀剧烈颤动。自长大成人,每遇委屈烦恼之事,都硬撑着不哭,只是抽闷烟。有一次一个人开车到郊外小河边抽了整整一包烟。现在我晓得了,男人不是不哭,是不想被人误会为脆弱。在无人之处,我放任自己哭成个孩儿模样,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底的委屈、郁闷以及无法拍案而起的愤怒化为眼泪一泄而出。雪被滴下的眼泪融成了两个黑乎乎的洞。那条暗黑隧道,终于被我走通了。我灰头土脸、筋疲力尽、目光呆滞,但我终究没有死在隧道里,而是见到了天空、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那颗迷惘糊涂的心有了明确的定位。我知道我开悟了。
眼泪带出了心中的毒素。慢慢的,心中某一角落如冻土芯一般冷冰冰硬邦邦的块垒恢复了弹性,变得温暖柔软了。人也平静下来。眼前还有很多路要走、然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焦虑感不见了。我对自己有了信心。
哭着哭着,雪也停了。浓雾从眼前飞快地散去,如拉开的幕帘。天边隐隐呈现出剪刀状的一片蓝。天气转晴了。
哭完,我起身擦干眼泪,用登山杖在厚厚的雪地上写下四个字:一天,一天。写完又一笔一划将横竖撇捺悉皆描粗,看起来像利刀刻出来一般。我想表达的是马克·吐温的一段话,他说——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只有两天,一是你出生的那天,再就是你明白为什么出生的那天。
我又在垭口逗留了一天。汽罐没气了,从垃圾堆里扒出了一只驴友丢弃的气罐,在耳边晃了晃,还有小半罐气。用这小半罐气坚持了18个小时。
第五天,云开雾散,我见到了最美的云海日出。
贡嘎云海
子梅夜雪
坚守着
盼星星盼月亮 盼着神山出太阳
天边现出剪刀状的一片蓝
子梅垭口的晴天
第二十三章 纵然他是个温柔男子
(略)
折多山
华尖山星空
奔子栏夜拍金沙江第一湾
华尖山日暮
第二十四章 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
有10天左右,我在新都桥—塔公—八美—丹巴这条线上骑来骑去,等待秋景成熟。新都桥我晤面3次。前两次,路边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呈暗绿色,看起来乌蒙蒙的,只有树梢有一点点黄,心里总想吹一口仙气将树叶悉数催黄,当然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只好离开。第三次再来时,黄叶才真正熟透,红叶也红得火烧火燎。网传的新都桥7个最佳拍摄点我一一踏足,一早一晚按图索骥去踩点,确乎拍了不少“大片”。不过心里晓得这是前人拍滥了的,没有多少意思。一心想找一个“自己的点”,于是骑车将新都桥下辖的三个乡——聂呷乡、营官乡、东俄洛乡大路小路都流窜了一遍。九龙方向的甲根坝乡也去了。并没有找到超越前人的好视点。“创新谈何容易啊”——心中兀自叹息。
丹巴的几个藏寨也一一探访。明知自己不喜欢那些“闻名天下”的景点,可是秋景未熟,在哪儿都是个等。去党岭的路烂得要死,途中摔了一次车,将右膝头刮掉一块肉。莫斯卡的土拨鼠被游客喂成了“土肥圆”,失去了自然的萌态。心里甚是失望。八美的土石林(现在叫墨石公园)倒是出人意料地好看,能够出片子。里面的青色石林比云南石林更为峭拔、凌厉。虽然规模没那么大,但绝对值得花上4、5个小时在里边流连。
在新都桥的时候有一天下雨不能拍摄,我骑车去找了达娃央宗。12年前,我从西藏回来,曾经在央宗家的旅馆住过两晚。那时央宗还是个18岁的姑娘,天真烂漫,眼波流转,新鲜得像朗朗晴日的朝霞。编一头乌黑的小发辫,脸上搽了粉,对颧骨上的“高原红”作了象征性遮盖。她对每一位住客都充满热情和好奇,精力充沛地回应每一声呼唤,极尽所能满足每一个正当的诉求,对我也给予了现在回想起来都心里暖暖的温情关照。我把她视为纯洁的女神,一直珍藏在心中。
将当时拍的照片下载到手机里,凭印象去找央宗家的“雪域客栈”,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晓得”。仔细观察当时的照片,发现客栈后边有派出所的牌子。就去找新都桥派出所。果然在派出所前边找到了客栈。客栈还在经营,一楼经过改造租给别人作了饭店,侧位新建了一个接待室,接待室里有一家人在吃饭,两大人两小孩。我出示当年与央宗合影的照片说:“我想找这个人,请问她还在不在?”
