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187天流浪手记
川西流浪187天,野外扎营33天,其中在荒山野岭独自扎营11天。在最寂寞处领悟天命。目录
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1楼)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4楼)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7楼)
第四章 住在藏人家里三天(9楼)
第五章 你说这是变态我也无言以对(11楼)
第六章 旅馆老板娘翻脸了(14楼)
第七章 最烂的路(16楼)
第八章 亡命沼泽意如何(17楼)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21楼)
第十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23楼)
第十一章 在松潘休整(27楼)
第十二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29楼)
第十三章 她不是用来爱的了(31楼)
第十四章 断了一根肋骨(37楼)
第十五章 与田村靖子小姐同房(48楼)
第十六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50楼)
第十七章 这一天生命力放量爆发(54楼)
第十八章 你看你看格聂的眼(57楼)
第十九章 神山生气了(61楼)
第二十章 误闯军事通道(67楼)
第二十一章 子梅垭口五天四夜(70楼)
第二十二章 纵然他是个温柔男子(73楼)
第二十三章 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75楼)
第一章
雾锁达瓦更扎
这是暮春时节一个干脆利落的晴日,川西的空气水晶似的透明,仿佛一箭射出,能穿出一个窟窿,落下一地亮晶晶的碎片。薄薄的阳光不冷不热,其中蕴含着长姐照看幼弟一般的温柔情怀,空中飘漾着令人肺部舒张的山野清气。紧贴在天际线的雪山戴着白色的礼帽,微微送来强弩之末般若有若无的冷冽。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五月山谷间流动的风里,身心俱爽,思绪也如海草一样曼妙飞扬。
骑行第一天,起点——小金县城;目标——达瓦更扎;看云海去。
终于放飞了自我,心情“巴适的板”。为这次预期为6个月的川西深度旅行,我已经准备了两年。人这种东西,生来就是要负一大堆责任的,责任像鱼钩一样从四面八方钩着你,让你轻易动弹不得。像这样一去6个多月,任谁也不能说走就走,其中缘故,想来大家都懂的。最难的是求得家里人支持和安排好正在进行的工作这两样。可以说,大部分想做一次深度旅行的人都受阻于这两个难题。我有这样的体会:在现实中,你若想脱离生活的常规,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各种各样的力量非要使出浑身解数将你扳回“正常”轨道不可。他们不假思考地阻止你做一个俗世中的“异数”。不过我的决心可谓坚如磐石,不是一遇反对就会偃旗息鼓的。
总之经过柔性斗争,解除了各种羁绊(说来话长,展开说能单独形成一篇文章,在此就不啰嗦了)。随之就是查找各种资料,决定是徒步、打车还是骑摩托,去川西看什么,哪些细看哪些粗看。同时要进行体能准备,每天两小时泡在健身房,锻炼肌肉,强化耐力。紧接着是各种装备的购买与添置,大到相机镜头,小到户外炉头……。现在终于达成了状态,却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就像做梦一样——我真的在实践自小就种植在心里的流浪梦想了吗?我真的委身于被称为“地球皱褶”的横断山脉了吗?我真的呼吸上自由的空气了吗?这感觉与失重颇为相像,也好比使劲掰一根坚硬的树枝,树枝“咔嗤”断了,人被闪着了一样。
再一次确认了周边的环境,确认地图坐标,确认摩托车,确认我就是我。明白这不是梦。是的,我已经跨上了追逐梦想的坐骑,进入情况了——说到底,生命没有目的地,只有循环,倘若人不去追逐什么,不就像自行车失去了速度一样颓然倒地了吗?
嗯嗯,走着——。
十多年没骑过摩托车了,“初来咋骑”,还没找到感觉,骑慢一点是必须的。以每小时25公里的速度缓缓前行,渐渐将城镇抛到了身后。这里是大陆板块相互挤压形成的特殊地貌,两侧大山夹峙,谷底一江奔涌,江水遇到石头的阻拦就拼了命咆哮,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路就随着蜿蜒的江水向前铺陈。路是好路,平整的柏油路,路肩上画有醒目白线,危险的地方安装了坚固的护栏。在这样的路上骑行倒也轻松。
达瓦更扎山坐落于雅安市宝兴县硗碛藏族乡境内,是四川三个著名的360°云海观景平台之一(另外两个是泸定的牛背山和汉源的轿顶山)。从小金县城到达瓦更扎,导航距离是130公里。路虽然不远,但途中要翻越一座大雪山——红军长征史上赫赫有名的夹金山。
这条路车辆极少,20分钟才能遇到一辆车,说明这里经济极不发达。路只有一条,不存在岔路,雪山不离视线。这应该是夹金山吧。醒目的雪山一直在前方引路,提醒你已经身处雪域高原。慢慢地走着,耳机里播放着动人的音乐,嘴里随着音乐的节奏吹着小口哨儿,心情妙不可言。
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是自由。当你除了不能任性花钱其它一切都是自由的时候,有什么能阻挡你快乐的脚步呢?况且胯下有摩托车任驰任驶,又不累。
摩托车是在小金县一个藏族大哥手里买的,175cc排量的二手货,出厂已十年。外观不甚漂亮,有一虾虾笨拙。但点火后略加油门,引擎即发出荒原上大型野兽一般的吼叫,很有力气的样子。油漆多处剥落,有点残破,但不碍事。毋宁说,我喜欢它的残破,越破越有范儿,当年切·格瓦拉就是骑着一辆破摩托在南美旅行的,旅行结束坚定了“必须革命”的信念。这车不怕丢失,等我走完全程,送人也好,随便往哪儿一扔也好,不至于肉疼。在我旅行的6个月里能骑就成。
优哉游哉地骑了1个多小时,路左边的山壁上呈现壮观的柱状节理。遂将车停在路边,解开摄影包,掏出相机,找了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完事了用弹力绳重新绑扎好摄影包,跨上“老摩”(我给摩托车起的名字)继续前驰。
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你旅行就旅行,花个十天半月散散心就是,干嘛要用那么长时间(天啦噜,6个月)呆在川西?我的解释是(我干嘛要跟你解释呢):我想做一次(流浪式)深度旅行来着。就是那种不用计较时间,走走停停,看哪儿好就住下来的旅行。追求融入感。川西是适合这般旅行的绝佳目的地。
小时候回姥姥家,最喜欢住在看瓜人的窝棚里,身子底下铺着干爽的麦秸草,头枕草把子,就着一盏桅灯看连环画。屋外雨打瓜叶,淅淅沥沥,心情又恬适又安然。一路住帐篷去流浪的梦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悄然种植于心中的。
到过的人都知道,川西风景人文俱佳,看点稠密。在阿坝、甘孜两个州内,遍布雪山、峡谷、草原、海子和寺庙。这里是藏传佛教的核心传教区,梵音渺渺,钟鼓嗡鸣,每一块石头都充满神性。它绝不会让你环顾左右发现没有兴奋点。我计划在这一区域拍摄11个图片专题,作为对旅行中时间的消磨和事后回忆的证据。更为重要的,我希冀能在这片佛性的土地通过行走实现顿悟,弄清爽“天命”于我究竟是什么东东,“人生”于我又是什么东东。长期以来,因为心里不明白,我活得不快活。我必须弄清这些方能将余生快乐度过。而这样的旅行必须赋予一定的时间。
在夹金山雪线遭遇冰雹,仓皇中摔了一跤。
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翻脸不打草稿。刚才骑得好好的,还有太阳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眨眼之间,乌云便如巨大的幕布“哗”地盖过头顶,紧接着一声惊雷掠过耳膜,樟脑丸那么大的冰雹就铺天盖地砸下来了。每一颗“樟脑丸”都嘻嘻哈哈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鬼脸,在地上蹦蹦跳跳。
幸亏有头盔,不然头上非成苦瓜皮不可。此时我正在上坡,意欲掉头去路边棚子里躲一躲。速度慢下来,档位未来及调整,一下子将老摩憋熄火了。这时应该捏右手刹车的,慌乱中又捏下了左手的空档,老摩毫不留情地向后滑去,两腿支不住,它已“咣当”扑倒在地,将我也带倒了。
幸运的是,只摔车没伤人。人没事。车子安装有防护支架,摔倒时留有腿部安全缝隙,摄影包夹在缝隙中,相机、镜头也没有受损。但前刹把手摔断了,前刹失灵。
这摩托车和我还没成为朋友,朝我尥蹶子,我得慢慢熟悉它,了解它的性能脾气,为此尚需投入时间,积累里程。
冰雹下了10多分钟戛然而止,继续往前骑,白雪皑皑的夹金山已在脚下。遥想当年,红军长征经过川西,翻越过5座雪山,伤亡最大的就是夹金山。夹金山海拔4114米,终年积雪,山上奇冷。肚子瘪瘪、衣衫薄薄的主力红军(红一方面军和中央纵队)相互搀扶着在空气稀薄处蹒跚而行,不用多少想象力都能明白其中滋味。
骑上夹金山,才发觉衣服穿少了。只穿了冲锋衣、卡其布衬衣和一件速干内衣。如此在透骨的冷风中骑行,肩膀、胳膊很快就像结了冰一样凉。我把衣领、袖口……凡有缝隙的地方统统扣紧,缩着身子顶风前行。真冷得受不了再打开背包取衣服就是。我现在就想体会与红军同冷,再现当年红军翻越雪山的身体感受。红军无疑是中国驴友的前辈,他们对极限的体验与挑战是人类历史上鲜见的,即便从人类求生的角度来说,我也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冷,可是雪山的风光真美。尤其上到垭口回望,来时的路如黑色巨龙一般盘旋于山腰。天幕呈铁灰色,极远处却是亮的,如耶稣光。我浑身的细胞像狗啃骨头般兴奋,掏出腰包里备用的黑卡相机拍个不停。又拍照片又拍视频。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以畅快的大叫表达兴奋情绪,无人投以奇怪眼神。
离达瓦更扎山顶还有8公里,一条红白相间的栏杆挡住了去路。
“前边经常有落石,危险。游客车辆不许上去。”把守关口的矮墩墩的警察说。这是个汉族年轻人,鼻眼像一只西红柿被人一拳搋了几个窝,极富漫画感,头发油腻腻地紧贴着头皮。
“摩托车也不给上?”我问。
“摩托车更不行。徒步上去可以。不过现在山顶人毛都没有,你上去只能独自露营了。”
“我从老远的地方来,通融一下行不?”
“对不起,通融不了。上边这么通知的,我们只能执行。”警察的话如铁灰色钢板似的公事公办,用词虽然客气,但语调里自有一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自得。
最后我只好在警察的“引导”下雇一辆当地人的越野车上去。8公里,来回150元。摩托车暂存检查站。
越野车狂野地向山顶飞奔,好像要赶时间回去接人一样。哪里有什么人要接,这样的天气。小雨丝丝下,气压低,天幕阴沉。路上偶见落下的碎石,可也算不上多么危险。要是有这样的落石就不允许行车的话,川西大半公路都要长年关闭。送我到山顶,寡言少语的藏族司机嘟哝了一句:“师父注意安全。”就掉头回去了。什么时候来接我,他等我电话。
达瓦更扎此行,目的是看云海、拍云海,因此,必须等一个有云海的好天气。
然而现在的山头,满满都是雾,浓得化不开。浓雾偶尔会扫过面颊,湿湿的,小雨一样。我放下背包,茫然四顾,山顶、树林均隐于重重迷雾之中,轮廓都不显现。切切实实我感到,自己被自己主动流放到荒山野岭来了。
脚下,是一个尚未完全建成、垃圾遍地的停车场。有花砖墁地,镂空的花砖间,荒草疯长出来。停车场一角,有两顶橙色的旧帐蓬,这是被驴友遗弃的帐篷,破破烂烂,空无一人。我掀开帐篷探看一番,怕里面藏着什么。自然而然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矿泉水瓶子、食品垃圾袋。
捡了两支剩有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将水兑到一个5升的矿泉水桶里(桶里还有五分之一的水),留着洗脸。我只带了3瓶矿泉水,要省着点用。
扎营之前,我点着一支香烟,一边享受小烟的蔚籍,一边慢慢将整个山头视察了一遍。意象性地给达瓦更扎作一个概括:整个山顶,形似一个马背。扎营的停车场是马屁股蛋;往上走一点,看云海的最佳地点(我猜的,因为那地方已被人践踏得寸草不生),是马尾骨,俗称马尻;往东走是马背,马背两侧是小树林,中间一条踩出的路径,像马的脊椎;再往前走是马脖子,脖子上长满了花期已过的高山杜鹃,是为马鬃;跟着是一块马脸形状的凸起的岩石,岩石三面皆是绝壁,这块岩石,就是马头了。腕上的手表显示,这里海拔3866米。
如此说来,达瓦更扎应该叫“马背山”才是。当时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选了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灰堆,将帐篷扎在上面,6根地钉牢牢嵌进泥土里,防风绳绷紧。灰堆是施工时留下来的灰渣,被前边的驴友摊平了,用来扎营。这玩意儿渗水性强,下雨了也不会在身子底下形成积水。
一切就绪,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于浓雾中用晚膳。前日在小金县城,想买一只户外汽罐来着,然而找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有买到汽罐。
没有火,只能将就吃冷食。吃了一块萨其马、一只苹果派、几片牛肉干。腰包里还剩半根黄瓜,也嘎嘣嘎嘣嚼了。户外水壶里有半壶热水,咕嘟咕嘟喝了,稍微暖一暖胃。饭后又吸了一支烟。
心满意足地享受一个人在山顶扎营的感觉。觉得这一份孤独煞是难得。有点酷酷的,心很静。
我不惧怕孤独,或者说,我在主动孤绝滚滚红尘——为看清红尘而远离红尘。究竟能不能看清,我现在还不知道。
山顶几乎没有声音。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没有动物爬行的沙沙声,没有汽车引擎声,只有一棵大树上浓雾凝结成水珠掉落在废弃的三合板上的“啪嗒”声——“啪嗒……啪嗒……”,十分有规律,每9秒钟掉落一次。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坚韧,仿佛在喻示着什么。可是它能喻示什么呢?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我钻进帐篷,就着头灯,读村上春树。出发时在背囊里放了一本村上春树的《远方的鼓声》。村上是我极其喜欢的作家,他的表达一直在人的潜意识层面游动,常常一语道破人们感觉到了却没能行诸语言的感受,文章自有一种神秘的、耐人寻味的美感。而且,作为一个不善交际的作家,他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为花狸狐哨的东西所迷惑,坚守自己跑步、听音乐、写作的生活方式。
读着读着,困意袭来。我撩开外帐,将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拾进帐篷当夜壶,顺便用头灯照了照四周。雾未散,手电的强光刺不透浑浊的虚空,灯光一灭,好像四周有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向我,要将我抓走,但受阻于帐篷。在这无人的山顶,阴森森的夜里,帐篷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堡垒。我躲在帐篷里,裹紧睡袋,什么也不想,不知何时沉沉坠入梦乡。
半夜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呻吟。声音细细的,有点像女人,又不太确定。“嗯哼……嗯哼……”。忽忽悠悠,拖长了音调,游丝一般。但能感觉隐于其中的痛苦,或者疼痛,肯定不是快活的呻吟。于半梦半醒间侧耳倾听,声音又像小老鼠缩进洞里似的不见了。待要睡着,它又露了头。这回能听到字面样的音节:“嗯哼……你压到……我了……”。我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身下似乎有衣襟嘣然抽出的力道。眼底一幅画面像是从水里幽幽浮出来:一个身穿白袍子的女人翻了个身,从袍子开口处露出一只丰腴的大腿,腿白得发青,没有质感。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惟瀑布样的长发清清楚楚,黑发肆意披开,盖住了一个黑洞洞的井口……。我身子抖了一下,打个激灵醒来。夜黑得像没有重量的深渊,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暗夜的光色,眼前并无什么异物,帐篷小小的空间罩着身体,空气中充满了自己呼出的潮气。但是什么东西从我身底下抽出去的感觉鲜明地留在印象里,又让我心跳加速。开亮枕边的头灯,朝空的矿泉水瓶子里撒了一泡尿。心想也许是自己做梦吧,因为心底有恐惧感才做了让人恐惧的梦。闭眼想了一会那只丰腴的大腿,身体某处稍稍有点兴奋。不久抵挡不住困意来袭,再次沉沉地睡去。
早上5点20醒来,将胳膊抽出睡袋,撩开外帐一看,浓雾依然固锁山头,眼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只有15米。心里明白老天爷在考验自己,还须耐心等待。
捱到9点,起床,简单洗漱,吃早餐。马尻、马背、马脖子、马头又溜达一圈。没有一处不是雾气深沉。一个人,既骄傲于自己的强大,又切切实实触摸到那份有实体感的孤独。昨天藏族司机说,今儿会有一个成都驴友团队来露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昨夜一个人扎营,虽然并不害怕,但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压住了一个白袍子女人的衣襟,那女人肤色白得发青,不像是个活人。这多少让我有一些惴惴不安。山上阴气太重了。
西红柿警察带了一辆越野车上来。车上下来几位看似游客的男女,对着浓雾四处拍照(这究竟有什么可拍的呢)。这时大概将近中午。
警察到我帐篷边上寒暄:“怎么样,老大,一个人扎营感觉还好吗?”口气像道上混世的人。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不让游客车辆上来的吗?”
警察作出很委屈的样子:“哎呀,这一车人是县里领导的亲戚,头儿叫我带上来,我也不敢得罪不是?”