两大人中的女人其实就是央宗。她不记得我了,12年岁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但她热情地将我迎进小屋,给我倒了一碗酥油茶。
我几乎没能认出她,央宗不再是当年的央宗了,眸子里光彩不再,脸上生出铁锈一样的褐斑,嘴角下垂,似有什么堵在心上让她不快乐。她丈夫有一头乌油油的鬈曲的头发,眼珠子滴溜溜转,满怀狐疑,穿一双至少值1500元的时尚尖头马靴,烟不离手。我心中某一敏感之处尖锐地疼痛起来,痛得几乎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寒暄几句,我就告别了。央宗邀我再来新都桥时到她客栈下榻。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再来的了。
有一天,骑车经过“中国熊猫大道”上的雅拉雪山观景台,神差鬼使,下了大路,拐进一条通向雪山山脚的神秘小径,迷迷糊糊开进了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
路太孬,路上布满了棱角锐利的石头子儿,还有水坑。时不时后轮“嘣”地被颠起来,所有行李跳向空中,又重重地砸落下来。开始还见几个村民在路边干活,大概从事挖水渠之类的营生,再往里走,就难见人影了。
这是两山夹峙的谷地,山坡上如两天没刮的络腮胡般长满了不高的白桦树,叶子金黄。树的间距十分平均。路边有将近一人高的灌木,车过时,灌木丛偶尔会扑棱棱飞出一只黑色大鸟,吓人一跳。
越往深处走,凉意越浓。我不得不停车在冲锋衣里加了一件薄的抓绒。
骑了半小时,遇一藏族老汉赶着一群牛。我刹住摩托车,单脚拄地,问:“老人家晓不晓得这儿离雅拉雪山山脚还有多远?”老汉有一只眼睛瞎了,白如浊水,但好眼亮晶晶的,似在里边安装了100瓦的电灯泡。他用那只好眼盯着我看了一会说:“还有7、8公里。”随之补了一句,“你去那里做啥子?”我答:“扎帐篷。”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说:“那里方圆17公里没有人烟,只有我的牛场。但我也回家去了。”说完扬起手中的树棍棍,赶着牛群向我来时的方向走去。
据说,雅拉雪山是《格萨尔王传》中提到的藏区四大神山之一,有“东方的白牦牛”之称。它横卧在那里,没有峭拔的峰顶,体态丰满壮硕,山坡披挂着白雪,确乎像一头卧倒的白牦牛。这是康定、道孚等地的藏族群众心中的神山。
神山在我眼前,引领我几乎无法止步地向前骑行。路遇一个废弃的水泥搅拌站,高耸的搅拌罐灰扑扑地戳在那里。路旁有一座简易的两层宿舍楼,门窗玻璃悉数被捣烂,俨然如美剧《行尸走肉》里僵尸出没的场所,让人脊背袭来阵阵寒意。
这是后话了——在川西旅行期间,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鬼催般地扑向荒山野岭、无人之地,如若不是觉得这样其乐无穷,便是有一只宿命的手在不可见的上空操控我的行踪。现在想想有点后怕,一个人,遇到危险无从求救。但当时一点儿害怕也没有,周身飘溢着正气,形成一圈看不见的光,一往无前。
离神山山脚还有2公里,一条小河从杂树林中奔涌而出,优美地划了个月牙形,将一湾平整的草地圈在臂弯。这是最好的露营地,有水源,有草坪,避风。再向前走,估计得仰头望山,山形就变了。
我将摩托车骑到河滩草坪上,停好。卸下背包,在地势稍高处搭上帐篷。草地硬扎扎的,地钉楔进去被紧紧吸住,比楔在石头缝里牢靠得多。防风绳绷紧,帐篷死死地被固定住。随后坐在小河边吸烟。
惬意得要命。空气清冽透明,雪山飘来的丝丝凉意钻进鼻孔。鸟儿时不时当空飞过,以短促而富有穿透力的鸣叫互相呼唤。树叶黄得透亮,夕阳落在上面营造出热烈的色调。纯洁的雪山映着透蓝的天空,巍巍然如神尊一般。无人打扰。气温正好。忽生“就这么回家去一定会想念这里吧”的念头。
吸完烟,又取出水壶慢慢喝茶,听小河淙淙的流水声。河底鹅卵石是有颜色的,黄的,红的,青的,将河水也晕上了色彩。想这一路的艰辛,终于得到了回报——在旅行快要结束时,好歹大差不差地领悟了天命,弄明白了人生。有“不虚此行”的成就感,气定神闲。