见我还想说什么,连忙打岔:“呃老大,看我给你带了一瓶开水,来我给你水壶灌满……我知道你老哥在山上艰苦,专门为你带的。”说完从车上拎了一只旅行水瓶,取下瓶盖,斜着瓶身给我倒水。
开水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我不拒绝。就不说什么了。反正那150块钱花出去也不可能要回来。
越野车走后,山顶又恢复了沉寂。下雨了。不久转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我一个人在雪中默默站了一会,朝下山的路上打望。路上自是没人。等雪快积满冲锋衣帽兜的时候,我钻进帐篷睡了一会。
下午4点20,成都驴友团队到了,一共20多个人,十几顶帐篷。那时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我在帐篷里听到他们叽叽喳喳,冒着大雪扎营。女的说:“冷死了冷死了。”哈手,跺脚,男的抱怨公安设置路障,让他们花冤枉钱。声音里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连抱怨都有幸福的感觉。与我这孤苦伶仃的独行者比起来,他们自是幸福得要死。
他们稍微沉寂了一会,大概扎好营了钻进睡袋暖暖身子。6点钟的时候有男的大声招呼:“饭好了饭好了,到队长大帐篷吃饭了啊,快点喔。”有脆生生的女生问:“健哥,今天吃什么呀?”“火锅,牛羊肉火锅。”那人回答。“我太冷了,不想出去,我吃点零食算了,帮我跟队长说一声哈。”脆生生的女声说。
外面雪已经积有一砖厚了,被鞋踢破的积雪冻成了冰碴。委实冷得不想钻出被窝。不过,不知他们是否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位独自扎营的老哥可怜地蜷缩在帐篷里,继而出于好客邀请我一起去吃个火锅呢?如果邀请我,我就去。毕竟四顿没吃热饭了。如果不邀请我我才不会主动搭讪呢。自己暗自思忖。
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理所当然没有人邀请我。我带着自怨自艾的情绪又嚼了萨其马、苹果派和牛肉干。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才是我本来应有的生活,这生活里含着真实的成分,每一分每一秒都抓铁留痕,刻骨铭心。过去——前不久的生活,席梦思和美食也好,有美女参加的热闹聚会也好,四季开放的恒温泳池也好,单位里微妙的人际关系也好,好似某夜的一截虚幻之梦,淡淡的已经记不起细节——这才几天啊。而现在,浓雾中的孤独,喝不上热水的简餐,梦见白袍女人丰腴的大腿之后微微勃起的硬度,甚至每9秒啪嗒一次的水滴,真实得如初升的太阳,像我生命的应有之义一样。这是不是就算触摸到了“生命的质感”呢?想到这里,我偷偷微笑了。
夜里睡得很死,这次没有能够记起的梦。
早上被成都驴友吵醒了。撩开外帐一看——外面晴了,雨也好雪也好雾也好,全都在夜里悄然撤退。天哪。弹簧一样坐起来,赶紧穿衣服。
达瓦更扎的云海日出和我期待的一样妙不可言。上到马尻一看,四周山谷全部呈现出云海蒸腾的壮观景象。以东边日出方向最为奇妙:天边有一点淡淡的绯红,一溜雪山巍然从地平线冒出,悉数呈现轻微的冷色,白得发蓝。近处峡谷里,云海像沸水一样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如艺术家的画龙点睛之笔将眼前的景色涂抹成仙境。
我以忘我的姿态拍了几百张照片,装满了一个16G的卡。一直注意寻找一个有意味的前景来着,但最终没有找到。这是小小的遗憾。画面缺少有意味的前景,就少了对比和纵深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留有遗憾。
成都驴友走后,山上又剩我一个人。自己默默收拾了帐篷,将行李装进登山包,抽了两支烟。接我的越野车像某类甲虫一样歪歪扭扭顺着山道爬上来。
达瓦更扎云海晨曦
云海
山顶很冷 有的驴友裹了睡袋
达瓦更扎山顶 一个人于浓雾中扎营
将前面驴友丢弃的矿泉水集中起来供洗漱用
骑到了夹金山雪线
第二章 最后的释比
(略)
王明杰在峡谷半山高台之上祭奠大禹
王明杰展示2008年他为地震遇难者祈福的照片
王明杰远去的背影 孤独 有无力感
“小释比”跳起羊皮鼓舞,迎接广东省江门市慰问团客人 脚上说羌族特有的“云云鞋”
村人添了新丁 王明杰应邀出门避邪消灾
77岁的王明杰在老屋头作法
从老寨的羌王府打望萝卜寨新寨
县城威州广场 咂酒开坛仪式
新一代“释比”走在夜晚的县城 对未来他们心里糊里糊涂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凌晨3点半,开始冲顶四姑娘山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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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峰登山大本营
第三章
一次失败的登山
现在回头说说那次失败的登山。
此次来川西,最初的打算是:第一站就去登一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山,乘体力正棒,士气正旺。
我早就瞄准了位于德格境内的雀儿山。雀儿山海拔6168米,接近性好,风景绝美,对我来说,是那种极具挑战性且咬咬牙就能挑战成功的理想山峰,能拍到震撼性的风光照片。大约有一年时间,为了凝铸与攀登雀儿山相匹配的体力,我每天以心怀理想的近乎悲壮的坚忍在健身房做负重深蹲,做倒挂卷腹……将肌肉折磨得发出悲鸣。还跑了两次马拉松(半马),拓展和强化身体耐力。
出发之前,与登山公司联系,方得知雀儿山的窗口期是7月20日之后,在此之前闭门谢客。我是4月27号出发,到7月20日就将近在外流浪了3个月,那时体力肯定下降得厉害,登顶把握很小。雀儿山登山的费用在1万2千元左右,如明知不能登顶还要去尝试,是对金钱的极大不尊重。因此之故我将目光转向其它山峰。
4年之前(2014年),我曾登上过海拔5276米的四姑娘山二峰。这不是技术型山峰,只要有一定体力就能登顶。如果这次不能登雀儿山,最起码也要登一座高于二峰的雪山,最好是技术型山峰,能用到牛尾、八字环、上升器等技术装备。那玛峰、半脊峰、四姑娘山三峰都在可选范围之内。按理说,半脊峰山顶雪线最美,离成都也近,可那儿正在搞登山节,人声鼎沸,太热闹了。我只想往荒无人烟的地方钻。那玛峰,从山友拍回的照片看,颜值稍稍有点不理想,就不考虑了。最终还是选择了被称为“东方的阿尔卑斯”、中国登山圣地的四姑娘山,去约会美丽的“三妹”(三峰海拔5355米)。
然而此次登山失败了。回看当时的登山日记,风雪肆虐、人影憧憧的早晨,单纯的、粗重的喘息,恍若电影般在眼前回放,身子也像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脚趾头快要断掉的钝痛又来强烈搅扰我的神经。
登山日记:
4月29日,晴转阴,有雨夹雪
到
达四姑娘山
镇,经
四姑娘山
著名登山向导卢老六联系,在
成都
茶店子客运站附近的迎宾大道与其它5位山友拼了一辆越野车。车到
映秀
,空气已有寒意,穿过巴朗山隧道,雨夹雪像饿狼一样扑上了挡风玻璃。远处,雪山逶迤列阵。精神为之一振。
在卢老六的“山友之家”门前下车,六哥已在路边迎候。这人矮个子,胖乎乎的红脸膛,眼神温和,有股子憨劲。但六哥告诉我,三峰这几天上不去。他似是漫不经心对我说的,可我听了心里陡然一惊。“为什么呢?”我冲口而问。“雪大,不安全。”“是降雪还是积雪?”“积雪降雪都有”。六哥说。我一下子傻了。
这时候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我可以等的。估计几天之后能上?”“最少一个星期”。六哥说。“一个星期哪够,至少10天!”旁边站的一个痩得像猴样、戴一顶黄军帽的向导插话。“这两天一个人都没上去?”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在问。“一个都没有。都改成二峰了”。六哥说。
我回三楼的房间休息,考虑下再做决定。此处海拔2700米,上楼已显气喘。洗了几个刚买的小金苹果,水温接近零度,手指瞬间麻木。啃了一个苹果,脆甜。
最终我还是决定登二峰。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就走。虽然4年前登过,这一次应该有不同的体验。这次我要带鱼眼镜头上去,期待能拍到更加壮阔、更具透视感和空间感的照片。
4月30日,阴,有雪
租了马匹,骑到二峰大本营。在标有海拔4307米的营地牌子下吸了一支小烟。烟已不是那个味道。呼吸已不顺畅,肺就像淫荡的女人一样始终得不到满足,怎么吸气都不行。在大本营旁边的高地上冒雪展开帐篷,单人帐小得转个身都要一点一点挪动屁股。挺好了。省得住在大通铺里受别人呼噜的侵害。
身处雄伟的横断山之中,营地也好,帐篷也好,人也好,全都卑微得不值一提。但是用放大镜来看,一个橙色小帐篷里面,有个神经病大叔蜷缩在睡袋里,用手机播放音乐,看起来也蛮快活的。人为什么把自己放逐到空气稀薄地带能释放出快乐?无解。
雪粒打在帐篷上,单调又干脆。帐篷出人意料地暖和,犹如小棉袄。旁边帐篷有人在议论天气,担心着。
想再吸一支小烟。算了。这海拔。
5月1日。大雪转雨夹雪。
凌晨冲顶失败。大雪。大风。气温骤降。走完绝望坡后无奈下撤。
凌晨3点半出发。无水洗脸。今日可以不要脸。启程时小雪,气温高,无需穿羽绒衣。暗夜里,一排头灯如萤火虫般逶迤至山坡高处。上来就要翻越一座大山,呼哧呼哧粗重喘息。积雪有大腿深,必须沿着向导踩出的硬雪走。
找到自己的节奏,平路100步歇一下,缓坡70步歇一下,陡坡30步歇一下。
雪越下越大,天亮,没有日出。雪粒子在眼前狂舞,四周白茫茫一片。上到绝望坡顶,右脚有雪灌进鞋子,化成水,大母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向导说,看别人都下撤了,上面太危险了,咱们也下撤吧。开始我不理他,只顾喘着粗气前行,但不断有下撤的山友善意提醒:上面狂风暴雪,什么也看不见,温度极低,别再上了,命要紧,撤吧。我还想坚持,但看到向导眼里已经写满了焦急。他说上面危险,应该就是危险,要听向导的话,不能硬来。遂无奈下撤。
今日60人冲顶,只有2男1女
成功
。他们是登珠峰之前来拉练的。
回程,雨夹雪。但山势壮美,
江山
多娇。骑马回镇上,膝盖疼得几乎下不了地。主要是骑马时腿部弯曲的角度不舒服。心情因未达成计划沮丧不已。
人为什么去登山?第一个攀登珠峰并在峰顶下遇难的乔治·马洛里说:“因为山在那里。”此话过于玄妙,芸芸众生仍然不明其义。有时夜深人静,闲着无聊,游戏般地试着对他的话进行解读,延伸下来是这样的——
“因为山在那里,不登不行。我热爱登山,登山有瘾。”(热爱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不登,也会有别的人登,不如我来个首登。”(荣誉说)
“因为山在那里,我的灵魂天生就是要和大山在一起的,离开它就不得安宁。”(灵魂说)
……
如此这般,可演绎出多种多样的后续语境。但是这种种诠释,看似理由千种,实则价值均指向于一点——登山使我快乐。不快乐谁干呀。
这么累的活,这么高的花费,若是上面指派的任务,没有几个人兴致高涨地往空气稀薄地带钻。但是如果此举能带来极大的快乐,那就另有说法了,自己贴钱也干,累得想一头栽到在雪窝里也干,冒着生命危险也干。
登山使人肾上腺素激增,这是一切快乐的化学根源。就像荷尔蒙是情欲的化学根源一样。
4年之前,我和5名队友冲击四姑娘山二峰,其中3人成功登顶,我也在登顶的3人之中。当时详细记录了登顶的过程。我想在这里摘录片段,对于这一次失败的登山、未能完整体验的心路历程,聊作补充。
凌晨2点起床,吃饭打尖,3点动身登山。队友“校长”因严重高反,已经没体力了,他躺在大本营的床上等我们。我们5个配好装备跟着两个向导出发。之所以用两个向导,就是为了预备中途有人下撤,能够兵分两路。
燕子和海天走了不久就下撤了。燕子有轻微的高反,出发时嘴唇是紫的;海天还可以走一段,但是她不愿再占用一个向导拖累能冲顶的人,就和燕子一起下撤了。剩下我、青椒和六姑娘。
我知道登四姑娘山二峰对于一般驴友挺难的,我没想到会难得这么狠。走啊走啊走啊,累得不行了,向导说才过了三分之一呢。我问,垭口快到了吗?向导说,平台还没到呢,垭口早着呢。哎呦,这是要死人的节奏啊。特别是几个危险路段,稍有不慎,就会滑坠悬崖。不过,我是有信念的,我一定要登上二峰,拍到精美照片。我绝不下撤。
但是,3个小时之后,六姑娘不行了。在向导几次说“还远呢”、“还早呢”之后,她动摇了。
“队长,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回返了。”六姑娘带着哭腔说。
我把水递给她喝。我说:“我看过别人的游记的,只要你不下撤,哪怕走慢点,哪怕一步一喘,总能登顶的。你现在就是有恐惧心,你想到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害怕。我比你年龄大,比你体力差,但是我不恐惧,你还恐惧什么!你一定要战胜自己,千万不要半途而废。”
小六不说话,良久,她说:“好吧我跟着你。”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得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上午9点半,在起风之前,我们终于登顶了。当天登顶8个人,5女3男,在顶峰相聚。8人中,有一个女的,叫煦煦。她从大本营出发时就嘴唇发紫,喘得厉害。但是她坚决不下撤,虽然走得很慢,可是一直面朝前进的方向。向导将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系在她腰上,拉着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男乞丐拉着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乞丐。但是她最后登顶了,登顶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样的女人,真叫人钦佩之至。
站在峰顶左望,峭拔俊美的幺妹峰在不远处亭亭玉立,雪山在其身畔列阵,空气澄清,蓝天通透,如临天宫。此时我想到,人生是需要制高点的。没有对生活的俯视,就没有“一切了然于胸”的安详。
时隔4年,我再一次冲顶四姑娘山二峰,期待有不同以往的体验,但没有成功。说遗憾也真够遗憾的。不过,山还在那里,以后还有机会来登,若是不顾危险硬上,将老本蚀光,那是极不明智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PS:
川西流浪第15天,离开汶川到达理县桃坪羌寨。旅行的第一个疲劳期悄然来临。
身体懒懒的,心情灰灰的,不想动。不是劳累,而是没来头的疲劳。睡也睡不着,食欲不振,身心都无所适从。像是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病了。
开始怀疑决定做这次旅行整个儿是错误的,愚蠢之至。放着软硬适中的席梦思床不睡,放着营养丰富的美味佳肴不吃,还有每天1个小时在恒温泳池的挥臂畅游,每月一次在郊区别墅的“轰趴嗨皮”(home party happy)……这些统统放弃,来千里之外的大山里受罪。这不是抽风吗?
想现在就中止流浪,回家去。重新回到熟悉的日常生活,不愠不火度过余生。开始对川西为期6个月的旅行计划失去了坚持到底的信心。
桃坪羌寨是个成熟的大众景点,就在317国道边上,看点是通往每家每户的秘密兵道,还有碉楼。游客比达瓦更扎、萝卜寨多得多。路边全是簇新的羌式建筑,一家又一家宾馆饭店将游客吞进去又吐出来,整天门庭若市。游客悉皆结伴而行,或家庭、或团队、或情侣,唯我一人形只影单。怪没有意思的。
我逛了一半就再没有心绪逛下去,无趣地走出来。
买了一袋车厘子,坐在客栈门口的茶座上,一手捻着车厘子往嘴里送,一手捧读村上春树。
没注意,将村上春树这本《远方的鼓声》带上了二峰大本营。书塞在登山包的外袋忘记取下来。冲顶那天凌晨,忽然一阵内急,一时翻不到手纸,就撕了书的最后两页应急(村上君,对不起了),怕这两页有不容错过的内容,一边蹲坑一边打开头灯匆匆浏览了一遍,脑子记下了其中一段话。
——村上说:“旅行这玩意儿总的来说是让人疲劳的,但或许通过疲劳才能获取知识,或许只有通过劳顿才能得到
欢欣。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认识的一个真理。”
对于旅行中出现的疲劳,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旅行老鸟都晓得,一般在外流浪到12—15天的时候,会迎来一个疲劳小高峰。十几天来兴高采烈、猛打猛冲造成的身体透支和情绪透支,这时候会集中反映出来。症状就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想回家,怀疑自己出来是错误的。与初期抑郁症状颇为相似。
既是已经有思想准备,当疲劳高峰如巨浪压过来时我就没有多少恐惧。不想动,就不动。想回家,不回,熬过去就好了。在旅馆里什么都不干浪费一天又有何妨呢?
晚餐不凑合了,去饭店里要了一个绵篪豆腐鱼,一个清炒蕨菜,一瓶劲酒,痛快地吃喝一顿。那鱼只是一般的河鱼,平平常常,但那豆腐却是不同凡响的豆腐,咬一口,浓烈的豆香从颊齿流出。绵褫豆腐鱼是一道名菜,沿路饭店都打着它的招牌。
我把自个儿喝得晕乎乎的,回旅馆躺下,一边听着隔壁星级酒店开篝火晚会传出的笑语喧哗和情歌对唱,一边等待疲劳和失落感从体内慢慢滲出。隔壁那些人,就现时的状态来看肯定比我快乐,在微醺中豪情万丈地放歌,将忧伤烦恼暂时忘却。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生活,不稀奇。那短暂的欢乐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绵绵无期的郁闷痛苦。我就是为了逃离这样的热闹才将自己放逐的。归根结蒂,我还是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寂寞和疲累将是我走向通透的铺垫,就像长江大桥的引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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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垭口回望(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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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平台 天光大亮(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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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一步也不想走了(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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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在保护站歇一歇 心情别提多沮丧 最初想登雀儿山 结果连四姑娘山二峰都没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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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峰 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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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住在藏族人家里三天
“吃吧吃吧,要吃饱。好吃吗?”巴尔姆手捧饭碗,自己不动筷子,先让我吃。女儿齐准坐在旁边,抿嘴笑看着我。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好吃。但我必须点头微笑:“好吃好吃。”
住下来时,我跟阿妈巴尔姆说:“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要原汁原味地体验你们的生活,若是把我当客人就失去意义了。”她真的这么做了。
面前是黑乎乎的小方桌,摆了四碗菜:一碗炒土豆丝,一晚白煮腌肉(全是肥的),一碗生蒜瓣(已经生芽了,软不丁当),一晚辣椒油(几乎不见油,叫辣椒水更加实至名归)。米饭倒是白米饭,可是瓤成了一团,不是一粒一粒弹性十足的大米。这一点菜,以我的估算只够两个人的份额,三个人吃显然过于拮据,煮腌肉和生蒜瓣只是样子菜,不下饭的。
我用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搁在碗里,和着一大口饭扒进嘴里。
这里是马尔康市脚木足乡大坝口村,我在女村民齐准家已经住了三天了,每天跟在他们后边,体验、观察、拍摄他们的生活。
脚木足是嘉绒藏族聚居地,原来叫卓木雕。对中***史熟悉的人都晓得,张国焘就是在卓木雕的白沙寺另立中央的,后来共产国际不承认,他只好灰溜溜地收回成命。那时候共产国际的地位实在是高。
1954年以前,嘉绒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而存在的,叫嘉绒族。嘉绒是“嘉莫查瓦绒”的简称,“嘉莫查瓦绒”意思是“女王的领地”。中古时期,统治这片山河的是女王。
1954年在大规模民族识别时,认定嘉绒是藏族的一个分支,是唐朝吐蕃驻军和移民与当地人结合繁衍的族群。在藏族分支中,嘉绒是农耕族群,白马、安多是游牧族群,康巴是农耕、游牧兼而有之,并且具有做生意的天赋。
现今峡谷深处嘉绒藏人的生存状态究竟是怎样的,我很好奇。
大坝口,其实是藏语“达巴库”直译而来,原意是“垭口”,与大坝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诚如其意,此村建于垭口之上,离马尔康33公里,从松岗古藏寨绕道山背后,经历22个“回头旋”,方可抵近。从沟底向村子望去,大坝口如坐落在云端,我初一照面就喜欢得不得了。当然,这里较为贫困、原始,也是我选择在此试着用镜头讲述藏族人生活故事的原因之一。
齐准家有6口人:母亲巴尔姆,68岁,在家;丈夫彭措罗尔依,40岁,在家;齐准45岁,在家;父亲让波带着外孙和外孙女在马尔康上学,不在家。
齐准的石头房子建在村口,用片石、块石、木头和粘土垒砌,外观刷成白色。村路从屋栅头蜿蜒而出,蛇一样爬往其它村落。齐准的屋子共有三层,一层是牲口棚,二层是居室、厨房和供人活动的露天平台,三层是经堂、厕所、小小晾晒场。典型的“神在上、人在中、牲畜在下”的结构安排。楼层之间架有窄窄的梯子。
离齐准屋子很近的路边上,有一个醒目的玛尼堆,圆形玛尼堆大小近似于内地豪强修的坟墓,白色的玛尼石垒成一个圆顶,中心插着几支箭杆,箭杆上的风马在风的作用下朝某一固定方向瑟瑟抖动。
齐准家是阿妈巴尔姆当家。我对齐准说:“我就住在你们家楼顶吧,我有帐篷、睡袋。”齐准说:“你去问阿妈吧,她说行就行。”齐准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不急不躁。慢慢地干活,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讲话,慢慢地笑。阿妈巴尔蒙眼神清澈又聪明,左手擎着一只转经筒。听了我的要求,她说:“家里有客房。”我说:“客房就不住了,一路住惯了帐篷,下雨再搬到客房里好了。”阿妈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搭好帐篷,我就在二楼平台和阿妈、齐准闲话。平台上有两把破烂不堪的红漆木椅,散放在旮旯里,还有两只小沙发,里面的海绵突破了斑驳的人造革皮面,东露一块,西露一块,但不妨碍臀部坐在上面小憩一番。
阿妈穿一身嘉绒妇女的家居便服,胸口前有几块污渍,帽子下的头发黑白参杂。
“阿妈你们家有地吗?地里种啥子?收入主要靠哪几样?”我问。
“家里过去有20亩地,退耕还林之后就剩4亩多了。种一些玉米、福豆、土豆什么的,还有赤芍。另外,家里养了两头牛,喂了两口猪。”阿妈慢慢叙说。
“我瞅你家牛圈挺大的,为啥子不多养几头牛呢?”
“养牛太费事了,家里劳动力不够。”阿妈解释。
“你们上山挖虫草、贝母不?”停了一会,我又问。
“不挖。”阿妈说。
“为啥子不挖虫草呢?我听说有人一季能挖几万块钱呢。”我不解。阿妈家外墙上贴了一个村里的收入公示,户主让波名下是年人均收入6700元,相对贫困。
阿妈想说什么,嘴动了动,又没说。齐准在旁边坐着,只顾低头看地下,也不吭声。
我转向齐准:“4亩地哪够你和罗尔依忙的,你们平时不下地都忙些啥子呢?”
“啥子也不干,就耍子。”齐准说。说完看着地下兀自笑了。
“那,你们去过拉萨吗,去朝圣、磕长头吗?”我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没去过,也不磕长头。”巴尔姆面无表情地说。
“只有前村的贡布去过,磕不磕长头我不知道。”齐准犹犹豫豫地说,说完看了巴尔姆一眼。
正聊着,村医哈姆特来串门。哈姆特伴着晴朗的微笑说:“今年的大骨节病补助下来了,我来履行一下手续。”我这才晓得,齐准患有严重的大骨节病,怪不得无论做啥子都慢慢吞吞的,那玩意儿发作起来可是相当难受。这样的身体哪能上山挖虫草呢?我唐突了。
大坝口村是我凭缘分自己找来的。
在参观直波古碉群的时候遇一当地老伯,闲聊中我对他说,我想找一藏族人家住几天,看看藏家是怎么生活的,还能帮着干点活。住你家可行?他说:“我家没活儿了,你要是想干活就去大坝口村,那边农活多,藏家的传统味道也更浓一点。”我于是返回卓克基那边的旅馆收拾行李就来了大坝口。
离大坝口还有2里地,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路边锄地,我停车,支上侧支架,摘下头盔走到地边。“我是外地来旅游的,想找一户藏族人家住几天,感受一下藏族人的生活,您可能给我推荐一户?”老伯说,你直接找村干部好了,让他们安排,正好今天村干部都在村部开会。
我到了村部,找到戴棒球帽的年轻书记。书记很热情,让我和他们一起吃了中饭,推荐我住在村医哈姆特家。书记说哈姆特人可好了,婆婆卧床,她尽心尽力伺候。哈姆特就在旁边,冲我笑笑。但我见她太白净,不大像原汁原味的藏族人,形象上不甚满意。后来他们开会,我四处溜达,看到巴尔姆和齐准从地里挖野菜回来,俩人都背着背篓,着装、神态与我预想的相差无几,就主动和她们联系,请求在她们家住几天,每天付120块钱。她们同意了。
“你住这还好吧,有啥子困难只管说哦,不能亏了你客人。”村医哈姆特热情地对我说。
“还好还好,我搭帐篷住楼顶。”我说。
“搭帐篷住楼顶?”哈姆特很好奇,“这怎么住,看看可好?”
她将小孙女交给齐准,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上爬,我跟在她后面上去。
齐准家的楼顶,是干干净净一个大平台,边沿是二尺高、一尺厚的墙垛。站在楼顶向南望去,是迤逦而去的壮观峡谷,峡谷对岸的山坡覆盖着淡淡的岚烟。有曲蟮一样的山路拐了几十个“之”字形从谷底窜向山头。山头极为低调地蹲守着一个小村寨。
山风从峡谷吹上高处,清爽凛冽,沁人心脾。人在此处,不觉生出“没有雾霾的天气真特么酸爽”这样的感慨。
我的帐篷就搭在平台南侧,离墙垛一米远。背包趴在地上,装有洗漱用品的袋袋暂时搁在外帐门帘下。帐内防潮垫已然铺好,睡袋尚未展开。防风绳用石头坠着——这地儿不能够扎地钉。
“夜晚很冷,你这被子能行吗?”哈姆特担心地问。
“没事的,我这睡袋下雪天都不冷。”
“你看,”哈姆特指着不远处一个石头屋,“那儿是我的家,实在不行就去我家住好了。”
我说:“好的,实在不行再说。”心想哈姆特可能认为自己是村干部,对客人负有责任。
“你们内地来旅游的都很怪。”下楼前,哈姆特总结似地说。
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了,也没洗脸,背上摄影包,从玛尼堆边上的草堆里推出摩托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骑。骑过“大骨节病高发区”那块牌子,下到沟底。沟底有一条水势汹汹的小河,河水是翡翠色的,河上有一座废弃的旧桥和一座新桥,旧桥桥头用汉文和藏文分别写着“危桥,严禁通行!”的字样。过了新桥,再走400米,我驻了摩托车,从包里取出相机,对着大坝口选择拍摄角度。
我要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摄影老鸟都明白,要用图片讲述一个故事,首先要交待故事发生的环境。直觉告诉我,从沟底拍摄“晨曦中的大坝口村”,就能一览无余地交待大坝口村的环境特征。又写实又漂亮。
手机显示,这里今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48分,然而这是日出地平线的时间,到了才知道要想拍到第一缕阳光舔到齐准家屋顶的瞬间,得等太阳越过我背后的小山头才行。山村的早晨清冷宁静,连狗叫声都没有,我在山路上来来回回快走,活动身体筋骨,打发等待的时间。
这光景,一个女子赶着几头牛慢慢从沟底走上来。系藏式围裙,盘红头绳。画面不错,我迎着她拍照片,站着拍,蹲着拍,拍了十几张。
“你这是做啥子?”走到跟前,她问道。
“我在给你拍照片呢。”我笑着说。
“我有啥子可拍的嘛。”她微微害羞,“你是住在齐准家的那个照相师吧?”她问道。看来,村里都知道齐准家住了个汉族游客,是来照相的。
“是的喔。”我答道。随即蹲下来近距离给她拍个特写。
“来我家吃饭吧。”她邀请道。
“不了喔,我还干活呢嘛。”
“干完活来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那点。”说着用手指了指百米开外的一处房子。
“你回吧,不麻烦了。”
“你起这么早干啥子嘛?”女子又问道。
“我拍日出来着。”说着指了指已现绯红的天空。
“哦呀。”女子说,似乎明白了。走了很远又回头招呼:“你不来我家吃饭吗?”
“不了,谢谢了,我回齐准家吃,她们在等我呢。”真是太好客了。
然而我拍完“晨曦中的大坝口村”,7点55分回到齐准家,他们已经吃过了,没等我。阿妈和齐准还在厨房里,彭措罗尔依已经离开了——他今天出义工帮同村一户人家盖牛圈。
厨房的炉灶擦得一尘不染。藏家的炉灶在传统上就是“锅庄”,是神圣的地方,再穷的人家炉灶都光可鉴人。齐准将干净碗筷搬上小方桌。
“我们先吃饭了,罗尔依要出门干活。”阿妈解释说,“糌粑能吃吗?”
“能。什么都能吃,我嘴壮。”我简单擦了一把脸,坐下来。
齐准在我面前放一只空碗,从一大块酥油中揪了几小块丢到碗里。又从一只上了釉的陶罐中用勺子剜了几勺青稞粉,盖住酥油。朝碗里倒进少许茶水。
“可以吃了。”她似笑非笑地说,“先用筷子搅一下,再用手rua。”最后一个动词rua,我不知怎么写,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有这个字,其义就是用后握捏。将酥油、青稞粉、水在手掌里捏匀了,捏得像熟泥一样。
我一一照办。阿妈点下头,意思是可以吃了,我就此送入口中。味道还不赖,甜丝丝的,有点韧劲,口感尚可。有生蒜瓣可佐餐。稀的就是清茶(粗埂的低端茶叶泡的茶,又称“马茶”)。
我吃了三个小团,每团有鸡蛋那么大。饱了。“没有酥油茶吗?”我直率地问阿妈。“没有酥油茶。”阿妈直率地回答。酥油茶那东西,要用砖茶、酥油、青稞面在一个竹筒里“打”,就是用活塞一样的东西上下抽动搅拌,委实耗时费力。
齐准拎着铁皮桶去牛棚里挤奶,我尾随而去。牛棚里两头奶牛,均立于深深的黑影里,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什么。从时间上看,应该在反刍。齐准牵了一头到门口有亮的地方,搬一只小凳坐在牛后腿边,将铁皮桶置于牛肚子下,一下一下捋着牛奶子,奶汁细长的射线如孩童撒尿般地准确射入桶里,一股又一股。
我蹲在黑暗处拍摄,调整着角度,捕捉不同的瞬间。一头牛挤了3斤奶,用时9分半钟。这么算起来,若养20头奶牛,光是挤奶就要不歇气地干3个小时,身体弱的人吃不消。
阿妈喊齐准上楼。原来一名走村串户的女商贩背着一个大帆布包来卖衣服。这里离集市较远,卖菜也好,卖水果也好,卖衣服也好,都是流动商贩上门送货。服务极其耐心。齐准选了一条25元的裤子,慢吞吞地付了钱,然后冲阿妈娇气地一笑。我总觉得她还没有长大,被阿妈护在硬扎扎的羽翼下。
彭措罗尔依在给村民年木图家垒牛圈,我骑车下到沟底找他。
这藏族村寨,和汉地的村庄有共同之处,就是若有人家建房,同村的人都要出义工。只管饭没有工钱。罗尔依经常给人家帮工,昨晚很晚才回来,今早起床就走了,我只照了一面。若不是出义工,他一天的工钱是160元。
论长相,罗尔依虽然个子不高,但平头正脸,肩膀宽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怎么看都是个男子汉。但他为何入赘齐准家,“嫁”给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女人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因缘。
马尔康、丹巴这边的嘉绒藏族,有长女招婿的传统习俗。就是说,家有女儿,长女概不外嫁,而是“娶”一个男人承继家业。从这点来说,罗尔依入赘并不稀奇。但嘉绒藏族嫁娶之间,也是要讲门当户对的。罗尔依“嫁”了一个年长5岁、患有大骨节病的齐准,只能说明他家是“贫农”,能与“中农”家庭(相比较而言)出身的齐准婚配已是幸运,挑拣不了许多的。
大坝口村,至今仍有8条“光棍”,因家贫耽误了青春。我刚到村部时就有一名老妇来向村支书汇报新婚儿媳跑掉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支书也没有办法,一筹莫展。
然而他们安贫乐道,从眼神里看不到急切要改变现状、致富奔小康的火花。而是人手一串佛珠。
罗尔依头戴藏式宽檐帽,脚蹬山寨耐克鞋,正在汗津津地帮年木图家垒牛圈。手里是一柄瓦工刀。
帮忙的来了十几个人,男的负责运沙、拌混凝土、垒墙,女的负责筛沙、运混凝土、搬砖。女人比男人多。
和女主人年木图打了个招呼。年木图个子高、腰身壮,嗓门也大:“来坐嘛,喝茶。”她在屋前场院里说。我说:“不啦不啦,您忙您的。”她就去搬砖。藏家女人能干着呢。
拖拉机运来的河沙堆在场院里,河沙里有朽木、小石头等杂物,需要过过筛子。双人床大小的筛子斜斜支起来,两个女人用铁锹将沙子撒在上边,细沙漏过网眼,滤掉杂质和粗沙。
“帅哥,你是来帮忙干活的吗?”一个穿紧绷绷的红色毛衣的小个子女子冲我说,边说边吃吃地笑。毛衣已结了球球。
“啊,我是来干活的。”我也笑了。
“那你来帮我们筛沙子吧。”“红毛衣”说。
“好的呀。”我将摄影包放妥,接过她递过来的铁锹。
“给你,戴上手套,要不一会儿手就磨烂了。”“红毛衣”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那是一双男人手套。
“那你用什么?”我说。
“我不用。”她清脆地说,又咯咯地笑了,“我没你娇贵。”
看着我铲了几锹沙子,她上前指导:“手是这样,身体这样,腿呢,这样。不然你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疼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众不同,因为在这一过程中,她说话的神态,动作和身姿,释放出与众不同的讯息。怎么说呢——她眼波流转,眼风藏着薄薄的妩媚,又活泼又大胆。说话的口气,笑的方式,像大多数广受男人喜爱的小女子一样,有一点点放肆和任性。
“要干一天呦。”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调皮地说。
“要的,干一天。”我表示完全服从。
她蹲下来处理粗沙的时候,我从后边悄悄观察她:虽然个子小巧,可是臀部饱满丰腴,蹲在那里,屁股呈饱满的心形,浑圆结实,中间一道深浅恰到好处的沟沟。不折不扣是个蜜桃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玉尔。”
“鱼饵?钓鱼的?”
“玉!尔!”她一字一顿又说一遍。
“玉儿?”我故意打岔。
她嘴里啧了一声,拉过我的手,在手心里写了“玉尔”两个字。
“哦,明白了。”我装着恍然大悟。她带点娇嗔地斜了我一眼。
蜜桃臀。我暗自思量,玉尔有一副典型的蜜桃臀。这样的完美臀部,在城市里只有长年泡健身房的女子才可能拥有(只是可能而已)。而在这峡谷深处,荒村野地,玉尔却浑然天成生就了一副蜜桃臀。这臀部不由得使男人心猿意马。
傍晚,我坐在齐准家二层平台挨个擦拭三只镜头,阿妈在厨房忙活着,齐准依着栏杆看对面人家在修院子的门。
玉尔收工了,从沟底慢慢走上来,已然褪色的遮阳帽挂在食指上一圈圈地摇。她家在一组,离这儿3公里,回家要经过齐准家的屋栅头。
走近了,玉尔仰头和靠在栏杆上的齐准用藏语大声说笑。这小女子似乎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我自是听不懂他们说啥,但话语往来之间,我直觉她在谑戏齐准——
“齐准啊,你家罗尔依昨夜没回来吧,你是一个人睡呢,还是和这汉人同床共枕的?”
“玉尔你这死女子,胡说些什么呀,看我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别害臊呀,有什么可害臊的。男欢女爱,传宗接代,正常的嘛。”玉尔口无遮拦,气得齐准直跺脚。
我探出头来:“嗨,玉尔,歇工回家了?”
“回啦回啦。帅哥,你是骑摩托车来的?”
“嗯呐。”
“能送我一下吗?”
“好啊,荣幸之至。”说着,我将镜头收进摄影包,下楼去推摩托车。
说老实话,虽然生就了一副惹人垂涎的蜜桃臀,性格也爽朗风流,可真的近距离接触,我隐隐担心她身上的味道过于浓郁。这里的人们是不常洗澡的。齐准家有装太阳能淋浴,但我未见他们洗过澡。及至玉尔跨上摩托车后座,才发觉担心是多余的——玉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芍药花香。这里是赤芍的种植区。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玉尔问。摩托车在山路上行驶,拐弯多,速度上不来,频繁换挡。
“不担心,我家里人心大。”本来想说“我老婆心大”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家里人心大。”
出村口不远,就是一个180度的“回头旋”,必须换一档,加油门,猛地上窜,窜到坡顶,还须急刹,不然就会冲下边坡。急刹之间,玉尔胸脯贴到我背上,皮球压瘪了又鼓起来,温软富有弹性。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想瞅瞅她脸色,她在脑勺后边,瞅不着。
山路委实难行,刹车是常事儿。不是我使坏有意制造机会让她拿胸脯碰我,实在是无法避免。
薄暮冥冥。玉尔用她敏感的部位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让我微微起了生理反应。玉尔也许没太在意,抑或是完全能够猜测到我的反应却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一时空气里都有了荷尔蒙的味道。
到达村口,玉尔迈腿下车,正面朝着我说:“晚上村部里跳锅庄,你去吗?”我细端详之,虽然她脸上有皴了一样不光洁的感觉,可是明眸皓齿,活色生香——这是个内心狂野的小女人,命运限制了她的舞台。要是生长在都市,肯定会死去活来爱一场的,无论悲剧喜剧。
“有锅庄?那要去。”我说。
“好,锅庄见。”玉尔说。随手塞给我一瓶可口可乐。“这个你喝。”
“我不要,你喝吧。”我推辞。
“拿着。谢谢你带我回家。”玉尔将可口可乐使劲摁在我手里,不待我说什么,即消失在暮色之中。
齐准家邻居,是一个和尚。和尚家屋顶,是黄檐金瓦——寺庙的颜色。和尚不是一个人住,家有母亲和弟弟、弟媳、侄子。和尚的侄子一天要往齐准家跑7、8趟,粘着巴尔姆不离左右,巴尔姆像奶奶一样照看他。
和尚是村东5里恩泽寺的住持。他穿着赭红色袈裟,袒露右臂站在门前和我聊天。
照例问了“你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我很奇怪他不住庙子里而是住在家里。他说这里的和尚都是住在家里的,只有集体诵经和做法事的时候才回庙子。我脑中闪过电影《少林寺》最后的镜头:老和尚在觉远受戒时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即问他有无六根清净的决心,觉远咬咬牙回答:“能——持。”住在家里怎么能六根清净呢?
和尚说,恩泽寺过去破烂不堪,信众少,供养也少。光景凄凉,桌椅板凳都被人偷光了。他当了住持之后,多方化缘,又反复去宗教局磨叽,申请了一点资金,修缮了寺庙,情况才好转了。没有他,恩泽寺估计都不存在了。和尚还谈到,这里的村干部不公正,扶贫救济款优先照顾亲朋故友,和尚家一毛钱也分不到。
直觉告诉我,这个和尚心不静。
在藏区,喇嘛不是随便叫的。道业浅的只能叫“和尚。”喇嘛的原意是“上师”,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可以渡人出苦海的才可以称为“上师”。看到披袈裟的小孩子即呼其为“小喇嘛”,其实是不对的。藏人不这样称,“和尚”与“喇嘛”严格区分开来。
因此,邻居家这个和尚,显然只是个和尚。
村部党员活动中心,离和尚家只有20米。有一个带瓦钢顶棚的场院,有几间办公室,有一面公示墙。
彭措罗尔依早就把音响调好了,等村民到的差不多了,开跳锅庄。
现场的画面不是影视作品里那样儿的:篝火,热烈的对唱,和声,簇新的民族服装,男女手拉手。现场的情况是这样儿的——男女面对面站成两排,服装五花八门,长短不一。乐声响起,(印象中)舞者一手作托盘动作,一手提裙裾(或作出提裙裾的样子),微步趋前,跺脚,再跺脚,送胯,旋转身体,一手作捞鱼动作,两手作捞鱼动作,挥甩长袖,八扎嗨!一遍做完,再来一遍。
我用黑卡相机拍了几张,弱光,感光度打到12800,像片颗粒太粗,惨不忍睹。旋即坐在长凳上与一位在马尔康开出租车的村民闲谝。他递给我一支烟。点火时,我瞅见他脚蹬与彭措罗尔依同款的山寨耐克鞋。
玉尔在远端微微朝我颔首,似笑非笑,算是打了招呼。在当晚到场的所有女子中,玉尔的舞姿最有韵味,开合自如。她换掉了劳动的衣服,穿了干干净净的藏服,头发盘起来,露出小小的、白白的、优雅的后颈,容光焕发,相当迷人。
生有大骨节病的齐准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姿势比比划划,点到为止。但她毫不为意,在舞蹈的人群中面无表情一直跳到终了。
我曾加入进去跳了两曲,村医哈姆特笑着给我指导了一番。但气氛远没有想象的欢快。累人。大部分时间坐在凳子上休息,看他们跳。跳了1小时20分钟,关灯散去。
在大坝口最后一天,我和村民一起做了檫檫。
檫檫是一种胶泥做成的小型佛像、佛塔,1千年前从印度传来。一般放置于佛座前、玛尼堆上、转经筒旁,是供佛的礼器。村民做的是一种形似尖底陀螺的袖珍佛塔,用专用模具做成的脱胎泥模。
集中做檫檫的时候,村民一家出一个人,女子也行,老人也行。活儿不重。齐准家是巴尔姆去。巴尔姆坐在我摩托车后边被我带到一组,早有人铲了一堆黄泥置于路边。
妇女用背篓将黄泥背到坡下的一个平台上,一男一女用木棍将黄泥捶熟,捶得泥花四溅。一群妇女坐在面向峡谷的平台边沿将业已捶熟的黄泥大致捏成尖底陀螺的形状,嵌入几粒青稞或彩米,递给一个和尚。和尚在陀螺底部塞入火柴棍大小的裹缠着经文纸的棒棒,顺手交给掌模具的人。两名男子用模具将半成品压制成成品,就势放在地上晾干。
整个过程是一个流水线,有分工有合作,谁干什么谁在链条的哪一环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峡谷风也清爽阳光也柔和,大家在面对峡谷的平台上作业,壮美风光尽收眼底,嘴里不停地叙着话,笑语喧哗。与其说是干活,莫如说是以干活的名义玩儿party。怎么看都像是一副风俗画。我将快门“啪啪啪”摁个不停。
巴尔姆是做粗制半成品的,她一边捏着黄泥,一边和比邻大妈小声拉家常。医生哈姆特带着孙女也来了,顽皮的小孙女自愿搬运檫檫,累得一头汗水。
我拍完照片,躲在远离他们的小树林里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回来跟掌模具的人商量能不能让我干一会。人家同意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学着人家的样子将半成品置入模具,在地上顿一顿,消除模具和泥胎间的缝隙,倒转模具,压实了,取出。这玩意儿虽然工艺简单,可初来乍到的人不是压歪了就是太慢跟不上趟。
中午是在一组的一户人家(这家就母子俩,儿子40岁了还是光棍)集中就餐的,据说每户交了10块钱。我要交钱,光棍不让,我也就没再客气。中饭是麻辣粉丝汤(里面有几块牦牛肉)、炒凉粉、米饭。麻辣粉丝汤每个人一碗,炒凉粉是几个人合一碗。但主人给我单盛了一碗炒凉粉。昨晚在齐准家没吃饱(吃的面块、野菜),今天吃了两大碗米饭。光棍还要给我添,我说吃饱了不要了。
饭后他们继续干活,我去恩泽寺看了一看。寺里一个人也没有,惟几只野狗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寺庙旁边的村民都迁走了,剩下一片颓败家园。只有一户还住着俩人,一个母亲和一个光棍儿子。又是一个光棍。
与理塘、石渠那边相比,这里的宗教氛围已不是那么浓烈。巴尔姆这样的老人还坚持每天去村头简陋的转经房转经,有时80圈,有时100圈,年轻人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做佛事了。村里没有争先恐后去拉萨朝圣一路磕长头的风气。这里是藏区向汉区过渡的汉藏习俗混合地带。连酥油茶都不大制做了。
我在大坝口的最后一天晚上,落雨了。夜雨沙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不知怎么,我觉得青草发情了。坐在帐篷里,打开头灯,边回想边补记这几天的日记。这3天的经历如同电影一样从头又放一遍——罗尔依和长他5岁的妻子,巴尔姆不离左手的转经筒,安贫乐道的村民与满腹牢骚的和尚,木柄铜头的檫檫模具……还有,眼波流转,天生一副蜜桃臀的玉尔。这小女子后来再未同我说过话,像是不曾认识一样。想象着玉尔身着慷慨的比基尼站在大海边昂头捋头发的样子,那该会使多少男人鼻血徜流。如果她生长在城市,该惹出多少恩怨情仇。这是个多情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60岁了都会轰轰烈烈去恋爱……
在令人愉快的想象中,我的意识渐渐迷蒙成一片混沌,最后彻底坠入梦境。帐篷漏雨了也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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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时候 巴尔姆就坐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 一边摇着转经筒 一边向沟底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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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几顿这样的饭菜 没有吃饱 这还是藏家招待客人的上等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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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发生地——大坝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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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牛草的巴尔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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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檫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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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准在挤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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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寂寞了 和几个女子搭讪 拍照片
第五章 你说这是变态我无言以对
日记:
5月17日 阴转晴关键词:“稻草人”的郁闷
马尔康市本真村“西行客栈”,离市中心5公里。这是一个藏家风情的民宿,院子里开满了紫色的弋尾花、红色海棠和白色丁香,很有点文艺气息。老板“西行大叔”是个退伍军人,待人厚道,打理客栈用了百分之一百的心。院子里安了三架秋千,一楼一架,二楼宿舍门口和树荫下各一架。一楼那一架是一个藤子做的白色吊篮,垫有软乎乎的靠枕,坐在上面悠然自得地看书,又放松又惬意。我决定在这里住两天,短暂地休息一下,给旅行点一个逗号。
帐篷在齐准家楼顶被风吹歪倒了,摇摆之间在地上磨出了一个小口子,夜里漏雨了才发现。问“西行大叔”有没有胶水,“西行大叔”说有,随即送了一管502胶水上来。我用小剪刀剪了一截雨衣下摆,用胶水粘在帐篷创面,仔细抚平。住我隔壁的一位老弟帮我扯着帐篷角。
这位老弟是从连云港来的,一个人开了一辆“北京40”越野车。约莫40岁出头,脸方肩宽骨骼粗壮,留着简单的小平头,鼻梁上却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不像知识分子,但也不像工人农民,倒像是未脱离生产劳动的民办教师。
他自称叫“稻草人”(网名)。说是婚姻亮了红灯,一个人出来散心的。这老弟看身架是个蛮人,眼神却出人意料地温和,隐含着容易受伤的气质。是个愿意跟别人亲近的人。晚餐我俩AA,到附近农家饭馆要了两个小菜,喝了一点虫草泡的土酒。几杯酒下肚,“稻草人”话就多了,向我倾诉了他的苦闷。
为何婚姻亮了红灯?事情很简单——他做生意,免不了请客户泡泡澡、唱唱歌,有时要找小姐陪一下。太太晓得了,大为光火,坚决要跟他离婚。
生意场上,有时找小姐出来帮忙润滑一下关系,他觉得这很正常。虽然没打算主动告诉太太,可也没有下大力气隐瞒。他想不通的是,太太的反应怎么会那么强烈。
“老兄你说,过去我们穷得叮当响,谈恋爱那会儿,逛街逛久了,只舍得买一瓶矿泉水两人伙着喝。现在有生意做,每年少说也有6、70万的收入,还不是靠客户赏脸?找个小姐陪陪客户有什么关系呢?”他郁闷地将杯中酒倒入喉咙。
“就这么简单?给客户找小姐你给自己也找吗?常在河边走,你湿过鞋吗?”我问。
“呃,鞋倒是湿过,这不瞒老兄。”
“这不就结了。有哪个老婆会不在乎老公跟欢场女子有染的呢?纵使知道你不会爱上她们,也嫌你脏不是?”我也喝了一口酒,跟着给他满上。
“可是……可是……我挣的钱,全是她管着,我不仅由着她花,还鼓励她花。我的心在她那,外面只是应酬而已。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非要离婚?”他动作很大地将杯中酒喝光,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我明显觉察到他对女性和婚姻关系的认知是有误区的。也许是受了放言“宁坐宝马车里哭泣,不坐自行车后欢笑”的那个女人的误导。那样的女人能有几个呢?我敢肯定地说,不超过1%。如此“宁可痛苦,不愿贫贱”的女人若非被贫穷逼得变态,便是天生虚荣。她们不代表女性的主流。
但假若我跟他巴拉巴拉阐释“女人她是这个样子的……”未免说来话长,况且也有好为人师之嫌。好为人师的人让人厌烦,我不愿意做那样的人。所以打定主意不做劝解,只做一个倾听者好了。他吐出胸中块垒,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5月18日 晴 关键词:假装快乐
骑上老摩,去马尔康菜市小街买菜。说实话,齐准家吃得实在太差了,不然我会多住几天。今儿打算自己做饭补充身体的亏欠。
到底是阿坝州的首府,马尔康菜市应有尽有,全是鲜灵灵、脆生生的新鲜菜。有藏人和寺庙里的人合伙卖放生的鱼。路边一辆“双排座”,车厢用雨布垫底,盛着水和鱼。藏人负责吆喝,和尚负责收钱。街边墙根下有4个和尚、12个藏人坐在那里念经超度。“既然明知要放,何苦还要捉它呢?”“放生的积了功德,那捉鱼的岂不攒了业障?”我心里微微生出了一点疑惑,搞不懂他们。
转了一圈,买了蒜苔、西红柿、豆腐、蕨菜、猪肉等物。另买了苹果、酸奶,预备放包里路上吃。中午亲自下厨在客栈厨房做了三菜一汤,和“西行大叔”一起享用。
马尔康的天气像贴心朋友一样,阳光温煦,白云棉絮般悠悠然随着微风往西方流去,在昌列山上形成了一个草帽的形状,旋即又散开,散成一群奔跑跃动的羊。天蓝得像写字儿的纯蓝墨水似的。自由自在,心情舒爽。
旅行的路上,我到底是假装快乐,还是真的快乐?实话说,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试着向幽暗的心底探下去,探寻最隐秘也是最真实的答案。得到的结论是:真的喜欢旅行。于我而言,旅行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吃苦历难,找到“活着的感觉”。固然人在旅途困难重重,有时候确乎狼狈得一点范儿也没有,可是回头想想,这“狼狈的样子”本身就是行者应有的范儿。进一步说,这种生活,脱离了鸡毛一样的琐碎,蝇营一般的苟且,小爬虫一样为一块瘦骨头争来斗去……已然十分难得——自由的身姿,是最为潇洒的范儿,不是吗?苟我不喜欢这个,还能喜欢什么呢?不喜欢的事,任你怎么咬牙也难坚持做12年(我从2006年开始利用假期走世界)。