过去总觉得自己怀有超人的才华,只是时运不济,未得展露而已。现在明白了自己就一平常人,即便给你机会你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就那样儿了(况且几十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机会)。明白了这一点,我身上长期背负的包袱就放下了——过去固执地认为自己努力得不够,总想将自己往死里逼,现在不用了。过去整个人是“端着”的,“端着”是很累人的,现在“放下”了,一身轻松。平常的人要有平常的活法。做平常事,以平常心待人,自然大方,自己愉快,别人也舒服。
当然平常不等于无所作为。事情嘛总要做一点的,不然人生过于轻飘。所谓人生,不过是以适意的方式打发漫长的岁月而已,要做就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智者无不以快乐的方式度过人生。很难想象,一个人长期做着不喜欢的工作一直到死,会是什么感觉。纵然那样子多少有所收获,对人生来说总让人想起“苦熬”二字。反过来说,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人生就会以怡人的姿势走到终点,纵使不能成就辉煌,至少“老本”未蚀,也足以告慰天赋的生命了。
到目前为止,最让我喜欢是事就是旅行了(我也喜欢开着自家的游艇带着朋友和一堆比基尼美女到公海上开party来着,可惜这辈子没指望了)。我将一生做过的事简单巡礼了一遍,没有衡量出哪一件事像旅行这样激发出我内在的激情。不喜欢不会坚持那么久,不会在那么苦的环境下还保持乐不可支的心态。那我今后就做这件事好了。事实证明,上天降我于世,未赋予我天才,做不成名动一时的“大人物”,我就做一个旅行体验者好了。通过分享旅行体验带给人们快乐,也许还会使一小部分人有“打开了心灵一扇窗户”的感觉——“哇,原来外边有人以与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啊,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我能做这样的事,就足以告慰自己可怜的人生了。毕竟这是有意义的。
如此牛皮哄哄地瞎想,想得自己都微笑起来。真是太愉快啦,今儿个。想这6个月来如同在黑暗的隧道里举着火把向前摸索,心里不知能否走到尽头,硬撑着不回头,不气馁,不倒毙,如今终于敞亮地站在了天空之下,心中甚慰。不是每一种坚持都有结局,但我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感谢上天,感谢于黑暗中引领我、赋予我直觉的某种神秘力量。我相信有那种力量存在。
在思来想去之中,霞光映红了西天,雪山戴上金色的帽子。我起身打开三脚架,扣上相机,对准雅拉神山拍“延时”。快门“咔嚓咔嚓”的响声在寂静之处异常清晰地响起。
这时天空的色调最丰富,变幻莫测。金色、黄色、红色,血红、淡红、绯红,淡紫、青蓝、墨蓝……每一分钟光谱都呈现不同的波长,千变万化,慢门拍摄条件下画面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拍了约100张,我取消“延时”,将模式调到“自拍”,以雪山为背景给自己拍裸照。焦距用AF对准即将落脚的地方,切换到MF,然后悉数将衣服褪下来,置于画面外的摩托车上。揿下快门,快速跑到预设的位置,背对镜头摆poss。略微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回到屏幕查看效果。嗣后再次摁下快门,跑到预设地点摆造型。
傍晚冷得够呛,赤脚踏在草地上如踩在冰上,拍了3张就不得不穿上衣服暖和一下。然后甩下衣服继续自拍。不同造型一共拍了9张。
这地儿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黑色带白翅尖的小鸟站在树梢好奇地观察了一番,随之哲学式地叹了口气,扑棱棱飞走了。也许不明白眼前这位到底是个自恋的家伙还是狂野的家伙还是既自恋又狂野的家伙呢?“人是最难搞懂的。”鸟儿得出结论。