早上送走了准备回家跟老婆承认错误、求得老婆原谅的“稻草人”,下午坐在秋千上读书时又迎来一位拖着拉杆箱住宿的姑娘。简单聊了几句。5点钟,我换上跑步鞋和短裤背心出门跑步。沿公路跑了5公里,汗流浃背。这里海拔较高,跑起来呼吸不畅。不过我不要速度,出汗排毒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回来在公共淋浴间冲了澡,顺手把衣服洗了,挂在雨棚下晾着。
5月19日 晴
关键词:藏式婚礼
一天都在院子里晒太阳,读书。坐上秋千,心情悠然。若问在旅馆里晒太阳算不算旅行呢,“肯定算的。”我必给你一个不假思索的回答。
“西行大叔”战友的儿子结婚,我随了100块钱的份子,同他一起去喝喜酒。我想见识见识藏家的婚俗。
“西行大叔”的战友是阿坝州某局的局长,藏族。儿子结婚,来宾大都是当地藏家的头面人物,阵势十分了得。
婚礼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宽敞的二楼宴会厅举行。一进宴会厅,两边就有“贵妇人迎宾队”作欢迎姿势。清一色的藏族中年妇女,穿金光闪闪的尼料藏袍,戴大号红珊瑚串成的佛珠,气质华贵。艾玛,这些人祖上不是土司就是头人。客人要连喝三碗酒才能从哈达地下钻过去。
整个婚礼,我一边拍照,一边细细观察,记下了藏家婚俗的同于不同。
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主持人,主持人巴拉巴拉善于煽情;都要向父母高堂揖拜、敬酒,感谢养育之恩;菜都一样难吃。
藏家婚礼的独特之处在于——
*开坛师要先开坛,才允许喝酒。开坛师是藏族非遗文化传承人,念了好长时间的经,长得超乎你的想象。念经完毕,将长长的筷子伸进酒坛里沾上酒,四方点洒,敬天敬地。这酒叫“咂酒”(喝咂酒先开坛,这一点和羌族风俗一样)。
*婚礼进行到高潮时,来宾要给新人敬献哈达。哈达太多,以至于要有两个人专门在旁边捧着。
*新人拜过高堂,来宾要把礼送的生活器物捧到台上,绕新郎新娘展示一周。器物包括锡制的酥油茶壶、藏毯、挂帘等等等等,好多好多。来宾都等不及了,开吃。
*藏族宾客悉数身穿五颜六色的藏式礼服,披挂上最好的首饰,头上、手上、腰上珠黄玉翠,尽显尊贵。我等小民不觉有些自卑。
菜式是藏汉混搭的,没有一样可口。好久没吃鱼了,急坏了我。马尔康美食街一条老鼠大的烤鱼也要88元,我来回几趟都没舍得吃。今儿吃了几块鱼。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里,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藏族人有婚外情的多不多?” “多,和汉族人一样多。”“西行大叔”愣了一下才回答,搞不懂为啥子我参加了人家的婚礼却突然问到婚外情。我其实想问的是“潜心向佛的族群是不是都能恪守清规戒律。”
5月20日 晴
关键词:打情骂俏
今日沿317国道骑行187公里到翁达,离色达五明**还有63公里。天色将晚,不想急于赶路,就在翁达歇息。翁达镇有个318汽车营地,我进去瞅了瞅,营地倒是好营地,可以扎营在平整的木地板上,头顶有雨篷,只是要收100元费用,我就退出了。想在小学校里扎营,但人家大门上锁。算了。找了一块离大路不远的平坦草地,问附近藏族人家的女主人:“我想在这搭帐篷住一夜可以吗?”那女的说:“不管你,住就是。”于是从老摩上卸下装备,悠悠然将帐篷支上。一头牦牛在旁边望着我,不解其义。
附近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漂亮的藏族少妇,身型窈窕,面庞秀丽,气质不输都市“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只是脸被高原紫外线严重灼伤,灼伤的脸上施了白粉。她家是开砖厂的,她和另外两个女子在搬砖,戴着厚厚的大手套。我走过去和她们搭讪,教她们摆poss,给她们拍照片,和她们开玩笑,打情骂俏。这完全不是我平时干的事儿,但今儿个我一个人太寂寞了,就想跟人说说话,逗逗趣儿。
本来,我是想直接北上去若尔盖的,但是,拖着拉杆箱住进客栈的那个姑娘建议我去色达,因为色达正在举行金刚萨埵法会(金刚萨埵是佛教密宗极为推崇的圣尊)。那姑娘是从深圳来的居士,有一副圆圆的鼻头,天生带一点喜感,待人亲切。衣服胸前印有日文的“动物园管理”字样。我无非是流浪,先去哪后去哪也无所谓,于是往西骑往色达。
5月21日 晴
关键词:寂寞
昨夜寂寞难捱,睡得不好。今早右眼结膜充血,像得了红眼病一样。
钻进睡袋的时候才晚上8点钟。无处可去,不钻睡袋总不能在夜露渐浓的草地上干坐着。今夜不想读书,心有点乱。
手机无信号。想看看手机里推送的文章,或者朋友圈动态,不能。平时微信朋友圈我基本不看,无非是个晒——晒旅游的,晒颜值的,晒美食的,晒心灵鸡汤的……实在没晒的就晒娃和宠物。我想看看有没有谁用别具一格的、兴味盎然的方式打发人生,结果很失望(所以只好自己尝试着创造这样一种人生模式)。
但是今晚我想看看朋友们都在干什么。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的空气如同渐渐被抽空的塑料袋一样裹罩着我,让我喘不上气来。手握手机,举到眼前看看,没有信号;过一会再举到眼前看看,还是没有信号。想睡着,脑袋却异常清醒,眼皮根本不往一块儿合。
索性穿衣起床,走出帐篷。在草地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吸一支小烟。几头牦牛卧在不远处,“咕兹咕兹”的反刍声如背景音乐般地隐隐鼓动耳膜。
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来川西究竟何事?我首先思考这个问题。是来旅行的吗?是来拍照的吗?当然是,确实是,毫无疑问是。可问题是:做完这些就算完成任务了吗?就心满意足了吗?回答又是否定的。我心知肚明,我来川西的最终目的是将人生走得通透,把过去一直浑如白雾般压在卤门上的一块模糊阴影洗去,醍醐灌顶。这些年来,我结婚生子,享受美食,偶尔去大学办一场讲座,和美艳妇人眉来眼去地调情,看似没有什么毛病,可在我看来无异于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机械地活着,憋闷,见不到天。我内心清楚:我有病。我需要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需要与迢迢银汉以自己的语言对接,找到人生的北斗星。我就想通透地明白自己的人生究竟在什么坐标上,未来向何处去。我想要一个通透敞亮的人生——哪怕通透以后灌进刺骨的冷风也在所不惜。
为此我尽力向最艰苦、最寂寞处行进,向孤绝红尘处行进——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身不由己。我相信越是艰苦越是寂寞就离通透越近。犹如走进一条神秘的黑暗隧道——我忍住一切不适往前走,相信越走压在我头顶上的山体越薄,终有一天我会穿破厚厚的泥石走出地下,见到天日。那时我就明白自己的定位——哦,原来我在内陆亚热带地区横断山脉的一个小镇上啊,想去塔希提只有到大城市坐飞机喽。就这样明白就成。我无所谓金钱、权势,只要活得明白就成。
夜色深沉。我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大山里寂寞地思考人生,心里有淡淡的哀愁。
一觉醒来,发觉老摩漏汽油,昨天刚加的一箱油漏到了红线。赶紧骑到修车铺,师傅说化油器坏了,要换,120元。那师傅是个30多岁的藏人,笑容坏坏的,技术差劲,换一个化油器用了1个半小时。还给人拉皮条。
“呃,哥哥,需要姑娘不?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他贴着我耳朵小声说,嘴里放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隔夜臭气。“刚才拎饭盒过去的女人怎么样?别看她小巧,床上可厉害呢。你要是喜欢我叫她晚上陪你。”
我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谢谢好意。”然后不再理他。心想这偏远的少数民族小镇怎么也有这个。
本想扎营节省100块钱住宿费,结果修车花了120,重新加油花了60,无端损失180元。不免心情郁闷。早餐吃一碗光面算了,鸡蛋就不加了,省点吧。
骑进色达五明**,我在坛城后边的山坡上扎了营,在微信里给“动物园管理”留言:我到了。
5月22日 阴转晴 关键词:加持
早上5点半,天刚泛一点点青,就被旁边帐篷里的念经声吵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念“毛豆麦根毛豆麦根毛豆麦根……”。可恨昨夜风大,帐篷的地钉拔起来一个,外帐带着地钉在风的作用下“咵咵”拍打帐顶,扰得人睡不着。只好穿衣起来重新楔进地钉,冷得下巴颏打颤。这里是后山一块微微倾斜的平台,好位置都被参加法会的藏族同胞捷足先登了,我睡的地方有坡度,人容易往下秃噜。一夜睡眠时断时续。
6点钟爬起来,也没洗脸,去拍喇嘛觉姆的早起生活。
先骑到大经堂那边,找一个小馆子坐下,要了一碗素水饺,狼吞虎咽地吃光。法会人多,乱哄哄的像乡下庙会一样。僧人、居士、自愿者、游客来来往往,搅成一团。但不管来了多少人,物价是一成不变的。素水饺一碗10元,不会在旺季时涨到12元,也不会在淡季时降到8元,这一点**管得非常严。
经堂里的景象从外面看不见,但走廊上坐满了僧人,想来里边也济济一堂。门前广场上,有藏人将卡垫铺在黄泥浆里磕长头,全家人一起磕。藏人看起来来自闭塞贫困的乡下,头发如野人般蓬乱肮脏,衣衫褴褛,但表情严肃虔诚。这虔诚的信仰到底是精神的皈依还是精神的囚禁,看这贫困的一家我忽然冒出了含有不敬的怀疑。
我掏出相机对着磕长头的人拍照,连续两次被人从后边拍肩膀。拍我的是胸前戴白牌牌的志愿者。“师兄,这里只可以拍建筑,不可以拍人哦。”志愿者礼貌地提醒。确实,被拍的人一发现有镜头对准,均以袖遮脸,或背转身去,让人无法摁下快门。
这么着,委实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感觉手持单反相机的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这感觉很不好。我收起相机。
9点左右,游客乘公交车上来了。游客很好认,花花绿绿的一群,人手一部照相机,兴奋莫名。也有怀抱“枕头氧”、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蹒跚而行的女汉人,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不晓得是游客还是居士——这地儿海拔4000多,很多人高反。
10点,坛城。坛城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是神宫的模型缩影。除大经堂之外这里人最多,约800人一起转经。据说围着那个四四方方的建筑转300圈就能洗脱一生的罪孽。我跟着转了几圈。有3个长发飘飘的康巴汉子推着一只轮椅转经,轮椅里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有人小声说:“袋子里是**。”
中午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了素菜和米饭。这里没有荤菜。
下午2点,去大经堂听法会。大经堂里2000多人坐在长条型泡沫垫上,中间天井透进如柱子一样的白色光线,室内明亮。找到“动物园管理”,坐在她旁边。她带了手提电脑,在等待法会开始的时间里帮道友剪辑视频。我偷偷用手机拍她的工作照,她笑着说:“经堂里不许拍照,看喇嘛批评你。”盘腿坐上卡垫,听了1小时法会,全是念经,一个字也听不懂。睡了几天帐篷,袜子散发出陈年酱缸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脱下冲锋衣包住脚,免得祸害左邻右舍。1小时后,实在没意思,腿酸退出。
3点。自己一个人上山,在密密麻麻足以使密集恐惧症患者歇斯底里的小红房子中间穿梭寻觅,希望遇到一个僧人邀请我到他(她)修行的僧舍看一看。理所当然没有。僧人都去法会了。就是有也不可能邀请我进入。色达的僧人对游客反感,过去有人拍了不好的照片发表在网上,使他们受到伤害。我心里真的好奇他们住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想拍一拍他们的内室。这些人,他们和我们的人生截然不同,他们是怎么活着的呢?我们不懂他们的内心,不懂他们的生活,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那些觉姆,她们用乳罩吗?内裤在太阳下晾晒不?她们像正常女人一样来月经不来?曾经在青旅听到两个年轻人争论,一个说:“觉姆也是女人啊,只要不到闭经年龄,肯定也来月经的嘛。”另一个说:“用进废退,觉姆那个器官长久不用,肯定不会再有月经嘛。”搞得我也糊涂了。
记得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有一段写男生对女子中学的好奇:“她们每天扔的月经带该是好大的一堆吧。”你要说这是变态,我也无言以对。
6点,排队去见索达吉堪布。
索达吉堪布是喇嘛里的作家,著有《苦才是人生》、《做才能得到》、《残酷才是青春》、《幸好有烦恼》等等。所传佛法通俗易懂,弟子甚众。参加法会的每天3万人,大约有十分之一有机会得到他的加持。“动物园管理”从她师父那儿帮我要了一张票,和她一起排队接受索达吉堪布加持。
索达吉堪布端坐在喇荣饭店3楼的房间里,信众队伍从这里沿楼梯排到一楼,排到门外,排到大街上,再拐一个弯排到粥面施舍处,再拐一个弯排到商店门口。真正的长蛇阵。每个人手里捏着一张票。有志愿者维持队伍秩序。“快点。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准备好自己的供养。”
楼门口,站在门边的志愿者提醒:“请脱掉鞋子。理好手中的哈达。不要和堪布说话。请快速通过。请不要拥挤。” “动物园管理”带了10条哈达,这个时候才想起从包里拿出来,手忙脚乱,哈达的穗子挂在拉链上撕扯不开。我过去帮她。“请不要停留。边走边理。”志愿者过来轻轻把着我俩的胳膊往前送。
拐了两个楼梯,进入堪布的房间。堪布端坐在法桌后边,面带微笑,手执法器在依次从他面前经过的信众头顶上碰一下,以示加持。房间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冷雨侵人形成鲜明对比。堪布身披袈裟,双臂袒露,笑容如朗朗晴日冰块上反射的朝霞,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我做梦都想拥有这样的笑容,可是因为欲念太多,执念太重,笑起来常常如吞咽苦酒般晦涩),只有毫无介怀的人才能发出此等微笑。虽已50多岁,看起来就像40出头。堪布两边的助手负责收取供养,并在信众手捧的需要开光的宝物(如佛珠、玉器等)上撒一小撮彩米,另赠送一本堪布的著作,一只佛像小挂件。排队的人太多,没有人能够停留,也没有人说话。我捧上平时挂在颈上的一只小小缅玉挂件,堪布的助手依样给我撒了彩米。额头被堪布的法器轻轻碰了一下。
回到门厅穿鞋的时候,一个女的嘤嘤哭出声来。这中年妇女泣不成声:“堪布每天要加持那么多人,太辛苦了。堪布您要保重身体啊。”
色达的空气是有份量的,感觉凝重得连颤动都停止了(实际上理所当然是有风的)。似乎空中每一个粒子都释放出酥油和宗教的气息。人们进入这里,无论是信徒还是游客,无不小心翼翼,不敢生出虚妄之想,连汗毛都虔诚地排着整齐的队列。人在这个“三观”迥异的地方,不知不觉心理会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是我离开以后才意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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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喇荣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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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 **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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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 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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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城转经的人们 据说那个轮椅里是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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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堂里的“动物园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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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东嘎寺 转经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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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叫土登的瞎和尚,在他7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一个星期。病愈后眼睛失明了,从没有上过学的他,突然能够整段整段说唱《格萨尔王传》。后在年龙寺出家。他每天在县城年龙宾馆门口说唱《格萨尔王传》,是省级非文化遗产传承人。像他这种突然从天上接受佛经或者唱段的事例,被称为伏藏,是藏传佛教神秘现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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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坛城的后山搭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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壤塘并没有因为别人不来就我来架相而因此露出灿烂的阳光表示欢迎
第六章 旅馆老板娘翻脸了
我跪在泽布基寺欧丹活佛面前。这里是活佛的居所,并无他人,我俩面对面交谈。
“我从城市来。红尘嚣嚣,前路迷茫。如何获得解脱,请活佛开示。”我双手合十,微微低首,以活佛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
欧丹活佛是个70多岁的老头,清瘦,却不干瘪。腮上有两片白毛,一直连到鬓角。他端坐在卡垫上,不急不慌地往一个毛线针一样的小棍棍上裹缠经文纸,神情专注安详,仿佛做完这个他一生就满足了似的。他那个安详的样子至今印在我脑子里,你有时会觉得所谓幸福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你从哪里来?走了哪些地方?拜见过哪些上师?”活佛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也不看我,平和地问到。
我简要汇报了到过的寺庙和见过的上师。我说我只是对佛学有兴趣的观察者,不是信徒,自然也不属于任何教派(实话实说)。
活佛“唔”了一声。跟着问:“你了解泽布基寺吗?”
我说不了解。
他慢慢给我讲泽布基寺的历史——哪个年代由谁建立,当时香火如何旺盛,文革中怎样被破坏,镇寺之宝被谁偷偷藏起来保护,后来怎样重建。接着话题转向各位菩萨不同的法力,不同的真言,人为什么要转经,等等。
哎呦我的膝盖。我跪在那里,虽然膝下有薄薄的垫子,可以时间长了无论如何也消受不了,骨头僵硬,膝头疼痛难忍,影响我注意力集中。我斗胆稍稍移动下位置,挺了挺腰身。
本来没打算见活佛的,参观完泽布基寺大殿之后,随口问一位眼睛又大又好看的小和尚:“活佛在不在?”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将我领到欧丹活佛的小屋里。见了活佛我能说什么呢?跪下来求活佛开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总不能说“活佛,我来给庙子捐几万块钱”,或者“活佛,你这里有没有珠子好卖”吧?况且,我确有无尽烦恼,虽不是信徒,也想让活佛指点迷津来着。或许有用呢。
我进欧丹活佛小屋的时候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屋是建在主殿侧边的黄泥打墙的耳房,像旧社会大户人家的仆人住的,低矮简陋,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活佛脚边是一个蛇皮袋,袋子里好像装满了空瓶子,几个瓶嘴儿在袋口露头露脑。一边是光板墙,上面空空荡荡,另一边也是光板墙,上面挂满了不知啥东西的破烂玩意儿,俨然是收废品的小屋。唯一可以称为财物的是他身后墙角有一个带盖的青花瓷杯。屋子正中有一座藏式炉子,生着炉火。小屋暖暖的,活佛双臂袒露。
我觉得这里有个无形的气场。活佛说话时,我困意袭来,跪在那里几乎睡过去。若不是膝盖尖锐刺痛,说不定我真会坠入梦乡。我使劲儿将意识聚拢在一处,尽力记下活佛开示的要点。
40分钟之后,活佛终于讲完了。开示要点如下:
1、
你不念经、不出家也可以,获得解脱有捷径,那就是念诵“翁玛尼叭咪哄”,念万遍,念亿遍;
2、
念的时候要相信,一心一意地相信。相信佛会听到,给你解脱;
3、
“翁玛尼叭咪吽”具有无上法力,其它真言也有法力,但这个尤为殊胜;
4、
有机会一定要去转经,那里有金刚,只是你业障太重,看不见,我们能看见。转经会消除你的业障。转坛城尤为殊胜,坛城是众多高僧大德加持过的。
起身时我腿都麻木了,不能自主走路。那领我进来的小和尚搀着我走出了小屋。
泽布基寺属于壤塘。在川西,壤塘是备受游客冷落的县。除了每年8月的“壤巴拉节”,平时几乎没有人来。它不傍317,沾不上318的边,也不与九寨沟大旅游区沾亲带故,交通闭塞,没有色达、亚青这样名头很响的寺庙。正因为是“冷门”,我才要一探究竟。它也不是一无是处,曾克寺、日斯满巴碉房、中壤塘觉囊文化中心都是值得一去的人文景点。
壤塘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政府大楼门前那条竖街,只有老鼠尾巴长,分列着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办税大厅、周黑鸭和两家面馆。没了。横着的两条主街,大约也只有200米。政府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川西坝子”火锅城。壤塘,藏语是财神坝的意思。
在县城住下,我与客栈老板娘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老板娘翻脸了。这在我旅途中是唯一一次。
壤塘旅馆业不成熟,艺龙网上只有一家,“booking”上一家都没有。像点样子的宾馆只有2家,价格都在180元以上。我骑到郊区,拣了一家沿路的私人客栈住下,标间,要价100,还到80 。
老板娘有一张大脸,那样子颇像香港女演员鲁芬,脸有别人两个大。鼻翼一侧有一颗碍眼的黑痦子,痦子上有两根长毛,就像坟堆上生了两颗苦楝树一般。老板娘高声大嗓,精力旺盛。就因为还了她20块钱,她气儿不顺。我背着沉重的登山包,提着摄影包上楼梯,她也不帮我,甩着手走我前边。我看她一楼有厨房,跟她商量能否用她电炉子炒两个菜,她咕哝:“你们有钱人太抠了吧,还自己做饭。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说:“哪里是有钱人,有钱人谁骑那么破的摩托车旅行。”
房间靠北,摸摸被褥是潮的。我去找老板娘:“能不能换一个房间,或者换一套被褥?啊呀,太潮了,睡了要生病的。”老板娘说,换可以,加20块钱。“哪能这样呢,给客人提供干燥的被褥是你旅店应该做的呀,怎么还要加钱呢?”我好生奇怪。“住不住?不住拉倒,你可以走。”老板娘圆睁双眼,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不和她废话,骑上老摩上街。先去买菜。想买鱼,没买到。这几天色达开法会,鱼全部被人买去放生了。买了一斤韭菜苔、四只西红柿、鸡蛋若干,还有一把小葱、四块馕。顺便去寻了另一家旅馆,也是80块钱的标间,被褥干爽,厨房随便使用。
回来我要求搬走,老板娘一下子恼了,是真生气了,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刚才让你搬走,你不搬,现在不行了,搬走也要给一天钱。”她把手里的锅铲“啪”地扔进锅里,吓得在屋外玩耍的小孩子一哆嗦。我知道出门在外最好不要跟人闹矛盾,连忙给她泄火:“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你那朝南的房间晒了一天了,有干爽的被褥,给我换掉不就得了?你能做到干嘛不做呢,又不损失什么。况且我睡湿被子在你旅馆生病了还得你来照顾不是?”她哼哼唧唧地说:“才80块钱,还提要求……”到底还是给我换了。我心里晓得,关键是我还了她20块钱,她觉得有点吃亏。
我在她厨房炒了菜,热了馕,吃了晚饭。菜给她和孩子拨了一半,她也没再冷眼怼我。
在中壤塘乡,泽布基寺、藏哇寺、确尔基寺这三个大寺是连在一起的,因为皆是觉囊派寺庙,旅游局给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号——觉囊文化中心。壤塘整天下雨,并没有因为别人不来就我赏脸于是露出灿烂的阳光表示欢迎。道路稀泥滑烂,天空始终是阴乎乎的青。有时候雪也来凑热闹,将冲锋衣侵得又冷又湿,那种湿是不怀好意的湿,仿佛下定决心叫你骨头缝里生出绿毛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壤塘这个地方,就像长得丑不被大人喜欢的孩子,为了维护自尊,矫枉过正般地表现出傲慢,摆出“爱谁谁”的姿态,叫人难以生出亲切感。
我在觉囊文化中心一处商店里躲雨,遇到一男一女两个台湾人。两人显然无法适应川西的气候,均缩肩塌背不胜其冷。我说,你们是来旅游的吗?他们说,不是。那就是信徒喽?是的。觉囊派的?嗯,觉囊派的。男的温文尔雅,面带微笑,像个大学教师。女的一脸横肉,眼神警惕而含有敌意,像个卖菜的大嫂。这俩人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呢?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这冷雨侵人的天气里,三大寺庙,就外地人来说,仅我们三人,就游客来说,只有我一人。看起来。
从欧丹活佛的小屋出来之后,我把相机掩在衣襟里避雨,从泽布基寺向藏哇寺走。经过一处像是伙房的地方,探头探脑往里瞅了几眼,马上有管事的过来招呼:“进来吃饭吧。”“吃饭吗,我也可以?”“可以可以。”他说。做手势让我进去。
伙房很宽敞,但地下湿滑。一边是锅灶,一边是类似于“炕”那样的台子,有几个藏人坐在“炕”上吃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来旅游的吗?”“嗯,来旅游的。”管事的用纸饭盒给我盛了一碗饭,递到我手里。另盛了一碗奶茶。
所谓饭,就是火锅汤煮的面块、土豆块和粉条,有油有盐,有辣椒。不过挺好吃。中午饭算是解决了,我暗想。我吸溜溜吃着,他们都目不转睛望着我。“你们也吃。”我说。“我们吃好了。”他们说。都笑。“好吃吗?”管事的问。“好吃。”我说。他们又笑。我也笑。管事的又给我盛一勺。我说:“不要了,吃不下了。”他还是添到了我碗里。
正吃着,两个台湾人也在门口探看。管事的招呼他们进来。起初犹豫,但见我在里面大吃大嚼,也就坦然地进来享用,一时各种目光又聚到他们身上。听他们与管事的对话,确认不是夫妻,只是同属于一个教团而已。
云厚如锅盖,小雨不歇气地下,料峭的冷,肩膀和胸口像是敷了冰袋。5月底了,气温却只有6度,骑在车上在速度和风的双重作用下体感温度更低。车如一叶扁舟在深山峡谷里穿行,路上动不动就一片落石。这里下雨天行路甚为危险。
这天我冒雨奔袭184公里(往返)去看日斯满巴碉房和曾克寺。
日斯满巴碉房在宗科乡境内,离县城92公里。据传这座碉房是一座爱巢。700多年以前,土司的儿子泽旺扎西爱上了民间美女蓉忠斯基,欲结连理。但土司嫌姑娘出身卑微,坚决反对俩人成婚。无奈之下,泽旺扎西带上心爱的姑娘远走高飞,流落到嘉绒西部的壤塘。后来父爱又让土司不忍心儿子太过受罪,派弟弟来帮助他。泽旺扎西在叔叔的帮助下建起了高25.6米、共九层、鹤立鸡群一般的爱巢。这是阿坝州现存最古老、层数最多的藏族传统民居。
我到日斯满巴的时候村子里没有人,家家关门闭户,如入一座空城。碉房现在还在使用,泽旺扎西的第十三代孙住着,但显然已经破旧得失去了鹤立鸡群的风采,也不像是个景点。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自作主张进屋,沿梯子往上爬。二楼堆的是喂牛的干草,有叉子和破旧的藤筐胡乱扔在草堆上。再往上,楼梯被一道栅栏门锁上了,上不去。我退出来,又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走到牛圈门口,解开腰带撒了一泡长长的黄尿,抖了一个激灵。蓦然回头,身后墙角处立着一位白发老太。吓了我一跳。
“老人家,请问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问。“念经去了,庙子里。”老太太答。
我七问八问找到庙子的时候,人们正从四面八方往大殿走。大殿如同一张怪兽的嘴,将口边活物统统吸入幽深的口里。殿里几乎座无虚席,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女人居多,男人多是老弱病残,壮年人都出去打工了,不在家。
两个年轻喇嘛搀着一位80多岁的活佛坐上他的宝座。活佛白白胖胖,像是长期不见太阳。宝座在半人高的空中,用金黄色的缎子围裹。
我将相机背带缠在手腕上,右手握住手柄,左手托镜头下部,呈蹲姿低头弓背在人群中移动,寻找合适的拍摄角度。想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这个样子不引人注意是不可能的。这里不是热门旅游区,参加法会的外地人极少,参加法会并手持相机拍照的我,可能是他们见过的第一个。因此有一部分人看着我觉得奇怪,这很正常。不过最靠近活佛的左右两个“方阵”的人悉数对我不屑一顾,他们专注念经,手摇经筒。左边“方阵”是男居士,右边“方阵”是女居士,男女均剃光头,穿着与袈裟颜色接近的衣服,几乎都超过50岁。仔细看他们的衣服,与僧人是有区别的,不太正宗,好比民兵的衣服差别于正规军。他们是在家修行的藏族居士,终身不婚。
活佛念了一长串经书之后,信众开始撒米——就是从小碗中抓一把彩色的米轻轻抛洒在空中。不是走着撒,是坐在那里,撒在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不解撒米之意,或许是祈福吧。问了一个皮肤稍微白一点、像是上过学的妇人,“这是什么法会呀?”妇人想了一会,赧然一笑:“我也不知道哎。”
虔诚的人们,心无旁骛地念经,日以继夜,却不知念的是个啥子经。
在色达,我曾想钻进僧人的小屋看一看他们生活的环境,但不能如愿。在曾克寺,我终于钻进了喇嘛修行的小屋,零距离观察到他们的生活空间。
曾克寺就在日斯满巴碉房到县城的路上。它是噶举派寺院,历史不长,建于上世纪50年代,以三座高达50余米、一共九层的弥勒塔著名。周边还有1108座各式各样的小佛塔,甚为奇异。我冒着冷雨独自在弥勒塔四周流连,意外地遇到了喇嘛求柏。
求柏站在红房子门口,手捻佛珠微笑地望着我,估计他已经望了我一会儿。红房子离弥勒塔只有30米,我走过他身边时他微微颔首:“旅游的?”“嗯呐,”我说,“这是你的僧舍?”“是的。”他答。“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我发出请求。“可以可以”。求柏说,在前边引我进去。
求柏的僧舍有里外间,外间住着母亲,里间才是他的卧房。母亲80多岁了,如风中的烛火一般嬴弱。她身着绛红色僧衣,坐在火塘前,一手往塘里填柴火,一手拉动细绳——每拉一次,吊在梁上的经筒就转几圈。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邃。屋子没有窗户,依靠火光和门外散射进来的光线勉强照明,半个屋子堆着劈柴,锅碗器具全搁在地上,犹如赈灾帐篷般给人以临时之感。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同老母亲打了招呼,进入求柏的小屋。求柏的卧室更加暗黑,一盏佛灯照明,灯火弱弱的。求柏的“卧榻”铺在小窗下面的地上,,“卧榻”上叠着两床薄被。“卧榻”一侧,是一个小桌台,台上不论顺序地陈列着灯烛、香炉、长条经书、饮料瓶子等。靠枕头那面墙,挂了5、6个相框,有释迦牟尼像、活佛像、上师像,还有求柏18岁时头戴佛冠的黑白照片——那是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儿,双目炯炯,有现代感。与“卧榻”呈对角线的墙角,案子上置有一个17吋的电视显示器,不过屏幕上显示的只是佛祖坐相,佛身往外射着金光,声音是与之珠联璧合的念经声。
虽然幽暗,但求柏的小屋不冷,也不潮湿,酥油和藏香混合的味道钻入鼻孔。没有一件正规家具,台和案悉皆木板拼凑而成。求柏的笑容亲切纯净,给人安心之感,59岁的他看起来像是40多岁。
征得求柏同意,我从各个角度拍摄照片,架上三脚架、使用快门线认认真真拍。其间求柏从案几上拿起一个饮料瓶,叫我伸开手掌。“这是从蒙大拿来的信息水,喝了有加持力。”说着倒了一点在我手心里。“蒙大拿来的?”我问。“是的,蒙大拿,美国。”求柏微笑回答,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喝下去。我领命照办。心里有点疑惑:蒙大拿是美国一个80%以上的人口信奉基督教的州,它怎么会有藏传佛教的信息水呢?不过,不管这是什么水,从哪里来,我得喝,不喝等于看不起求柏。
参观完毕,求柏留我吃晚饭,我说不了不了,要赶回县城。临走将腰包里两只“士力架”给了求柏母亲。老母亲合掌感谢,送我到门口,灰白稀疏的头发在风中瑟瑟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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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我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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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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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求柏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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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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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不误磕长头
第七章 最烂的路
(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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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欲哭无泪的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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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鞋子就成这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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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达吉堪布送给我的书 看完后送给了壤塘旅馆老板娘上卫校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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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亡命沼泽意如何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踩着红军的脚印走一趟沼泽来着。这个念头就像长在胸腔里硬硬的宿命似的,经年累月不肯萎顿消失。倒也不是有什么伟大而高尚的情由,就是好奇,单纯的好奇。当年红军在草地沼泽死了那么多人,被描述为长征史上最悲壮、最不堪回首的一页,那里究竟有什么呢?沼泽凶险到什么程度?过沼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要说极限肯定是极限无疑,可那极限的质感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去看看。我非得去体验一下不可。即便危险,也要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这是什么份量的危险。
1935年8月,主力红军长征经过草地沼泽,牺牲多少人呢?我手头有一份资料:红一方面军在草地损失6207人,占总兵力的30%;红二方面军损失3092人,减员21%;红四方面军损失最大,仅第三次过草地7天就减员7000多人——草地上的野菜、树皮等能吃的东西都被前边的部队吃光了。
日干乔沼泽是红军走过的最大沼泽,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跨瓦切、麦洼、色地三个乡镇,现存面积约300平方公里。从地貌和危险程度来说,最能代表红军“过草地”的环境、状态。比较来比较去,我最终将徒步穿越的地点选在日干乔沼泽。
6月4日,我从阿坝的神座村骑摩托车到达瓦切(在红原县城停留一晚,因为一路狂风暴雨,强大的横风几乎将摩托车吹得飞起来,到红原我快冻死了)。瓦切出乎意料像一个欧洲小镇,红砖红瓦的藏式平房懒洋洋地散落各处,蔓延着不受打扰的诗意。
住在街上的一个小旅馆里。40块钱一晚,但是不能洗澡,得花18块钱去镇子东头公共浴池(有隔成一格一格的公共淋浴间)洗澡。洗完澡骑车去被称为景点的“塔林”看看,有看门的拦住收门票。这地儿,掏钱看不值,就没看,回屋睡觉。
6月5日,我去考察了沼泽的地形。在离镇子约3公里的310省道边,像烟囱一样立着“红军长征纪念碑”,字是周恩来题写的。纪念碑下边就是日干乔沼泽,地图上这一片叫“日干乔湿地公园”。湿地边上建有游客步道,游客可以沿步道往沼泽里深入2公里,与沼泽稍作亲近。有一群游客(猜测是党校的学员)统一穿着红军的灰布军装、戴着八角帽在那儿拍合影。
湿地边上有一户人家,我径直走过去敲门,询问有没有人能带我穿越大沼泽。这家的主人叫索朗扎西,他说他在县城有生意,不能作向导。不过他推荐了表弟——在沼泽边长大的35岁的牧民索夺。我当即和索夺通了电话,约好次日上午在索朗扎西家见面,详细谈谈情况。
之后我沿着栈道去沼泽察看了一番。沼泽里都是积水,进沼泽肯定是不能穿徒步鞋的,要穿水靴。沼泽水是茶褐色的,凑近闻,有腐臭味儿。这水明显有毒,不能饮用。我的计划是用4天时间穿越日干乔沼泽和一连串小沼泽,走80公里,从班佑上岸。4天的饮用水如何解决,明天要问问索夺。(后来发现这一计划过于乐观。从瓦切到班佑,80公里是直线距离。实际上因为时常要绕道避开沼泽里的湖泊和“龙洞”,总里程在120公里左右。以我中等体力测算,在沼泽里一天只能走15公里,4天走120公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完成。)
6月6日在索朗扎西家里见到索夺,立即在心里说:“就他了。”索夺面相帅气,眼神温善,膀大腰圆,我感觉他是个值得信赖的向导。不过索夺虽然在沼泽边长大,从来也没有完整穿越过日干乔,这次是“处女行”,又让我隐隐有点担心。看他很有信心的样子,疑虑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应该不会有事吧,他的命也在其中呢,他还能自己害自己吗?
“中途我能找到干净水源,不用担心。”关于水源,索夺这么说。
穿越第一天:遭遇狼 遭遇极端天气。
进入沼泽之前,究竟沼泽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其实我不甚明了。知道沼泽陷人,昼夜温差大,至于怎么个陷人法,温差究竟有多大,没有具体概念。贸然闯入沼泽,有点“光着屁股撵鬼火——全凭秉气旺”的意思。
所以我和索夺7日上午9时30分进入日干乔的时候,豪情有余,准备不足。我是唱着歌走进大沼泽的,激昂地大声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索夺小声哼唧着附和。
我们都穿了水靴。我把两支登山杖分一支给索夺,让他走在头里。索夺的露营装备是一只圆筒状厚塑料袋,一头用绳子扎紧,人从另一头钻进去。还有一床比空调被厚不了多少的小薄被。我因为是依靠他的,觉得他比我熟悉沼泽,包括熟悉沼泽的气候,没觉得他的装备有问题。后来遭遇极端天气,才知道带这样的装备进沼泽简直是找死。索夺是个菜鸟。
开始脚下还算平坦,没有积水。草地上开满了黄色小花,煞是明亮鲜艳。这里的草地沼泽,主要长着两种草:藏嵩草和乌拉苔草。藏嵩草,根茎粗硬,直立挺拔,长在水里,踩着它的根部走,不陷人。乌拉苔草,叶片细长披散,如女人长长的头发,长在露出水面的窝台上,叶子绊脚。
“看,‘强强’!”两只长脚鸟儿在我们左前方的草地里觅食,索夺用登山杖指给我看。
被索夺称为“强强”的鸟被我拍了照片,回来拿给专家辨认,确认是黑颈鹤——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是唯一在高原生活、繁殖的鹤类。全世界现存1万多只,在若尔盖湿地约有1千只。我们此行见到4只。
两只黑颈鹤交颈而舞,然后齐齐并拢双腿,向远方飞去。
红军长征那会儿,沼泽里除了水草,无鸟无树,形同“死亡之海”。现在情况有了变化。解放后,政府组织了清淤,加上其它因素,沼泽水位下降了1.2米,沼泽里有鸟了。除了黑颈鹤,还有赤麻鸭和鹪鹩。
但树依然没有。一棵也无。
早前看过一个资料:当年有一个班的红军夜晚靠着一棵孤树过夜,早上全都冻死在树下。网上搜索红军过草地的帖子,发现有一个红军后代(是个军史研究者和重走长征路的召集人)前些年找到了那棵树,树在草原乡那边的沼泽里,不在日干乔。
最初几个小时,我们只是在草地行走,没有真正进入沼泽,也没有危险。这里有牧民帐篷。中午我们在一处牧民点要了点开水,吃了自热米饭。牧民和索夺很熟,俩人欢快地用藏话聊天,我一句也听不懂。离开时掏了几块糕点给了牧民的孩子。
下午再走,水开始深了,进入了真正的沼泽。人在沼泽里走一步陷一步,和草地行走大为不同,步子变形,水靴很快将脚后跟磨出了泡。水靴毕竟不是专业徒步鞋,包裹性不好,鞋底鞋帮像纸一样薄。我扶着索夺的胳膊将备用的袜子套上。
这时候心情还算好,有点亢奋。草地襟怀宽阔,空气爽朗,干得又是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水靴虽然磨脚,可是比起红军穿的草鞋,要强上百倍。知足吧。心里怀想那个病得迷迷糊糊,靠拽着干部团团长陈庚的马尾巴走出草地的红小鬼。那小鬼叫邓岳,过草地大难不死,抗美援朝时做了志愿军40军第118师师长,后在沈阳军区副司令员的位子上离休,83岁去世。有人就是天生命硬啊。我暗暗感叹。
前方遇到一处排水沟,索夺弯腰将登山杖插进沟里,手柄瞬间淹没了。
他掏出手机,跟什么人通了电话。然后认真地对我说:“你跟着我脚印走,一步都不要走岔。现在危险了。”之后顺着排水沟走一段,用登山杖数次试探对岸的土质强度,终于找了一个地方跨了过去。
连跨了几个排水沟,我们歇歇脚喘口气。
我问他:“你刚才跟谁通电话。”
“我阿爸。”
“你阿爸说啥子?”
索夺沉吟了一会,才开口说:“其实我阿爸本来要带你走沼泽地的,但你行李太大了,他背不动。对沼泽,他经验比我丰富得多。刚才他叮嘱我,一要注意沼泽里的‘龙洞’,就是大水泡子,二要注意排水沟,这两个地方都能要人命。”
“据说当年毛***的白马就是夜里下草地吃草陷进‘龙洞’淹死的。那个‘龙洞’在措恰勒那边,到时候我带你看。”索夺说。
索夺还说:“传说毛***的白马后来化成了一条白龙,卧在‘龙洞’里,阴雨天会腾云驾雾,飞升上天。”
索夺说这话不到20分钟,天气变了,刚才还阳光普照,霎时阴云密布。远处,一支龙卷风像一只巨大的漏斗,接天接地,在天地之间走移。索夺说,毛***的白龙马腾空了。我惊异地望着这景象,竟然没想到掏出相机将它拍下来。
温度陡然下降了几度。穿上雨衣冒雨往前走。我跟在索夺后边,渐渐感到有点疲惫。
人在沼泽里跋涉,所耗气力几乎是陆地的三倍。因为沼泽陷人,草根缠脚;因为脚下不平,大腿小腿都拿着劲儿;也因为水靴不合脚,导致脚疼和足部疲劳。再者说,沼泽海拔3200米,氧气不足。
索夺说前边有个小山包,我们乘天亮在山包上扎营好了。我说,“好。”
小山包看起来近,走起来远。走到山脚下,水变深了,稍不注意,就有一小股水漫进靴子里,袜子很快就潮透了。就带了这两双袜子。我在想,晚上用什么办法弄干呢?