太阳落下山脊之后,暮色就无所顾忌地漫延上来。景物如同曝光不足的底片,随着时间之轴的移动,亮度一档一档往下减。先是薄暮冥冥,后是模模糊糊,除了河水还能看清,树丛一概在阴影里缩成一团。乘天未黑透,我舀了一钵河水,先搁置两分钟,倒入另一只钵子,将沉淀有砂砾的剩水泼掉。打开汽炉烧水,水开后放入泡面。腰包里还有两只吃剩的藏包子,用筷子作筚篥在钵子上蒸一下。5分钟后熄了火,将泡面和没热透的包子吃下肚。又喝了点茶水。
寂寞在恰当的时候以一贯的方式毫不迟疑地袭上来。尽管对它已习以为常,依然可以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它的凶猛和凌厉。寂寞就是想跟人说话却不知谁能听我,或知道有人听却无有沟通渠道,最末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寂寞是雾做的外衣,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你能看见外面人影憧憧,却捕捉不到现实感。不得已,只能以寂寞为养料活下去,消费寂寞,品味寂寞。寂寞是寂寞者对抗世界的武器。
我直觉自己在寂寞中沉得过于深了。过限之后神经会出问题。我必须想办法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寂寞的,心心相印何其难也,希求一个懂你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沉沦到靠寂寞为营养活下去的程度,精神层面或多或少会出问题,因为思维与大家已不在一个平面,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我不想做那样的人,那样子容易被人当成精神病。
居住在成都的一位曾经和我一起徒步过库布齐沙漠的美女朋友要请我吃饭来着,我在微信里对她说,“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她问“为什么”,我说我要借助这俗世生活的气味将自己从非现实的寂寞中解救出来。她似乎理解了,说“好的”。
月色皎洁。月儿像仙子姐姐一样伫立在空中,妩媚而无言。两侧山脊呈现黑魆魆的剪影,正面“V”字型开口处雅拉神山依然望得见雪光,但作为背景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幽蓝幽蓝的,神秘,静默,愈加将寂寞像古代冰河流淌在大地上一样刻出印子来。我坐在草地上,为破除寂寞大致回顾了一遍这6个月的旅程,却发现没有多少记忆深刻的,刻骨铭心般记住的还是10余次在荒山野岭独自扎营的经历。非常奇怪。
冷得发抖时我钻入帐篷睡去。凌晨3点闹铃响了,我将所有的衣服穿上,出帐拍了雅拉雪山的星空。此时月落地平线,银河灿烂,繁星如撒下一地金属芝麻般明亮。暖色帐篷在前,冷色雪山居中,滔滔银河作背景,我定格了这美得令人心尖儿发颤的夜。这是我川西之行最为满意的一张照片。是神山给予我的奖赏。
最后一站新都桥,我拍了秋景之后,将摩托车送给了客栈老板。翌日搭顺风车回成都。我站在马路边,背着背包,伸出大拇指朝下,求搭。为显得年轻点,用力将腰背挺得笔直。站了约40分钟,一对自驾的小夫妻捎上了我。第一次以此种方式搭车,受人恩惠,于心不安,中午停车吃饭我付了钱。
成都美女周白丫兑现承诺请我吃了饭。按我的请求,她淡淡地喷了香水,是阿蒂仙的一款“冥界通道”,其气味带给人“此时正置身于凡尔赛宫”的错觉,堂皇高雅,却又暗含风情。同样按我的请求,她选了一家叫“徽州府”的饭庄,请我吃久违的家乡菜。如此一步步将我拉回到世俗的平台。她老公也来了,非要看看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老马是何许人也。但老公开车不喝酒,她陪我喝。灰行客也在成都,我邀他赴席,陪美女老公说话。丰满白皙、性格泼辣豪爽的周白丫十分热情,她直视着我说:“老马我上次见到你时白白胖胖,笑得好甜,这次见你黑得像个炭核(hu)子,脸上皱纹一大堆,眼睛冷冷的,脑后还留了个猪尾巴。可我比较起来还是喜欢现在的你,为什么呢?”我没说话,灰行客替我作答:“你偏好重口味呗。”一时大家都哈哈大笑。周白丫酒量十分了得,那晚你一杯我一杯将白酒从喉咙里往下漱,很快灌得我酩酊大醉。灰行客扶我回的旅馆。临别周白丫拥抱了我,未避讳老公。老公神色泰然,微笑同我告别。