“看,有只狼!”索夺的喊声打断我的沉思。我惊觉地抬头,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狼顺着山脊往下溜去。灰色皮毛,瘦而精干,尖嘴,尾巴夹起,慌慌张张。
“那怎么办,我们还能在那儿扎营吗?”我担心起来。
“不怕。”索夺说,“独狼就是一条狗,它怕人,不会攻击人的。”
“万一它们有一群呢?”我还是担心。
“群狼当然可怕,但它们只是在大雪封山实在找不到吃的情况下才会攻击人,现在是6月,到处是野兔和草原鼠,它们能吃饱,不会跟人过不去的。”
“那,草地里有蛇没有?”停一会我又问。
“没有蛇。这里是高寒地带,一条蛇也没有。”索夺说。
小山包下,横着一条小河,河面只有一步宽,像是沙滩上用树枝剜出的一道裂痕。河水是清澈的。索夺单手掬了一捧尝了尝,说:“这水能吃。我们打点水,烧开泡面吃。”于是两人各拎了满满一钵水,上到小山包。
山顶有一个破烂的牛棚,我们在牛棚里扎营。
这是冬季放牧的牧民留下的牛棚,四面透风,四根柱子歪歪倒倒,似乎随时都可能趴窝。地下遍布着碎牛粪,地上有一条烂褥子,一只废弃的太阳能板,还有两个颜色鲜艳的塑料桶。
就这已经很好了。我和索夺抓紧时间扎营。索夺没有帐篷,就把烂褥子垫在身下,横在我脚头边。
悲催的是,傍晚起风了。风毫无征兆地突然而起,根本不作任何铺垫。帐篷被吹得“咵咵”着响,地钉和防风绳像是快支持不住的样子。索夺的“睡袋”忽地被吹出去好远,他赶紧去追回来。
我们把烂褥子、废弃的太阳能板、破塑料布都用上,将牛棚进风的缝隙堵上。索夺的“睡袋”只好直接铺在牛粪上。
如此狂劲的风,以我的经验,应该有7到8级。
更为悲催的是,风仿佛是西伯利亚寒流的尖兵,带来了强降雨,雨又裹夹着雪,大雪纷纷而下。
我们进草地时气温大约是15度,现在降到0度,几乎没有过渡。
暮色中,甲壳虫一般的牛棚孤伶伶立在只在某一方向显出微弱亮光的铁幕之下。两个落魄者在牛棚里瑟瑟发抖,活像活在世界边缘的被逐出族群的野蛮人。
索夺冷得不行。他上下牙打颤说:“我受不住了,老哥,我得钻被窝了。”他只穿了一件秋衣和一件抓绒外套。
我说你先进被窝吧,我来烧水泡面,泡好我喊你。然后穿上轻羽绒衣、冲锋衣,冒着雨雪和大风在牛棚的拐角支起气炉、围上防风罩烧开水。衣服很快被淋得半湿。
……
那一夜,我们不知是怎么过来的。狂风暴雨六月雪,一直到下半夜才停。我穿着半湿的衣服,蜷伏在睡袋里,紧紧闭关所有的毛孔,不让寒气侵入体内。以至于肌肉都酸痛了。两双湿袜子,被我缠在手腕上,放在胸口捂着。凌晨最低气温是零下5度,但是因为风大,体感温度是零下10度。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迷糊了一夜。
索夺虽然年轻,但他被薄衾寒,又没有帐篷挡风,冻得实在受不了,夜里将我喊醒,问我可有多余的衣服给他穿。我把那件半湿的轻羽绒衣给了他,他才勉强度过寒夜。索夺不是个轻易向别人求援的人,若不是实在熬不过去,他不会张口的。
可以说,破烂的牛棚救了我们的命。要是没有牛棚,我俩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后来我开玩笑说:“是毛***他老人家派人给我们搭了个牛棚,我们才能继续走完长征路啊。”索夺表示完全赞同。
一夜大雪,早上,远山披挂哈达,草地银装素裹,美得不可方物。我起床后用积雪擦手擦脸,然后拿出相机,一口气拍了100多张照片。
穿越第二天:陷入排水沟,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天走了13公里,在营地还能望见瓦切的塔林。这个速度太慢了,4天根本走不到班佑。第二天我们加快了节奏,8点半就出发了。
两只后脚跟都起了大泡,我用别针挑破,敷上“创可贴”。水靴太薄了,我都想扔了它赤脚走。
今天徒步的地形与昨日不同。今儿走的草地遍布着草墩子,没有一处是平的。如同地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疙瘩上又长满了乌拉苔草。人踩上去,左歪右扭,要绷紧了肌肉才不至于摔跤。走了一会我就痛感这样的地貌还不如沼泽来得省心,至少在沼泽里脚底下是平的。
有时会遇到缓坡,缓坡上花开烂漫。索夺给我介绍哪样是太阳花,哪样是狼毒花,哪样是珠珠花,我一一拍照。
还遇到两窝鸟蛋,一窝是两个土豆般大小的蛋,索夺说是“强强”(黑颈鹤)的蛋。“强强”的蛋下在大水泡子的中央,狼也好,人也好,只能望蛋兴叹。另一窝是鹪鹩蛋,大小如鸽子蛋,下在乌拉苔草的草窠子里,隐藏得极好。鸟儿是很聪明的。
今天,我和索夺遇上了真正的危险,与死神擦肩而过。
时间大约是下午4点。我们的计划是赶到一处牧民点扎营,索夺说他今天要住牧民帐篷,不然再遇上刮大风下大雪就死定了。然而我们的速度没有预想的快,眼见天色将晚,索夺就有点着急。
这时候遇到一条横在前面的排水沟。排水沟不阔不细,正是我们跨不过去的宽度。我们沿着排水沟侧着走,希望找到窄一点的地方可以跨过去。然而走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地点,索夺露出了急躁情绪。
看到排水沟中间有个草根垛,他就想以草根垛为跳板跳过去。我说:“不行啊,草垛太细了,你踩上去它肯定往旁边歪,会把你闪到沟里去的。”他说“没事的,我有把握。”结果没等我劝止,就背负着大背包一步跨了上去。
果然那草垛承受不了他的份量,往旁边歪去。他失了支撑,一脚陷到沟里,瞬间淤泥淹没了大腿,整个身体也倒向沟里。
我这时正卸下摄影包站在岸边观望,见他马失前蹄,来不及多想,快速去抓他的手,但没抓住。我上前一步,一脚踏进沟里,这才抓住他。使出全身的劲儿将他往岸上一带。他借助我的力量拔出深陷的腿,踩到岸上的草根。但他份量太重,向上一跃的力量把我带得一下子扑进了沟里,淤泥“哗”地淹没了我全身,只露出了肩膀和头。索夺以最快的速度甩掉大背包,跟着双手使劲儿抓住茂盛的草根,脸朝下趴着,将一只脚伸给我。我抓住他的脚爬出了沼泽。
沼泽里的排水沟是恶魔的大嘴,早就想将我俩吞噬呢。我俩侥幸逃过了一劫。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可我俩像被罩在死神的阴影里一般冷得发抖。阳光失去了温度,只有光而没有热。浮云失去了质感,像剪贴在天上的纸片。
索夺湿了下半身,我浑身都湿了,睡袋因为背包防水,还好没湿。摄影包我放在岸上,没跟着掉到泥水里,万幸。
俩人脱了衣服,将水拧干,也没洗,重新穿上,靠身体捂干。惊魂初定,我问索夺:“要是一个人陷进去了怎样自救?”索夺说:“千万不要像蛙泳一样手脚乱蹬。正确的姿势是,身子后仰,保持下身不动,用登山杖横起来挂住草根,借助上肢的力量拔出沼泽。”“那要是没有草根怎么办呢?” 我又问。“没有草根?没有草根那就拜拜了呗。”索夺戏虐地说。
他说得轻松,我却越想越后怕。那般画面浮现在我脑子里——我陷入沼泽,无人搭救,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淤泥慢慢淹了脖子,淹了下巴,淹了鼻孔……最后只剩一双向天拼命伸着的手……。
徒步第二天一口气走了17公里,疲累不堪,夜晚宿在牧民的帐篷里。牧民是索夺的远房表叔。帐篷很小,只够住索夺和他表叔,我就在旁边扎了营。
水源很远,索夺去了40分钟才端了两钵水回来。我们烧水泡面吃了,早早休息。夜里无风无雨,星汉灿烂。我带了三脚架准备拍星空的,可是真的见了星空,因为实在太累了,气温又低,衣服又潮,一点儿也没有拍摄的欲望。睡得像死猪一样。
穿越第三天:断粮了,索夺去挖野菜
第三天吃完早饭(糌粑),我们断炊了。本来计划能吃到中午的,晚上索夺的哥哥会抄近路找到我们,带来新的给养。但一路上把糕点散给牧民孩子,加上索夺的食量比我预想的大,早饭后我们弹尽粮绝。自热米饭没有了,方便面没有了,苹果没有了,西红柿没有了,煮鸡蛋没有了,零食也告罄了。背包减轻了许多,显得空空荡荡,索夺把三脚架要过去背了,我轻松不少。
昨天我就把给养情况向索夺通报了,索夺说:“没事,我来想办法。”我以为他要跟表叔要一点吃的,结果不是,他要挖野菜当干粮。
第三天大部分时间在深水中行走。昨夜风干的袜子今天又湿了。靴筒里灌满了水,反而不磨脚了。但是脏水将伤口腌得疼痛难忍。大母脚趾又添了两个水泡。
极目望去,沼泽里就我俩在孤独中奋力前行。天幕低垂,阴云密布,小雨绵绵。
索夺的阿爸过一会就给他打一个电话(沼泽居然有信号),索夺跟他汇报我们的位置和周边情况,他给出指导。索夺说,前边越来越危险了,还有几公里就到喀哈曲了。
天地间只听得我俩跋涉时噗哧噗哧的水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们小心翼翼,踩实了再走,深怕摔倒了弄湿衣裳。倘若湿身,再遇上大风冰雹什么的,很容易失温。我们现在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深水,“龙洞”密布,到处是恶魔的大嘴,即便想跑也跑不出速度。如失温,命将休矣。
说实在话,请索夺作向导,我有点后悔了。不是说他人不好,他无疑是个憨厚实在的小伙儿,体力也强,但他不专业。他在沼泽边长大不错,可他没有穿越过沼泽,从他带的睡袋就知道他并不了解沼泽的厉害。阿爸不停地给他指导,但接受指导和自己有切身经验是两回事,这里面有微妙而又明显的差别。这差别有时候能要人命。万一走到沼泽深处,手机没有信号了,阿爸断了线,他怎么带领我走出危险?靠侥幸吗?我觉这不靠谱。心里萌生了“到此为止”的退意。
闷头走了几个小时,索夺停下脚,侧身对着后边的我,像跳弹簧床一样使劲跳了几下,周边的草地随之上下窜动起来,扇乎扇乎的。感觉我们脚下不是大地,而是一架蹦床,波浪形传递着能量。
“到喀哈曲了。”索夺说。
藏语里,“曲”的意思就是“河”,喀哈曲是一条河,沼泽里的河。但我看不出是河,因为河岸模糊,就是一个大水泡子连着一个大水泡子。
水泡子里长着稀疏的小花,小白花,婴儿用的调羹一般大小。小白花晃动着,在幽暗的、深不可测的水泡子里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我们之所以能站立在这里,是因为经年的水草在脚下盘根错节,编织成一架草床。老的水草腐烂了,新的水草填补上。一旦这架草床某一部分出现烂洞,或所承重量超出了它的能力,我们就会堕入深渊。
我不想再走了,在直觉上有“大事不好”的预感。
“我们回吧。”我对索夺说,“到此为止了。”
“你不去班佑了?”索夺有点奇怪我的态度转变。来之前我是决心从班佑上岸的。
“不去了。”
“那至少也要走到措恰勒啊。走到措恰勒就等于穿过了日干乔大沼泽的核心区域,再过去不远就是小沼泽了。小沼泽的地形跟草地差不多,可以不走。”
“到措恰勒还有多远?”我问。
“越过喀哈曲,直线距离两公里。但我们可能要绕行,估计要走6、7公里。”索夺回答。
“那就走吧。”我有气无力地说。太累了。脚疼。体内的糖原都消耗完了,好像汽车没有油了在油箱里撒了一泡尿勉强开动一样。总感觉有很大的危险,命将不保。而且没有吃的了。腰弯得像一只虾。
我们沿着“龙洞”的边沿往前探,试图穿过喀哈曲,结果徒劳无功。没有能走的“路”。我紧紧跟着索夺,一步也不敢走错。他看起来尚有余勇,我却又累又饿,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龙洞”里。
“我们得绕行了。”他说。
绕到山脚下的草地,已经下午1点了,到饭点
了。索夺说,我来准备吃的。然后在周边搜寻起来。
我将水靴脱了,倒掉里边的水,褪下袜子,拧干,放在草地上吹风。衣服已经捂干了,虽然脏一点,可是要是不在乎的话保暖没有问题。没有太阳,气温很低。
不一会儿,索夺挖了一把干葱,一把野蒜,和两棵有擀面杖那么粗的植物根茎。他剥开植物根茎示范给我看,说:“这家伙我们叫‘甲木’,你们叫‘大黄’,含淀粉,顶饿。你先吃,我再去挖。”他说“甲木”,发音很快,类似于英语“jump”,p的音不发出来。我咬一口“甲木”,酸得牙根都要倒了,但勉强能吃。红军当年有这个吃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我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一口“甲木”,就一口干葱野蒜,把两根“甲木”消灭掉。
忽然想到腰包的侧袋里还有一把生牛肉干。进沼泽的前一天,我去牧民家“家访”,喝了人家一碗鲜奶,给了10块钱。临走女主人给我抓了一把切成丁丁的风干的生牦牛肉,我顺手装在了腰包侧袋里,幸亏没扔。不过那玩意儿硬是嚼不烂,跟吃皮带一个模样,吃一粒要嚼上半天。
我把生肉干拿给索夺,他说“这可是好东西”,大口嚼起来。我只吃了几粒,其余都让他“咪西”了。
肚里吃了一点东西,饥饿感多少有一些缓解,腿上又生出了一点薄薄的力量。
斜插到沼泽的中心地带,继续走。越走越感到肚子难过,气涨,老是放响屁。肚皮又饿了,对食物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腹中没食是如此难过,设想如果立马赶到饭店去,我能吃掉一头牛。食欲超越了性欲、权力欲、占有欲,绝对是人生第一欲望。吃不饱的人看到“朱门酒肉臭”肯定会造反的。
前面看到措恰勒了。
“措”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措恰勒是一个湖,或者说是类似于湖的巨大水潭。这潭一直伸向天边,见不到岸。潭中水草稀疏,有的地方开出像喀哈曲一样的小白花,潭水比喀哈曲的水更黑、更幽深。人走在湖边,每踩一步,草床都忽悠得厉害。
湖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使得湖的情况愈加看不清楚。又神秘又诡异。也许那里面真的藏着一条一口能吞下大象的巨龙。小白花在风的作用下微微摇曳,仿佛一个妖冶的小女人向你招呼:“来呀,来一起游泳呀。”我微微撇了撇嘴,无声搭话:“俺不呢,俺晓得你是美女蛇,俺不上当呢。”
我站着休息,看索夺探路。往左走了一截,走不通,他又折回来。往右走,这次走得更远,但受阻于龙洞,只得返回原处。给他阿爸打电话,我在几米之外都能听见老人在电话里嚷嚷。渐渐我看见索夺脸色变了,变得灰白,现出张皇的神色——在排水沟差一点陷进去我都没见他这么张皇。他是老实人,一点点情绪都反映在脸上。
“咋的啦?”我问。
“回去,我们快回去!”索夺说完,向来时的路上退。“阿爸说,这地方太危险了,有神秘力量,每年都莫名其妙死一个人。”
我也慌张起来,再不说话,跟着他往山下折返。俩人不歇气走了2公里,走到一条土路上。
我累瘫在草地上。真的走不动了。腿抽筋。年岁不饶人啊,过去再怎么累睡一觉就恢复如初,现在疲劳藏在骨子里,三天已积满了骨缝。
“班佑还去不?”索夺问。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我问:“我们走完了日干乔沼泽的核心区域?”索夺说“是的。”我打开“六只脚”APP查看,确实,三维地图上,深色那一部分(深色表示是沼泽湖泊)已经被我们走到头了。
这天我们走了12公里。3天加在一起,一共走了42公里。那柳叶片形状的沼泽被我们从叶根走到叶尖,其间真真切切掂出了那份危险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只要再重一点点我俩就托不住的分量。至于喀哈曲和措恰勒没有走“通”,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红军遇到这样的区域估计也要绕行,没有人愿意白白送死。
我们在山下的小路守了一个半小时,拦了一辆牧民送奶的“双排座”,沿着颠簸如跳舞厅的简易公路回到了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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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切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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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深处 隐藏着吃人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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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洞连着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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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措恰勒 前面是吃人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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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晚上 我们住在这个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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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牛棚救了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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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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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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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排水沟 差一点要了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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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白花,妖冶地微微晃动,仿佛在说:来呀,一起游泳吧。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
从郎木寺到扎尕那,海拔持续降低。地貌也改变了。郎木寺所在的若尔盖那边,是中间偶尔鼓突起丘陵的辽阔草原,目力所及,皆是暗绿色的“地毯”,几乎不长树。进入迭部(扎尕那属于甘肃省迭部县)之后,空气湿润起来,树也多了,视野被巨树峰峦收拢切割,让你恍然明白——哦,从干爽冷冽的高原下到湿度大、气温高的谷地了。
初夏的风,如善解人意的女子一般轻轻抚摸旅人的面颊,风情万种。树冠成圆状的簇簇古树以不太整齐的队列三五成群地排在扇形视界之内,自然得无可挑剔。以蜿蜒的身段傍着公路向前延展的淙淙小河,也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真孩童似的,自言自语,不在意谁在听,也无所谓谁能听懂。
美好的一天。一切都刚刚好。
骑到一个叫卡机岗村的地方,在两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树下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蓦然瞅见100米开外横着一座木质小桥,桥那头铺展着一大块绿油油绒毯一般的草坪——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工修整的,而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草坪上盛开着疏疏朗朗的狼毒花。顿时一念即起——不走了,就在这扎营好了。头枕鲜花,在朗朗星空下睡它一夜如何?
有感觉了就住下来,慢慢消受这种感觉——这应该是流浪式旅行应有的样子吧。
骑车越过小木桥,在草坪最为平坦之处卸下装备,不急不躁地支上帐篷。想了想,在草地上铺开雨衣,头枕背包,以舒舒服服的姿势躺下来,哼着小曲儿独自享受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时光。
旅行第48天,我想我有资格聊一聊怎样摆脱寂寞的纠缠了。
这一路,不止一个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结个伴呢,一个人旅行多不安全啊?每每我梗住了似的无言以对。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回答了的。
在策划此次旅行的时候,我也想找个同伴来着。但环顾四周,没有谁能慷慨地拿出半年的时间和我一起流浪。大家各有各事,被主观的、客观的各式各样的事体绊住了脚。即便有人时间充裕,在旅行理念上也很难恰如其分地合拍。或者说一个合拍的也没有。以往多次结伴的经历告诉我:每每结伴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旅行收获基本和预想的大相径庭。
那么,短途结伴可以吗?当然有合适的也无不可。然而,我这破摩托车,开汽车的我撵不上,骑自行车、徒步的又跟不上我。即便遇上那么几个摩友,人家座下大都是3万到30万元不等的好摩托,速度快到每小时80—100公里,也不耐烦与我同行。
所以至今“独身”。
一个人旅行,被寂寞、孤独重重围困,这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人真的喜欢这种感觉。村上春树说:“哪里有什么人喜欢孤独啊,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言之有理。天黑之后,躺在简陋的旅馆里,无所适从。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跟我联系。自是没有。过一会再拿起手机,看看是不是有人联系我了。仍然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管你孤身在外寂不寂寞。即便有贴心朋友或知音,一直关注你的行程,谁又能琴瑟和鸣般地在你最需要声音的时候马上弹奏出抚慰心灵的和音?所以寂寞也好,孤独也好,还是得自己扛。
在手机里记完当天的日记,打开电视看看节目。低价陋舍,电视机屏幕很小,眼又近视,画面模糊不清。只好拣一部武打烂片,借那“嗬嗨,嗬嗨”的打拳声震破铁桶般的寂寞。很多时候无聊时光就是这么打发的。
也有的时候,以读书来对抗孤独。我说过,行囊里带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欧洲游记来着。大约反复读了3遍。后来在阿坝新华书店花29.5元买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薄薄的小册子,很快读完,不是很喜欢,丢在了红原的旅馆里。在色达,索达吉堪布送了我一本《有什么舍不得》,我大略读完了,半懂不懂。因为壤塘旅馆老板娘读卫校的女儿喜欢,我送了她。离开红原的时候又买了厚厚两大本《格萨尔王传奇》,自觉在藏区旅行,必须对格萨尔王有所了解。这时背包里就有了三本书——《格萨尔王传奇》上、下册和《远方的鼓声》。富有戏剧性的是,穿越沼泽的时候,《远方的鼓声》在背包夹层里忘记取下来,第一天晚上住牛棚,大雨,书被淋湿了一半。向导无意中翻出来,问我“这是什么?”我为带了不必要的东西增加了向导的负担而歉疚,就将书留在了牛棚里——虽然知道这里不会有人读它,但写路上的东西留在路上不失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结局。“去了它该去之处”。
从走出沼泽开始,我就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寂寞。寂寞成为我的亲密伙伴,我的兄弟,不再带给我局促。我在寂寞中安之若素。沼泽是一个分界线。
过去我为什么老是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联系我?为什么老是想看看朋友圈里人们都在干什么?归根结底,是想和自我以外的这个世界建立某种联系,通过参照别人的生活,来确定自己的坐标。很多人都是这样——自己的坐标是通过别人的站位来确定的,它永远是相对的,即相对于别人而存在,而不是恒定的。所谓恒定的坐标,我理解就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坐标。关于“相对坐标”,最典型的比喻就是“自己的幸福度是建立在邻居的收入上的”这句话。邻居如果是一对风里雨里推着板车去街头卖麻辣串的市井夫妻,作为工薪阶层的你就觉得幸福无比;邻居如果是一对开着大奔并常常打飞的去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购物的金领伉俪,你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活着而已”。你根本没有建立对于自己的信心。
走出沼泽之后,我建立了对自己的信心。至于为什么至此以后就开始自信了,我还不甚明了。我试图去分析它,但没有理出头绪。总之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需要通过建立同外界的联系而确定自己的坐标。我觉得就按照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人生就堪称完美。我心里高兴起来,为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个奇遇和每一道“坎儿”。这是不是佛教所说的“欢喜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确定,我正在做的事是我应该且必须去做的,我只须把“旅行”这件事儿做好,尽量“不走寻常路”,或者在寻常的风景中体味出不同于旁人的感受,这就够了。
别人怎样生活,管他呢。
大约6点来钟,有两个藏族姐姐很好奇草地上凭空多出大蘑菇一样的帐篷,走过来探看。
“你这是干什么呢,一个人吗?”
“是啊,一个人。我是旅游的。”
“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说我从什么什么地方来。
“那你晚上吃什么呀?”
“我带的有饭,热一热就行了。我有小汽炉。”
“那你明天早上吃什么呀?”小姐姐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光,那是发自心底的真情关怀。
“明早我还不知道呢。”我说。
“嗯……那我们给你拿点糌粑来吧,再给你拎一壶开水。”
我说不用了,谢谢姐姐,我有炉子,能烧开水。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姐姐果然拿了一袋糌粑粉(有1斤重,够吃几顿的)、一大块酥油,另一个姐姐提了一个8磅暖瓶过来。我说糌粑不要这么多。她们说吃不完你带着路上吃吧,明早你要走就只管走好了,开水瓶丢在草地上,没事的,我们得空来收。
人真是太好了,我不知如何感谢。在处处将感情掂出斤两的社会里,这样没来由的关怀,叫人一时难以消受,时不时涌起要给她一点钱以示回报的冲动。但直觉告诉我,这不仅是多余的,而且会完全破坏我们之间自然而然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会叫人家尴尬。
小姐姐走后,我在花丛中打开汽炉,热了剩饭吃了。用她们带来的开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在河边坐看夕阳慢慢隐没于山脊之后。
旅行这玩意儿,没有几个人是不喜欢的。但对于长时间的深度旅行,看法就各式各样了。一些人认为,你不去求官,不去求财,整天疯疯癫癫在路上,不是有毛病吧?另一些人则认为,在路上才是“荒度”生命的最佳方式。各有各的道理。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价值观不同,很难沟通。就我而言,我很享受在路上的感觉:自由,浪漫,旷达,cool。没有冗长无聊的会议,没有左右为难的窘迫,没有鸡毛琐事,面对的无非是一些小困难。自由是生命中最、最、最可宝贵的。尽管不能自由地花钱,可是心灵无拘无束像天上的神鹰一样,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不是?这是超级美好的体验。
况且,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旅行中能想明白很多问题,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得到的经验。在旅途中往往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是否具有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的能力?特别是去人烟稀少的边远地区旅行,将自己放逐到遥远而荒凉的地带,与闹哄哄的世俗生活拉开距离,形成反差,方有尘埃落定之效。方能看清万丈红尘的真相,透视世俗生活的脉轮,明晰生命的原始意义,找到初心。在边地旅行,实际上是通过自我放逐实现自我救赎。
如此渺无边际地神想之间,夕阳已将两排大树拉出长长的影子,鲜花、草地被斜斜的日光雕塑得愈加富有质感,画面更加通透。我坐在草地上,觉出自己的肩头被彤云和暮光镀上了一层轮廓光,此时若有人帮我拍个剪影啥的肯定值得珍藏。但哪里有什么人在旁边。只我自己在感受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和清风树影,和悄悄漫上来的恬静安然、与世无争的薄雾。
钻进睡袋之前,我将水果刀至于枕畔。这低海拔地区,兴许有蛇呢。将外帐拉好,内帐门帘卷起来,充分接纳新鲜空气。闹钟调到凌晨2点,想拍星空来着。但那夜睡得异常香甜,闹钟也好,蛇也好(假若有蛇爬过的话),都没有将我惊醒。等到睁眼,晨曦已将山林和草地染上了暖暖的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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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鲜花盛开的草地露营 是人生top10的美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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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我这是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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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 红原的道路一马平川,好得超乎想象。在扫过草原的夏风中穿行,无疑是一种舒展的享受。一路走一路用眼睛饥渴般地饱吮怡人的风景,暗暗盼望路程不要马上结束。过了阿木乡之后,再往山里行驶10多公里,一座巨大的白塔撞入眼帘。漂亮的玛吉求娜已经站在塔下等我了。 这地儿叫麦洼寺,山门上写了七个金色大字——“万象大慈法轮林”——红原县一个很有名的寺庙。居住在红原的安多藏族每年初夏要在麦洼寺门前草原上举办盛大的煨桑节。我是应玛吉求娜的邀请前来参加煨桑节并给她们全家拍一张全家福照片的。“你是那马大哥吧?”见我停下摩托车,玛吉求娜走上前询问。“是啊。你是丹增卓玛的妹妹玛吉求娜吗?”玛吉求娜点点头,粲然一笑。“是我。”随即干脆利落地扬一扬手:“大哥跟我走吧。”求娜今天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斜襟的宝石蓝缎子藏袍点缀着黄色花朵,洁白得如仙鹤羽毛一般的丝绸衬衣从藏袍里露出衣领和一只袖子。裙子是新崭崭的浅咖色薄呢筒裙,长及膝盖,顺势用一双酒红色小马靴补上空缺。又黑又密的头发在两鬓处编成粗硬的发辫,向脑后盘去,在后颈之上被发卡扣在一处。脖颈纤细,有象牙般的质感。两只黑漆漆的瞳仁单纯灵动,活力外溢。一张粉脸儿,若不是颧骨处有淡淡的高原红,显示其确乎经历了高原紫外线的摧残,几乎就是个小仙人儿。她走在我前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哎呀呀,你爱我无从谈起,我却整天想着你……哎呀呀。”边走边拾起路边一根小棍棍,毫无道理地拍打触手可及的矮树和灌木,仿佛在喻示着“我玛吉求娜就是这个样儿,不这样我就不是玛吉求娜”似的。 麦洼寺不是一个小寺庙,它大得和内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无有上下。白塔、经堂、僧舍如学院里的教学楼、图书馆、学生宿舍,各自盘踞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寺前一大片草原,有树丛、小河沟、临时搭起的舞台。几百只藏人的帐篷已各自找到自己的领地安卧于草地,雨后的蘑菇一般。大多数帐篷是白色的,上缀蓝色宗教式祥云图案。有的如中军大帐,鹤立鸡群,住上二、三十人不成问题。也有的是双人帐,比户外用的双人帐大而厚实,地钉是木橛子代替的,防风绳有小拇指那么粗,适用于生活。部分帐篷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求娜领我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小河边。她说:“大哥要扎营是吧,就扎在这里好了。旁边是我表哥卓木尼的帐篷,他会照应你的。河那边就是我家的帐篷,那一片是女眷区。在这可行?““行,没的问题。“我爽快答应,就此停下摩托,卸下背包。求娜唱着歌帮我搭好了帐篷。简易单人帐在卓木尼的“中军大帐”旁边如同一只小狗卧在大象身畔。