转天我和灰行客相约去四川省图书馆流连了一天,他看了一天书,我查了一天资料。中午在附近一家禅菜馆吃的素餐,20元一个人,简单,舒服。吃完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咖啡,坐在街心花园喝了,吸了一支烟,再进图书馆看书。
晚饭后,我告别灰行客,坐大巴去了机场。办登机牌,托运行李,过安检口,登机,回家。
——从4月27日进入成都,到10月30日登机离开,整整187天。
这一趟旅行,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力。我有一种满足感,但也发誓再也不这么虐了。飞机起飞后,从舷窗看到大地上用霓虹管勾画的七个醒目大字:欢迎您再来四川。仿佛在向我宣示某种预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等我从疲劳中恢复过来,就会想念在路上的生活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念的程度会一波比一波强烈。那路上的景,路上的人,路上的心情,以及路上的一切,会和思念一起,熔铸进我的气质,改变或者凝固我的人生形态。我将不断用旅行和分享打磨这一形态,让它发出金属般强劲、稳固的光泽——一位哲人说过,有人生来是勺子,有人生来是碗,就盛水来说,勺子永远比不过碗,但勺子自有其强劲、稳固的光泽。我想,如此度过一生,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我会心满意足地发出微笑的。我隐隐约约预感到,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在雅拉之眼露营
雅拉雪山的晨曦
雅拉神山的星空
请允许我在无人处疯狂
川西之秋甲根坝
川西之秋 营官
川西之秋 中路
郎木寺左脚踩四川 右脚踏甘肃
全文完。谢谢浏览。( 本文作者 : 那马 )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19:43
楼主写了这么多,我居然看完了,写的很好,顶楼主。
作者:
搅和
时间:
2020-2-6 19:57
写得好 够意思 有味道 hhh
作者:
孤行血泪
时间:
2020-2-6 20:14
感觉在读“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的另一版本!精彩!!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20:21
太有文化了!
作者:
搅和
时间:
2020-2-6 21:09
yi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21:33
令人羡慕的生活,前提得有钱,正是咱们缺的,哈哈
作者:
远山123
时间:
2020-2-6 22:16
好帖子顶起来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6 23:16
非常精彩的旅行,谢谢分享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6 23:23
Are you a good man ?
作者:
zhb001
时间:
2020-2-7 00:15
感谢楼主!给我们提供了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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