“那么,什么时候去给你们拍合影呢?”我问求娜。“明天吧,明天下午家里人才能到齐呢。到齐后我在微信里喊你。”求娜说。“你要是弄好了,我带你去看赛马。估计现在已经开始了。赛马好看。”说完眦着白牙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话中有话似的。 求娜的姐姐丹增卓玛是我在瓦切准备穿越日干乔沼泽时认识的,她在我住的小旅馆帮忙,为老板打理茶楼。瓦切小小的镇上散布着十多家藏式茶楼,一般茶楼里都有一个带两个灶头一个烟囱的铁皮炉子,以木柴为燃料,炉子上炖着热腾腾的开水。茶楼不卖绿茶、青茶,也不卖红茶,卖酥油茶、可口可乐、冰红茶(主要是一种叫“乐虎”的功能性饮料)。丹增卓玛给我看她手机里身着节日盛装的照片。照片委实美不胜收,尤其是民族服装富有特色。在我成功穿越沼泽后,为她拍了一组盛装人像。那天风和日丽,她穿上了最美的衣服,来到一片格桑花盛开的草地上,尽情展示自己。这组人像她非常喜欢。但她不懂汉语,也没有微信,就让妹妹求娜加了我微信,照片传给了求娜。求娜在一所村小当老师,和另一个姑娘带10多个5-9岁的藏娃。我去郎木寺和扎尕那的时候,求娜一直动员我再回红原,参加阿木一年一度的煨桑节。“你绝对不会失望的。”她在微信中保证。当然,她明确表示想让我给家族拍一张大合影。 从帐篷区到赛马场大约1公里,人流都向赛马场涌动,帐篷几乎空了。我这才知道,不是求娜一个人打扮得像新娘子,所有的女人打扮得都像新娘子——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抹上了最香的香脂,描眉画睛,顾盼生辉。理所当然,男人个个都像新郎官,铮明瓦亮的马靴,能照得见人影儿。胡子精心梳理过,有模有样。安多藏族对待煨桑节的态度,比我预想的重视得多。这里的女人悉数捂着口罩,口罩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流行。看不到脸,只看到一双双大而妩媚的眼睛。神秘得很。表面上看,是为了遮挡无情无义的高原紫外线,怕被晒黑,怕被晒伤。实际上已经流行成一种时尚——戴着戴着,大家无不发觉只露出眼睛的模样使自己藏身于可以默默观察别人(尤其是男人)的安全之处,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型,很难洞悉自己的内心。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产生了奇特的、让男人们欲罢不能的效果……委实好玩儿。于是口罩流行于一时。若我的判断无误,红原应该是世界上口罩销售量最大的地区。求娜未戴口罩,大概怕我认不出她。一路遇到青年男子跟她打招呼,有的人眼睛直直的,脸上写满了在煨桑节上收获爱情的渴望。求娜简单招呼,并不停留。赛马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有的拿了卡垫、搬了小凳坐着,有的索性搭上简易帐篷,全家坐在帐篷里观看。现场人山人海,来晚的只好站在摩托车上。遇到一条小水沟,水沟已被车辆行人践踏成一片烂泥,有人在烂泥中间垫了几块石头,借以安脚。求娜提着裙子小心走过石头,回身来拉我:“来,那马哥,把手给我,注意脚下。”求娜的手是劳动的手,手背诚然柔软,手心却有一层硬壳——那是长期劳动磨成的茧子。我心中涌出类似于敬意的东西:这是个不会因为要养成一双白嫩的手而让家人多承担劳动的懂事女子。我们钻过围栏到达赛马场的内场——内场才好拍摄赛马。穿过一群身着绛红色袈裟的和尚,走到离起点约100米的小高地,这里正是马儿争先恐后加速的地方。和尚目不转睛盯着我们,外圈观众也悉数将目光投向我俩,让我有一些儿不自在。求娜太娇艳了,人们不明白她身边为何走着一个行者装扮的汉人。她似乎对众人的瞩目不以为意,也可能早就习惯了,我却如芒在背。在这里,我可不想被人盯上,特别是那些露出嫉妒之色的血气方刚的藏族小伙。我有意与她拉开几步距离。 起点。十余匹赛马并羁排在杯口粗的黄色拉绳后边。对于意识到竞速即将开始的赛马来说,让它们老老实实站着是不可能的,全都焦躁地乱踏蹄子,嘴里喷出白气,喉咙发出嘶鸣。有的试图越过拦绳,被骑手紧紧勒住,头部高高昂起,鼻翼翕动,露出巨大的鼻孔。马是清一色的河曲马,不是高头大马,但身形矫健。蹄腕细细的,双腿修长,臀部、肩部肌肉鼓突,脊背呈流线型,一看就不是拉车打杂的马。背上不设马鞍,骑手就坐在裸背上。骑手尽皆精壮男子,一身鲜亮的丝绸骑马服,有的戴头盔风镜,有的不戴。那眼神,刚毅而不凌厉,和气而不猥琐,充满对胜利的渴望却又不过于认真。总之一股子英雄气,我若是姑娘也会为之心仪。求娜挥手朝其中一人大声呼喊,用藏语。那人挥手大声回应,马被勒住龙头直打旋儿。“我表哥卓木尼。”求娜不无骄傲地对我说。哨声响时,拦绳落下,骏马齐齐加力狂奔。马在加速时,身子一拱一拱的,这时看谁的肌肉够猛。二百米之后,就要看谁的耐力更强了。马蹄踏起的泥糊子四处飞溅,骑手身上、脸上很快就一塌糊涂了。但他们扬鞭催马,你追我赶,奋勇争先。别说是泥糊子,就是子弹横飞也全然不以为意。我端起相机,使用连拍模式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将他们拉近,又将他们送远。因靠拦绳太近,镜头溅上了泥点子。待他们过去,退后两步从求娜背着的摄影包里取出棉纸擦拭。一个戴胸牌的和尚走过来拍我肩膀:“师父,请不要靠得太近,怕伤着您。况且也容易惊着赛马。”我嗯嗯点头。煨桑节是寺庙主办的活动,所以工作人员皆是庙子里的人。1000米比赛有79匹赛马参加,分6组;2000米比赛有95匹赛马参加,分7组。按照净成绩,求娜的表哥卓木尼进入了1000米决赛,并且在最后一轮飙马中获得亚军。这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长得像张国荣一样精致,却又比张国荣多一点刚毅,我喜欢这个少矫饰、真性情的“张国荣”。赛马无疑是男人的项目,是青年男子展示自己强壮、勇敢、聪明的好机会,有人就此俘获了姑娘的芳心。怪不得求娜深有含义地说“赛马好玩儿。”我拍了很多图片,还拍了视频。最后一轮,赛马冲过终点之后,两名骑手在马上撕扯起来。大概是一人为了掩护他的兄弟,故意挡了另一人的马。卓木尼纵马上前拉架。工作人员也飞奔过去,一人牵一匹马朝相反的方向离开。被挡的那人嘟嘟囔囔说了几句,随即偃旗息鼓。 这几天天气不好,老是下雨。一般下午晴一小会儿,夜里下雨,一直下到次日中午。帐篷总是湿漉漉的,睡袋也不干爽。扎营的人最不喜欢下雨,这会损害扎营的乐趣。但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现实。求娜让我去她们帐篷吃饭,我婉谢了。打开汽炉,煮了方便面,又去“街上”买了4个包子。这里所谓的“街”,其实是离扎营区不远的两排商用帐篷。来参加煨桑节的人多,人总要吃、喝、用,所以商贩们抓住商机在指定处搭上白色方形帐篷,卖饮料、盒饭、卫生纸,还有内衣、袜子、儿童服装。我有时在“街上”吃盖浇饭、包子。除我之外,没见汉人在此扎营。游客倒见过几个,但他们露一面就走了。“街上”的路烂得小轿车都开不动。人们不得不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通过。水源是一口压水井,必须横穿“街道”方能到达,致使每一次取水都要通过泥糊子漫过脚脖子的“地雷阵”。卓木尼说,你不必要自己打水,从我们桶里舀就是了。但我没那样做。卓木尼的兄弟、堂兄弟、侄子一共17个人共一顶大帐篷,我掀帘进去时,他们在吃饭。帐篷里呈T字型摆了茶几样的东西,“茶几”上层层码放着红牛、乐虎、可乐等饮料,还有方便面、八宝粥等包装食品,好像在展示谁家的吃喝更丰富似的。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酸奶、一块奶渣、一支介于油条和麻花之间的油炸果子、一碗酥油茶。卓木尼热情招呼我进去,叫我坐下吃点东西。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他还是用一次性纸杯给我端了一杯酸奶。我问:“你们是亲戚,还是同村?”“是亲戚。”“堂兄弟。”众人一齐回答。“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可以吗?”“可以可以。”我说:“大家都别动位置,就这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喝酸奶就喝酸奶,吃果子就吃果子,起身盛酥油茶就盛你的好了。注意别低头……嗯,好了。”一个最小的伙子又给我端来一杯酥油茶,我说:“别给我吃的了,我问个问题好吧?”“问吧问吧。”众人答。“你们怎么都是爷儿们,女眷怎么不来玩儿?”这下都不吭气儿了。沉默了一会,一位年长的汉子说:“她们都在家挤奶子,家里有奶牛呢。”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众人眼神都有点飘忽,仿佛意识到爷儿们都出来玩儿,唯独叫女人在家干活有点过分似的。“哦,我忘了最重要的问题——厕所在哪儿?”卓木尼把着我手臂走出帐篷,指指西方的小树林:“这里没有厕所,大家都在树林里方便。注意,往里走一点。”大喇叭里播放着藏族歌手用藏语演唱的高原歌曲。歌手不是明星,歌也不是经典,大概是地方文工团的歌手灌制的碟子,音质、音色差强人意,可也原汁原味,“呀——啦——嗦”的高音像酥油的香味一样飘荡在空中,听起来更强化了“我确乎是在藏地旅行”这一现实。我试图在林子里走得深些,走到再也无路可走之处,解下裤子“大”一下。这里到处是大便和卫生纸,下脚须十分小心。“干嘛不挖几个厕所呢?还有,那路如此之烂,干嘛不用石子铺一下呢?又不是只办一年就不办了,真是的。”我以惯常的思维想道。“不行,得向组委会建议一下。”心里掠过这一念头。正“大”着,从树影缝隙中看到,一个女子朝我走来。心里紧张起来,大事不好了,尴尬一幕即将呈现。那穿藏裙的妇人小心翼翼移动着步子,拨开挡在眼前的杂乱树枝。一个小树条轻轻弹回去,大概打疼了她的脸。她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下,稍微改变了方向,朝我左侧行进。左侧有一棵大树,气根葳蕤一片。她在那一片里踩了踩蹲下,撩起裙子褪下小衣,解起小便来。我好尴尬。那3分钟是我此生最为难熬的时间(大概是)。“嘘嘘”声鼓动我的耳膜,让你不能不想象“那般光景”。大气也不敢出,怕她发现我,那样的话我们都难为情死了。人家被裙子遮着,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可是露着白花花的屁股。从生意的角度来说,这买卖划不来。我只有屏气敛息耐心等待她走开。总算到她走都没有发现我。干嘛不修厕所呢,真是的。我再一次在心里疑惑。 藏区的节奏慢得让人受不了。我8点半起床,烧了水,吃了糌粑,举目四望,帐篷区仍然寂寂无声。只有小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昨晚去舞台边拍“明星演唱会”(说是“明星”,也就县里的明星),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把镜头盖挤丢了,今早回去找,草地里寻寻觅觅个把小时,哪里还有影子。十一点过后草地才有动静,藏族老先生们起来了,撒尿,刷牙,洗脸,咳嗽。帐篷上方冒出人间烟火。十二点过,我又饿了,去“街上”三个姐妹临时开的帐篷饭店吃了青椒肉丝盖浇饭,强调“少放肉,多点青椒和汤汁”,三姐妹的老二脆声回答:“晓得哩。”三姐妹无一例外戴着口罩,口罩上方是样式差不多的眼睛。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大姐沉静,二姐风情,三妹灵动(我是隐隐这么感觉)。二姐不经意拉下口罩被我看到了,那是一张圆圆的、好看的脸,挺洋气的。红原这边的男人女人都长得排场,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只是这么排场的人干嘛非捂着口罩不可呢?感觉就像好好的皮肤贴了一剂创可贴似的。 下午2点,求娜带我去寺里看跳神。她还是那样儿,一路嘴里不停地唱着歌。这回唱的是“太阳升起在东山顶上,月亮落在了白马坡下……”,一双手不是去揪楚楚可怜的树叶,就是去撵辛辛苦苦的马蜂。总之没见她安静一会。跳神在大经堂前的广场上举行,据说跳神是由僧侣装扮成护法神,驱鬼镇邪。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将广场团团围住。但他们规规矩矩坐于绳栏之外,不越雷池。求娜牵着我拨开人墙走到最里边,跟维持秩序的僧人说了几句,放我钻入绳栏内,她则留在外边等我。
在一种奇怪的音乐伴奏下,神汉悉数戴着面具出场。音乐类似于大风吹过屋顶的呜呜声、坚挺的唢呐声、夹杂着勉强听得见的铙钹声。跳神的3个人,面具有缠绕毒舌的骷髅,有三目圆睁、眼睛血红的护法,还有伸着长舌头的夜鬼。不晓得它们分别代表什么。跳神的舞步是我以往的岁月中从没有见识过的,与其说是舞步,毋宁说更像醉鬼的踉跄。跳来跳去,脚下无根,走一步退两步,还发出呜呜呀呀的低沉啸叫。雨虽然停了,天却还阴着。无风,空气沉闷。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脏像敲鼓一样“咚咚”跳,类似煤气中毒初期症状。我举起相机寻找拍摄角度,渐渐觉得画面模糊,聚不上焦。那骷髅在我前方舞动,不易察觉地朝我笑了一下,诡异又恐怖。随后虚化成许多个一模一样的骷髅,做统一的动作。我抬手想揉揉眼睛,胳膊异常沉重,抬不起来。这时候我觉得像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意志正悄悄溜走,如偷东西成功的蟊贼。喉咙极度干渴。有人从后边拍我肩膀,说我挡他视线了,我回头看,见到的却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夜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 后来的事我记忆模糊,好像是求娜搀着我回到帐篷。她不停地和我说着什么,我却迷迷瞪瞪,机械地移动步伐,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她身上。好在她有点力气,将我扶坐在雨衣上,靠着一棵小树。拧开了户外水壶的盖子,让我喝水。我头上汗津津的,是黏湿的汗。“那马哥,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求娜立在我对面,两只手拄着膝盖,弯下腰关切地问。眸子里流露的担心是真的担心,不是那种有教养的人表现出的礼貌性担心,这一点看眸子的颜色深浅就大致明白。她的担心像一阵微风吹散我心底的爊热。我喝了两口水,长长地作了两次深呼吸,感觉意识的碎片像云絮一样被大脑吸入某处聚拢,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刚才怎么啦?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肉体与意志分离。“好点了。”我说,“可能中暑了,要不就是缺氧。现在没事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一吃东西你就什么都好了。”求娜调皮地笑笑,转身走了,我想喊住她,她已走过小河。不一会儿,她拿了一瓶“乐虎”、一块奶酪、一杯酸奶过来,让我先把酸奶吃掉。我如她所愿吃了酸奶,又喝了几口“乐虎”。感觉心脏平复下来,能顺畅地呼吸了。但心里为自己在漂亮姑娘面前如此狼狈而赧然。“你去忙你的吧,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对求娜说。求娜用手背拭了拭我的额角:“不发烧,没什么大事。你休息一会吧。要是休息好了,去给我们拍合影好吧。你看,庙子侧后方山顶上有一个绿色大帐,我们在那儿等你。”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顶淡绿色大帐。我点点头。 转天我在“街上”吃饭的时候,遇到成都来的某网络电视台记者郑大头(他说“你就叫我郑大头好了”)。寒暄之后,他说我:“你脸色不大好啊,身体没问题吧。”我说昨天看跳神的时候差一点晕倒了,莫名其妙失去了意志,被别人架出来的。郑大头惊愕地盯着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我是夜鬼似的。我问:“怎么啦?”他垂下头,半天沉默不语。然后说:“去年我和你的遭遇一模一样,也是被人架出来的。今年我都没敢到现场。”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也是。俩人闷头将饭吃完。 我依稀记得,1926年,约瑟夫·洛克在青海卓尼县侯家寺看跳神,也有过类似经历。回来查找斯蒂芬妮·萨顿写的《苦行孤旅——约瑟夫·F·洛克传》,果然看到洛克的描述:……在那场景中,我身上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把我彻底给镇住了,我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就想瘫坐在地上。跳神的还在不停地疯狂旋转着,被鬼神附身的人继续在地上痛苦地哭叫着,撕开自己的衣衫……。当我正要拍照时,随人舞动的骷髅架子不见了。站在我身后的麦克吉尔弗雷(一位传教士)也感到非常压抑。和我同来的一位纳西小伙和旗拍拍他肩膀说:“我想回卓尼去,我感到很不舒服,全身发冷。这地方怪异极了。”我一出侯家寺,就觉得全身的神经放松下来了。我坚信无疑,如果我继续留在寺庙跳神的大院,我肯定还会受制于那种无形的外力……这是一种失去自我之后受控于外物的感受,不管我如何死命挣扎,可最终不得不屈服于这种外力。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迷信,我也不想多言。谁经历,谁知道。洛克最后写道。 求娜家在山上支了一顶新帐篷,从这里可以俯瞰山下正在进行的马术表演等活动。帐篷里坐着14口人:求娜的母亲,姨妈,大姐一家三口,二姐(就是丹增卓玛)一家三口,大哥一家三口,二哥,两个堂弟,和她。帐篷里有炉子、高压锅、小桌板,还有卡垫、地席。我到的时候,大家正坐在地上吃喝,高压锅里盛着大块大块炖好的牦牛肉。求娜给我切了一大块牦牛肉,硬要我吃完再干活。我咬了一口,太难嚼了,像筋一样,难为我这一口稀牙。就问她要了一个塑料袋,将牛肉装进去揣在兜里,答应带回去吃。求娜家族里有4个出家人,年龄从大到小依次是:二哥、堂弟、侄子、外甥,二哥27岁,外甥才15岁,悉皆身披红色袈裟。15岁的外甥对我十分好奇,自我到来就不停地问这问那,抢别人的话头。就他有限的眼光和理解力,十分不明白一个老大不小的汉人为什么不放牧、不做生意甚至不去庙子里出家,而要骑着一辆破摩托浪迹天涯。一如我们大多数人不理解一个青春少年为什么不上学、不早恋、不帮家里干活而要面对青灯古卷浪掷年华。这世界,如何安置自己的生命,各人的选择大不相同。相互理解的不多。为了显示郑重,我架了三脚架,用了长长的快门线,看起来像一名专业照相师傅的样子。我请他们挨排坐在帐篷里,每个人都能露出脸来。当他们坐定之后,我发现坐在上座的不是两个祖母级人物,而是儿孙辈的四个和尚。不论辈分,和尚全坐上座,以下才分长幼。我觉得在这里如果家里有人当和尚就像我们那边家里出了保家卫国的军人一样颇令家族自豪。只不过我们家的军人在照相时是要站在辈分所属的位置上的。求娜家四个和尚,若论长相,全都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所谓“法相庄严”。尤其是那个堂弟,举止持重,眉毛又浓又黑,耳廓很大,有一种天赋的威严。我暗暗预测此君有可能多年之后成为佛教界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虽然他这会儿刚满19岁。“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用了连拍。 给求娜家拍了“全家福”之后,我下山拍了马术表演。转天又拍了赛跑(选手全部赤着脚在马道上奔跑),拍了闭幕演出。闭幕式上,一个舍己救人的青年男子被隆重表彰——有人骑马落水了,他不顾自身安危跳到水里救人,就在来参加煨桑节的路上。奖品是一幅24吋带相框的活佛坐像。麦洼寺铁棒喇嘛(相当于寺庙纪委书记)给他颁的奖。我在阿木麦洼寺门前草地上冒雨扎营了3天。离开时我明白了,缘起于宗教祭祀的煨桑节,如今已演变成了安多藏族的“那达慕”。人们在这里燃起松枝礼佛(据说神灵不食人间烟火,闻到松柏枝燃烧的气味就跟赴宴一样),跳神驱邪,骑马赛跑,扎营野炊,唱歌跳舞,撩汉把妹,吃吃喝喝,惬意地度过生命时光。今年煨桑节尚未结束,有人已迫不及待要将明年煨桑节拉到近前。在这里我认识了玛吉求娜,这是个美丽、纯洁、活灵活现的姑娘,带着生命原始的美好……求娜和我过去认识的女人全然不同:她对人的善意是天生的,不是教化来的。她后天的教养极为有限,却又任性妄为得恰到好处。她身上没有一点点都市美人的矫揉造作和自命不凡,浑身散发着牛粪和处女肉体混合的香气。我真舍不得离开她,但也明白,还是离她远一点好,免得自己被所谓的“知识”和“文明”美化的假模假式被她看穿,从而失去应有的尊敬。最后一天,一只马蜂在我颈后狠狠地蛰了一口,作为对玛吉求娜无缘由地驱赶人家的报复。我的后颈很快肿起一个大包,疼得火烧火燎。我心甘情愿代她受了过。闭幕式结束后,我在微信里向求娜道了别,她要来送我,我没让。乘大队人马尚未拔营,捆扎好行李骑往松潘。 此时还不晓得,第二个旅行疲劳期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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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桑节观众最多的活动——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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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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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气侧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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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吉求娜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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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娜的姐姐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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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马场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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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桑在寺庙背后的山头上 地下不是雪 是龙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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煨桑节上的安多汉子,帅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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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马场外围群众
第十二章 在松潘休整
(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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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加卡扎营 三脚架孤伶伶在花海杵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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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的神经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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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午餐
发几张沿途拍摄的人物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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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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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青稞的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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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汉子
第十三章
不期而遇的男女混浴
野温泉与野桑拿
我在“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下驻足良久,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沿317国道去往甘孜”,还是“去尤日村泡个温泉再作打算”。此时是下午四点钟,小雨初停,空气微凉。进入6月底内地的气候已然爊热难耐了,川西高原的风却依然带着沁人的凉意。如果去尤日村泡温泉,往返路程加上泡温泉的时间,回到317估计天就黑了,天黑了还在找旅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如果继续沿大路往前走,又舍不得那个温泉。刚才问了路边的村民,告知说温泉是野温泉,矿泉水,不收门票。我对野的东西天生没有免疫力,什么野花野草野营野丫头,统统喜欢,一听说野温泉是矿泉水,不花钱随便泡,更是觉得不泡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车头右转下了317国道,往深山老林里驶去,野温泉,必须去体验,大不了就在温泉边上扎营呗。
“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大约在马尔康往甘孜方向过了狮子岩10公里处。我顺着牌子上箭头所指的方向骑行,渐渐进入浓密的丛林之中。丛林阴沉,温度陡然下降了5度,凉意袭人。路诚然不坏,是标准的2.4米宽水泥资质的村村通公路,然而路两边的不高的山坡却是土不是土,石不是石,黑土中夹杂大量碎石,碎石一捏就成渣状的不毛之地——类似于废矿坑样的土质。这是毫无用处的山地,不长草,不长青稞,甚至不能垒墙。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路边有时还会冒出三、两户人家,仿佛在炫耀人的生存能力有多强似的。
感觉这23公里相当长,肉测有30公里。我骑得够快,路上并没有人。偶尔会遇到1、2个同样骑摩托车的藏人,一直瞪着我风驰电掣般地擦肩而过。过了尤日一村,又过了尤日二村,水泥路到头了,问路边的村民,说是再往前走800米就是温泉了。
这温泉估计极少有外边的人来,遇到的村民无不用不解的目光追逐着我,似乎弄不明白这家伙何以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在深入山老林里寻找温泉,而且还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这里应该是川西的末梢神经了,尽管早已脱离了原始社会,从村民的装扮、表情和住房来看还相当原始。假如将村级小路比成毛细血管,那我已经通过毛细血管进入川西的末梢神经了。
最后800米路相当难行。路其实是一块块石头随便丢在那里被人踩来踩去形成的,其中有一段被一条凶猛的小溪拦腰截断。好在溪水不深,加大马力冲过去,两腿随时准备支撑,好歹到了溪水那边。爬了一个上坡,温泉到了。
这是山坡下一个石砌的小水塘,能容6、7个人。塘的边沿用水泥抹了,温泉水从一侧的底部冒出来,水面洇薀着淡淡的热气。水很清,边角有几片枯叶,一点点苔藓。池边有块玛尼石板,上面刻着花式藏文。用手试一下水温,不烫,暖乎乎的。没有人,举目四望,人毛都没有。只有10多米外的猛溪咆哮而过,像一条被激怒的宠物犬。
嘿嘿,今儿我是VIP。
迅速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小心而坚定的下到水里。浑身舒畅。温柔的水将身体包围,一如温柔的女子以纤巧的手穿过情人的黑发。怪不得那成语叫“柔情似水”,水是最贴心、最懂事的,几乎具有人格特征。难能可贵的是,今儿这一湾深具柔情的矿泉水,只我一人独享,我尽可以敞开心扉倾听她的细语呢哝,像情人一样与她温存。
我将飘在水面上的两、三片枯叶攉出池外,枕靠池沿的某一凹处,仰头闭眼,静静享受毛孔缓缓舒张的时光。水如果能再烫一点就好了,这水有点像冬季游泳馆的恒温,虽不至于冷,可也少了点刺激。不过,野温泉不要钱的,哪里能求全责备呢。
惬意地泡了一会,忽然觉得这会儿应该喝点什么。红酒自是没有,酒杯也无,谁在旅行途中备那玩意儿啊,尤其是在山地旅行。倒是户外水壶里有茶水,这会儿不妨以茶代酒吧。就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了水壶,又从衣兜里掏了香烟、打火机,一边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一边用湿手指捏着过滤嘴吸烟。如果哪一天,有无聊之人发起评选人生十大享受,在尤日村一边泡野温泉一边喝茶吸烟,无疑是我一生中可圈可点的享受之一。一言以蔽之:快活!
这么快活的时光,总要留下点什么。想到这一层,我不顾赤身裸体,上岸把三脚架拿下来打开,将相机用快装板扣上,调到自拍档,摁下快门,然后回池边摆POSE。正面的当然不能拍,怕万一天机泄露,闹出个“艳照门”来。拍了背裸的和在水里只露出头肩的。正在像施瓦辛格一样做肌肉造型,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下意识地弯下腰用双手捂住关键部位。定睛一看,是一只棕灰色的野兔,扭着性感健美的小屁股跳过石头窜到小溪对岸不见了。哎玛,吓死宝宝了。
从尤日村出来顺着317继续西行,过了炉霍,就是甘孜。不知从哪个资料上看到的,说甘孜县有一个“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就是人能埋在热沙子里,享受硫磺热沙浴的沙滩。到甘孜后我就找这个地方,问了很多人(交警、饭店老板、超市收银员等)都不知道有这个沙滩,后来问了青旅老板(此人长得像演员吴秀波,留着吴秀波式的灰白胡子),他以肯定的语气说:“这个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景点肯定就是没有。不过离城不远倒是有一个野桑拿,你可以去那里‘桑’一‘桑’。”我问:“野桑拿怎么走呢?”“吴秀波”说:“路线挺复杂的,‘瞎折腾’咋天去过,让他带你去好了。”
“瞎折腾”是骑重机(大型摩托车)来的,目的地是拉萨,但过了炉霍(那地儿气温好高,谐音炉火)为躲避一头横穿马路的牦牛摔在了排水沟里,肩膀受伤了。他在青旅养伤,为了活血化於,这几天连续去蒸野桑拿。
中午简单睡了个午觉,起床后用塑料袋装了毛巾、水壶,换了拖鞋,骑摩托车带“瞎折腾”去野桑拿。(路线拿走不谢)沿317国道往炉霍方向出城不远,路右边见一变电站,过了变电站就离开317拐上往右的石子路。骑行5分钟,再往右拐,驶上一条土质的岔路,路上有拉灰碴的大卡车来往,尘土飞扬。无惧尘土再行5分种,渐渐与雅砻江贴近(雅砻江在路的左手边),看到右手边有简易棚子,棚子里就是野桑拿了。
这个地方,其实就是资料上说的干因戈沙滩硫磺热浴。因江水泛滥,沙滩被淹没了,但江边地势较高处有硫磺地热,村民用水泥砖砌了矮墙,覆上塑料布,就成了不收费的野桑拿,因其对关节炎,皮肤病有治疗作用,附近的人都来蒸。
从外观上看,这儿有点像收废品的人搭设的临时窝棚,一点儿也不高大上,但我们现在不是洗的环境,而是要出汗,所以其外观是窝棚还是宫殿并不特别重要。自从在阿坝县神座村跑了最后一次步,一个多月没跑步了,也难得出汗,我需要一次畅快淋漓的出汗排毒。
我和“瞎折腾”到这儿的时候,里面有女子在蒸,我们就等,紧傍江岸还有一处露天温泉,从我们站立的地方能看到那边雾气蒸腾,我走过去看了看,温泉没人,但与道路之间隔着一个大水坑,坑边上竖有一块大牌子,上写:“水坑深,危险!”这温泉我们自是不敢泡。
过了一会,女子出来了,有的穿好了衣服出来的,也有的出来以后才扣纽扣,胸脯露出一大片。有人用塑料桶里的水“哗哗”将下面冲洗了一遍,对我们说:“进去吧。”
我和“瞎折腾”脱了衣服裤子,只穿一件内裤下到窝棚里,那是个半地下室的窝棚,地下的石头子儿被蒸气蒸得烫脚,所以得穿拖鞋。地下不规则地摆了三个长条形木板,木板的两头架在石头上,形成了三条长木凳。坐在木板上,热气一注一注地从屁股底下冲出来,温度烫人。还好,硫磺味儿不是很浓。
只几分钟,就蒸得汗如雨下,那叫一个爽。
蒸了一会,感觉温度太高了,“瞎折腾”站起身来将顶棚的塑料布拉开一个口子。
蒸了约有十分钟,“瞎折腾”受不了了,欲走出窝棚。外面有女子喊:“多蒸会儿,至少要蒸三十分钟,你这样蒸不起作用的。”“瞎折腾”又回到座位上。这家伙像个不省人事的少年,很少说话。
又过了一会,下来两个女子。先是下来一48、9岁的藏族大姐,大姐站定后返身搀下来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太太,两人在我右侧的木板上坐定,就把上衣脱了。
怎么着,裸浴?
我得说明一下,从没有人告诉我这里可以男女混浴,而且可以裸浴。只是让我们“碰上了”而已。实事求是地说,是不期而遇的。
坐在我左边木板上的“瞎折腾”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
我微微低着头,虽然不至于闭上眼睛,但也不敢看她们。只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她们。两人都穿着5分裤那样的平角内裤,老太太是黑色的,大姐是花的。大姐在给老太太搓背,老太太胸前挂着两只干瘪的“布袋”随着搓背的劲道一晃一晃的,大姐有波涛汹涌的胸脯,但乳房已明显下垂。
我不知藏族人洗浴有什么规矩,不管怎样,尽量视而不见,避免盯着人家看应该是最基本的礼貌。
“瞎折腾”屁股左扭右扭十分不安,扭了一会,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陡地站起身,动作很大地上去了,没有回头。他才24岁,估计很难从容应付目前的局面而不尴尬。
我老脸皮厚,决定按原计划蒸满30分钟。她们搓她们的背,视我如同空气,我也尽情淌我的热汗,自然而然地接纳眼前的一切。其实有什么呀,人本来就应该坦诚相对的,华美的衣服是文明的产物,文明越发达,越接近灭亡。总有一天,文明发展到极致,
“嘭”地一声,全面崩溃,人类会返璞归真。
又下来一个女子,先下来两条腿,大腿裹有裙子,只露小腿。小腿紧实白皙,看起来是位年轻女子。下来后坐在“瞎折腾”刚才坐的位置。女子大约32、3岁,上身赤裸,下来时双臂抱在胸前,遮挡着乳房,脸上戴着口罩。但蒸了一会儿之后,和老太太、大姐聊起天来,聊得忘情,双臂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我听不懂她们聊什么,她们说的是藏语。但我能感觉她们很放松,不会老想着“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这里有个男的”在她们是平常事。但另一方面,我却摆脱不了“这里有3个裸女”的意识存在,故而表面淡然,其实内心翻江倒海。毕竟,这样的阵势是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的。我的户外水壶放在大姐坐的那块木板的远端,乘着拿水壶返回座位的机会,我偷瞄了一眼年轻女子——皮肤很白,和汉族人一样白,手臂圆滚滚的。乳房不大,像两只倒扣在胸前的小碗,乳头是粉红色的。腰部只有隐隐的曲线,曲线没有力道。在朦朦胧胧的意境中,整个人倒像是一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画中的女子总是有小巧的乳房,圆润的身段。
蒸了25分钟,又下来了一位女子,是一位穿红色袈裟的尼姑,尼姑坐在年轻女子身边,身体被轻薄的袈裟裹得紧紧的,瞬间就汗透了。我看着手表,27,28,29,30,到30分钟了就不再恋栈,用水冲洗了座位,毅然决然地上去了。
上到地面,见“瞎折腾”已穿好衣服站在远处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近处,有个藏族小伙靠着摩托车在等什么人,见我上来,笑着问:“蒸得怎样?”我说:“你讲,汗如雨下。”“哎,你怎么不下去蒸?”我问他。“我不蒸,我等我老婆”。他说。从年龄上推测,无疑他老婆是最年轻的那位。我瞬间尴尬起来。“呃,下面什么也看不见,我这眼睛……结膜炎……。”我边嘟囔,边揉眼睛,似乎眼睛确有问题。然而小伙子只是微笑,真诚得近乎没心没肺的微笑。
我赶紧穿上衣服载着“瞎折腾”离开了。
青旅那伙人
甘孜县杂货铺青年旅社三楼那个铝合金推拉门太窄了,我背着大背包挤了几下都没挤进去,只好退回放下背包,人先进去,然后才将背包侧着拿进来。
一个穿热裤露出白白的大长腿的姑娘走上前来,客气地说:“大哥,对不起,这里不接待当地人。”我楞了一下,连忙说:“姑娘,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当地人。”姑娘不急不慢:“出示你的身份证可以吗?”我从腰包里掏出身份证给她,她才说:“对不起,我误会了,请进吧。”
这是旅行途中第一个把我当成藏族同胞的人,以后陆陆续续遇到6、7次被人误认为是藏族人,主要原因是我这段时间已经黑得有纯度了,头发也长到盖过了耳廓。
青旅这玩意儿,无疑是背包客或者穷游儿寻找“自己人”的地方。许崧在《印度走着瞧》一书中说,全世界背包客几乎都有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凭嗅觉就能闻到象自己一样浪游的人现在都扎堆在哪一个地界。那里虽然没有特别私人的空间,但必有一席干净的床铺,一个能煮简单食物的厨房或者供应干净饭菜的饭馆,一个便于打成一片的平台。当然,绝少不了一群性格各异但从不缺乏激情的有故事的人。甘孜县的杂货铺青年旅舍无疑就是容纳这样一群“自己人”的场所。
实事求是地说,住在青年旅舍的不是个个都讨人喜欢。甚至可以说,即便是“自己人”,他们大多数都不具备和你成为好朋友的资质:有的孤僻,有的牛B哄哄,有的吝啬,有的话多得让人受不了。但你不能不承认,无论他们具有怎样的缺点,都不能抹杀“他们是一群深具激情的人”这一事实。“二十岁已死,八十岁才埋”这一说法不适用于他们任何中一个。他们都在探索着什么,都在追求着什么,都想通过旅行弄明白生命的意义——至少弄明白爱情的意义。这使他们普遍不具有随波逐流的性格特征,而是呈现出积极、活跃,个性化甚至略为焦虑的状况,就象我一样。对,没错,就像我一样。
我进来的时候,里边已经有几个客人:琳娜,26岁,美国人,中美教育交流工作者;王佐,35岁,公司合伙人,徒步者;小七姑娘,27岁,义工(就是误认为我是当地人的热裤姑娘);H ,26岁,小学美术老师,搭车旅游者;马季,30岁,金融硕士,徒搭者;夏哲腾(就是“瞎折腾”),24岁,摩旅行者。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在后面将会通过座谈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故事。
杂货铺青旅中午、晚上可以拼餐,素餐每人17元(含鸡蛋),荤餐每人20元(有肉)。我蒸完桑拿回到青旅时小七迎上来问:“那马哥今晚拼餐吗?”我说:“拼。”“那你今天下厨可以吗?”“可以,没问题。”我说。
今晚要求吃素的人多,我就下厨做素餐。小七帮我洗菜。小七每晚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在露台做体操,一分钟都不差。每顿饭计算好卡路里再进食,生活刻板、严酷,极有自制力。炒了一个青椒茄子,一个韭菜鸡蛋,一个麻辣土豆丝,凉拌了一个蒜蓉黄瓜,做了一个番茄蛋汤。今儿吃饭的有:“瞎折腾”、H、我、琳娜、“吴秀波”和小七。王佐和马季下楼喝啤酒去了。
这个琳娜,在我只闻其声尚示谋面的时候以为她是个正宗的北京人,汉语普通话说得太标准了。而且北京人特有有的“儿”音甩得地地道道,透着一股子老北京炸酱面的味道。后来见到本尊,发觉是个栗色头发、淡蓝色眼珠的洋人,吃了一惊。虽然琳娜是美国人,其实她的祖藉在乌克兰。乌克兰产美女,琳娜有一个小而精致的头颅,小麦色的皮肤和迷人的笑容。只是与小巧的头颅比起来,屁股显得太大了,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迷你轿车安装了一个大而沉重的悍马底盘。
大家围坐在餐桌前边吃饭边聊天。都夸奖琳娜汉话说得好,琳娜说她学了十年中文,来中国3年,这次是为十几个美国学生到甘孜一所学校交流打前站,顺便观光的。
按惯例,吃完饭大家要扫“吴秀波”的微信,将饭钱付给他,但这一次他没收钱。
吴秀波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两声,开口说:“各位同学不要扫我微信了,这顿饭算我请客了”。大家不解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吴秀波微微笑着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什么条件?”H问。
“我最近在写一本书,有关旅行的书,因此在搜集旅行者的故事。如果你能讲出自己的故事,比如你的困惑、你的期待什么的,饭钱就不用交了。怎么样?”
大家都笑了。“没问题,我们也想听听故事”。我说。
“那么,就从琳娜开始如何?困惑与期待,您请。”吴秀波向琳娜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琳娜好看地笑了笑,用小手指搔搔耳朵。“我喜欢中国,想在中国长期生活来着。”她似乎一边讲一边在思索怎样措词,“我现在的工作,合同期快到了,我想自己办一个教育咨询机构,可是申办资料递交给中国有关单位,他们迟迟不给我批。也不说不批,只是今天让我补一个材料,明天又让我补一个材料,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一下子补齐呢。我很困惑。”
稍作停顿,她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对未来的期待,我希望有一个合伙人,前提是这个人也是美国人,而且是男性。”
H笑着打趣:“也是家庭合伙人,对吗?”
“是的,也是家庭合伙人。”琳娜好看地笑了。大家也笑。
“完了?”吴秀波问。
“完了”。琳娜答。
“讲得好,那,下一个,请。”吴秀波看了看H。
H是个帅哥,脸型有雕塑感,头发长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他吃饭很少,自己抱着一瓶白酒独酌。
“我来自东北海拉尔的一个小镇,是小学美术老师,课余给艺考的高中生作美术辅导。”H慢吞吞地说,“但目前事业和婚姻陷入了双危机。”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像下决心直抒胸臆般地加快了吐字的节奏:“事业方面,觉得小镇的空间太小,闷得我好难受,就像房子太矮了人抬不起头来一样。婚姻方面,我和我太太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两个人结合是一场误会。而女儿才出生3个月。”
一口气说完这些,H垂下了头,显得很郁闷,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这样。”我插话说,“请允许我这个‘过来人’说几句,我觉得你们这种状态其实很正常,每一对婚姻都要过磨合期的。一位名人说过,再恩爱的夫妻一生都有不下20次想要掐死对方的欲望。你可能恰恰赶上了其中的一次。请勿动不动就想着离婚,不是说婚绝对不能离,而是说不要轻言离婚。离婚是最大的破财,也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从概率上说,再婚夫妻能够白头偕老的比例不高,过了磨合期就好了。”
“所以我就独自出来冷静一下。一方面仔细思考婚姻问题的症结,另一方面也想换个地方生活,看看有没有单靠给艺考生作辅导就能让我生活无忧的地方。我不想被单位拴死了。”H说。
大家一时无话可说。冷场了半分钟。我看看小七,小七也正看着我,“那马哥你来?”小七礼让道。“你先来吧。”我说。
小七就挺直腰板说了,一副勇敢女孩的样子:“我家在汕头,家里有城中村拆迁补助,那是一大笔钱,生活应该算富裕的。但是我父母对子女的控制欲极强,什么都管,连你穿袜子应该先穿哪一只都喋喋不休地干涉,而我又是个酷爱自由的人。从12岁开始我就和他们抗争,一直到我经济独立才得以离开他们。我出来旅行其实是逃离,前年在外6个月,去年在外8个月,今年计划呆一年。”
“哇,厉害。”H赞叹道。琳娜也投以欣赏的目光。
“但是,”小七轻轻摇了摇头,“有时候我像杨白劳恨黄世仁一样恨父母,可有时候我又挺想他们的,毕竟,除了不给我自由这一点,其它方面对我挺好的,我到底该与他们怎样相处呢?我很困惑。”
“你老是一年几个月外边也不是办法呀。”琳娜说。
“是啊。”小七甩一甩短发,以毫不含糊的语气说,“我希望找一个懂我的老公,给我包容和自由,一起回汕头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与父母又有距离又能亲近,这是我的期待。”
小七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斩钉截铁,大家忍不住鼓起掌来。
“你们什么事这么热闹啊?”王佐和马季喝完啤酒从外面回来,被掌声吸引到餐桌边,笑着问。
“我们在开座谈会呢,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你们来得正好,该你们讲了。”“吴秀波”笑着说。
“怎么讲述啊,我们先听听吧,你们接着讲。”王佐说。
“好吧,你们请坐下。”“吴秀波”从桌下拉出两把餐椅,让他们坐下。马季说:“慢点讲慢点讲,我去倒杯水来。”说完起身飞快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端回来。
“我的困惑不在婚姻和家庭方面,而在事业方面。”我慢慢讲述,“我上大学的时候,恢复高考没有几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那一届毕业生现在大多是政界、军界、学界精英,亿万富翁也有几个,但我乞今为止只是个藉藉无名的‘副教授’。在大学时,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活跃程度,我都是佼佼者,我觉得凭自己的资质能做成一个‘教授’,甚至是‘著名教授’,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演讲。现在只能在三流院校开开讲座。我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意。不甘心,焦虑,但又束手无策。”
这是我长期以来藏在内心深处的心结,是我的隐私和秘密,从未向人出示过。但既然大家今天都敞开心扉坦露秘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归根结蒂,听众都是毫无利害关系的路人,不会持着你的秘密四处宣扬。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你未能成为一个‘著名教授’呢,你分析过吗?”琳娜问。
“分析过。机遇、性格……原因很多,但似乎哪一个都不是关健因素。”我沮丧地说。
“你这种情况,荣格称它为‘self–assessment is higher than creativity,to divide’
。什么意思呢?就是自我期许高于实际创造力,形成落差。不是你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好多人都有。”
琳娜耐心地解释,说完又好看地笑了笑。
“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意思喽。”H调侃地说。
大家都笑了。我笑得有点苦。
“我期待这个问题能够解决。要么上天明确告诉我:你就是个‘副教授’的命,要么引导我走向成长为‘著名教授’的光明大道,这是我此次旅行的根本目的。经验告诉我,路上能想明白许多事情。所以,此次我与其说是旅行,莫如说是修行,追求顿悟。”
“那马哥说得好。”“吴秀波”适时给予了鼓励。“那么,你是在大学里教书了?”他问。
“不,不是的。我所说的‘副教授’指的是一种状态,是虚指,不是实指。”我答道。
王佐是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单眼皮,穿阿根廷足球队的10号球衣,西安人,从春节开始徒步,经剑门走到甘孜,已经走了四个月。就这邋里邋遢的样子,几乎每张合影里都显得他最有风采,人家天生有一种迷人气质,没办法。
“我是个徒步者,起点西安,终点拉萨。自己在西安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间贸易公司,生意还不错,至少衣食无忧。”王佐按惯例先介绍自己,然后深吸了一气,缓缓吐出。那是悠长的一吐,仿佛是故意拉长决定说不说出自己秘密的时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人群中开始感到焦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只要在嘈杂的人堆时,我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切割我的自由,无不怀有恶意。所以我用独自徒步进藏的方式逃离人群,在路上给自己松绑。”王佐的话里带有明显的陕西腔调。
“你徒步出来有疲劳期吗?”我插话问,想检验一下别的行者是否跟我一样。
“怎么没有,走到600公里的时候,再也不想走了。严重怀疑自己是个神经病……我这是在干嘛呀,出来找罪受啊(跟我疲劳期的心路历程一样,我暗想)。在青旅里跟人下了4天象棋才缓过劲儿来。”600公里,按每天35公里计算,应该是第17天。
“那你中途有结伴吗?”小七问。
“我特么最烦跟人结伴。”王佐愤愤地说,“路上曾经有个同样徒步的小老弟跟着我,我要搭帐篷,他偏要住客栈,我想休息,他偏要聊天……后来我找个借口离开他了。”
“孤独是我难得的一个人的狂欢,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单位、家庭、关系网络,不想再次沦入人群。”最后王佐总结似地说道。
“瞎折腾”吃完饭就离开餐桌了,一个人在电视投影屏那边的卧塌上躺着玩手机。有人朝那边看了一眼,马季小声说:“那家伙失恋了,正烦着呢,别喊他了,我来讲”。
马季是个圆头圆脑的白胖子,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在深圳一家金融单位工作,薪水很可观。但目前辞职了。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是个乐天派。
“这么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读研究生的专业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最热门的专业,所以工作不愁,薪水也过得去。即便现在辞职了,想工作的话立马就能上岗,而且银行也好,证券公司也好,抢着要。”马季摸着大脑门乐呵呵地说,看得出他不是在夸耀。
“但我暂时不想工作,想用一年的时间看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一年是迟来的‘间隔年’。”
“不知为什么,我这人天生没有女人缘,三十岁了,还没交到女朋友。为此我很困惑。”马季摸着后脑勺,装作一副愁苦的样子,但眼角眉梢全是喜感。这副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我是来‘艳遇’的,兄弟姐妹们,有合适我的‘艳遇’对象给我介绍一个吧,我保证我是以婚姻为目的的‘艳遇’。”马季这样说,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艳遇是需要自己去遭遇的,哪有介绍的呢,那不成拉皮条了。”H直白地说,这家伙就喜欢捣实捶子。
大伙儿哈哈大笑。
当晚有世界杯足球赛现场直播,俄罗斯队(东道主)出局了。足球赛结束之后,我去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正准备上床,马季把一个姑娘领到我面前,介绍说:“那马哥,这位日本小姐明天想跟你一起去亚青寺。”
日本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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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青旅的义工小七姑娘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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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拉萨又遇到小七 为她在大昭寺街拍了一组汉服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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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王佐在德格风陵渡青旅第三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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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日村野温泉 今儿我是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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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日村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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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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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旅下厨
( 本文作者 : 那马 ) 楼主写了这么多,我居然看完了,写的很好,顶楼主。
写得好 够意思 有味道 hhh
感觉在读“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的另一版本!精彩!!
太有文化了!
yi
令人羡慕的生活,前提得有钱,正是咱们缺的,哈哈
好帖子顶起来
非常精彩的旅行,谢谢分享
Are you a good man ?